又是一整天的繁忙行程。
石秋瞳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的躯壳里装入两个灵魂。当身着华服、带着礼貌的微笑周旋于各国各族使节之间的时候,她是公主,是政要,是女将军,是国之重臣,这也是她随时表露在外的灵魂:威严、庄重、高贵、王道、凛然不可侵。
但她心里是清楚的,她最想要的样貌并不是那样。她时常在梦里回到十五岁,回到第一次到访宁南城初遇云湛时的情景。两个人不过是小小地聊了几句天,她就鬼迷心窍地跟着云湛去了赌场,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身上贵得吓死人的饰物借给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羽族少年做赌本。那天晚上,她甩掉了随身的卫兵们,和那个当时还叫做风蔚然的少年一起躲在屋顶上,喝了很多酒,骂了很多娘,那真是生平难有的畅快。
几年后,她和云湛再次相逢,云湛已经由当年百无一用的小赌棍成为了一名天驱武士,并且定居在南淮城当了一个游侠。从那时候起,石秋瞳就觉得自己的无聊无趣的生活中似乎又恢复了几分色彩,也许那个躲在房顶上偷偷喝烈酒骂脏话的无拘无束的十五岁少女,才是她真正的灵魂。
总算又忙完了。和几位宁南城的大人物会面后,她又去参观了宁南最重要的商业街,这条街上的商户以人类为主,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各种精心准备。石秋瞳满脸亲民的微笑和商户们交谈着,装作不经意地四处打量,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仿佛凌晨时传来的那些响动都只是来自梦中。
但那并不是梦,她的确派出了云湛去查探,云湛也的确在天色发白时回到了驿馆。他受了点轻伤,并不严重,石秋瞳见惯了云湛的这幅模样,也并没有大惊小怪故作姿态。但她能看出来,云湛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像是遭受了什么无法言说的重大打击,始终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甚至于连对石秋瞳的问话都没有什么反应。她并没有多问,只是安排随行的御医替云湛医治。
“今天你不必跟我出去了,”石秋瞳出行前对云湛说,“好好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之后再慢慢说。”
云湛没有回答,任由御医往他的胸口上涂抹伤药,似乎真的有些灵魂出窍的味道。
回到驿馆,石秋瞳甚至顾不上换衣服,直接穿着盛装来到云湛的房间。云湛以几乎和她早晨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目光呆滞,这让她有些担心。听到脚步声,云湛像是大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视线忽然变得灵动。
“您这一身太亮眼了。”云湛的嘴角又挂上了石秋瞳所熟悉的那没心没肺的讥嘲笑容,“我以为宁州的太阳啪叽一声掉地上了,简直光耀九州。”
石秋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云湛这孙子固然说话还是那么损,但能损得出口,至少说明他的脑袋没有坏掉,又恢复了正常。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石秋瞳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云湛的笑容消失了。他把身体往椅背上重重一靠,两眼望天,抿着嘴唇,好像接下来要说出的话让他充满了困扰。
“昨天晚上,吸血街发生了凶杀案,有一个家伙先打死了一个夸父,然后又干掉了四个城务司的士兵。”云湛说,“我追上了他,想办法用路边铁匠铺里的捕兽夹和铁链困住他,看清楚了他的脸,这个人我认识。”
“你认识?是谁?”石秋瞳忙问,“是你们天驱里的人?还是你认识的辰月教徒或者天罗?”
“都不是,那是一个……原本应该死了的人。”云湛说话的腔调很是奇怪,“而且,已经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
石秋瞳大为震惊:“死了二十年了?那是什么人?”
“我的父亲,确切地说,养父。”云湛说,“我不是和你说过么,在被送到雁都风家之前,我一直待在杜林城的一个没落贵族之家,家里一共只有三个人:我,家仆陈福,以及我的父亲风靖源。昨天夜里,我见到的就是风靖源。”
石秋瞳慢慢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脑子里则努力回想着云湛所讲过的他的身世。那个名叫风蔚然的小孩,从小在杜林城过着一种十分尴尬的生活。他是贵族之家,但父亲风靖源常年卧病在床,家道衰落,却又偏偏一定要维持贵族的基本生活准则,以至于他每顿饭都吃着最低标准的贵族膳食,终日饥肠辘辘,最后终于和平民小孩们一起在街头烤花鼠肉,养成了后来无肉不欢的好胃口。
然后到了七岁那年,风靖源终于病故,云湛被托付给雁都风氏的风长青,又被当作交换人质送到宁南城,这才和石秋瞳相遇。石秋瞳甚至有时候会想,幸好风长青是个长着势利眼的老王八蛋,不然我也许就和这个名叫云湛的小王八蛋擦肩而过了。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生身父亲其实是一个天驱,而风靖源则是他的好朋友。”石秋瞳回忆着,“你的生父被辰月教杀害,风靖源保护了你待产的母亲,让你顺利降生,而你的母亲则死于难产,风靖源也被秘术所袭,受了重伤,那成为了他后来持续的重病的来源。但他还是把你带回杜林城,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儿子那样抚养长大,是个伟大的人。”
云湛点点头:“他的确是。如果没有他,我现在早已经是一团尘土了,尽管我小的时候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他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吃惊,这一整天脑子也都是乱糟糟的。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当我脱口而出叫了一声‘父亲’之后,他竟然认出了我。尽管没有说话,但我看得懂那种眼神,他认出了我,然后用力挣脱束缚,逃走了。他当时有一百个机会可以杀死我,却并没有对我动手。”
云湛简单描述了一下风靖源那超越凡人的可怕力量,石秋瞳皱着眉头想了想:“他应该是二十年前去世的吧?你所看到的他的脸,还是二十年前那样么,还是说已经又老了二十年?”
“这就是问题所在。”云湛说,“他的脸看上去老多了,是不是刚刚好二十年我不敢讲,但的的确确变老了。我之前曾经因为他惊人的力气怀疑他是被尸舞者操控的尸仆,但是行尸是不会老的,死的时候什么年纪,身体状况也会一直那样维持。我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怪物?二十年前,我亲眼看着他的尸体被埋葬,然后才离开的杜林城。这二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云湛的脸上满是苦恼和困惑。石秋瞳轻叹一声,走到他身边,伸手轻抚他的肩膀:“不管怎么样,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探寻真相的。那就去吧,别让自己的心里留下一个伤人的死结。但是你要记住,不管那是不是你父亲、不管你父亲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他终归是他,而你,是你自己。”
云湛抬起右手,按在石秋瞳放在他肩头的手背上:“你放心吧,我早就不是七岁的小孩子,也不是十六岁的小糊涂蛋了。只要能守护住一个人,只是那一个人,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击倒我。”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石秋瞳轻声说。
石秋瞳的车队在第二天离开,去往另一座羽族重镇杉右港。云湛并没有跟随她离去,而是留在了宁南,试图寻找风靖源。但风靖源只在那一夜出现,惊鸿一瞥地杀死了五个人,随后就消失不见。云湛花了三天的时间,没有找到一丁点风靖源的行踪。至于宁南城的官家,更是头绪全无,草草将此案定性为叛党试图在人类贵宾到来时搞破坏,然后抓了一圈他们所谓的“叛党”顶罪了事。
绝不会有这么简单,云湛想,风靖源的出现和叛党不叛党的没有半个铜锱的关系,背后一定牵扯着一些更要命的东西。但他找不到风靖源,只能退而求其次,打算从被杀的夸父垃悍骨身上找到一点线索。
“垃悍骨么?”姜掌柜搔搔头皮,“老实说,虽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我和他其实不算太熟,毕竟夸父的块头太大,再怎么和善,还是看着心里发毛,我胆子小。不过胆子大点儿的都和他处的不错,他倒确实不太像一个人们心目中的典型的夸父,平时脾气挺好,别人有什么需要总是乐意帮忙,生意也做得很实在,从来不坑人。”
“那他平时有没有什么躲着大家的地方?”云湛问,“比如说,他虽然日常总是与人为善,却总是不让人进他家门什么的……”
姜掌柜大摇其头:“垃悍骨经常请街坊们去他家喝酒,连我都推脱不过去过一次。他们那帮酒鬼喝醉了就撒酒疯满屋子乱窜,垃悍骨家里的铁锅上破了几个洞恐怕都瞒不过外人。所以这一次垃悍骨被杀,我们也都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不像是会得罪人招来杀身之祸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