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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先生说话的时候,杜先生和他一样神色诚恳,双眸中满含期待,隐隐又带着一丝忐忑,唯恐秀姑出口拒绝他们的请求。
有诸葛先生批注的书真的很难得。
当从张壮和苏满仓手里看到时,二人皆如得珍宝。
他们开门见山,秀姑也不拖泥带水,直言道:“两位先生有心求学,令人敬佩,借书之后,能否答应我们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请说。”齐先生和杜先生异口同声,只要他们力所能及,一定立刻答应。
“第一,舍下确实有一整套诸葛先生注解的四书五经,愿意全部借给先生抄录,先生抄录后,任何人问起书籍的来历,先生都不要对他们提起我们。第二,我听犬子说过,二位先生是私下向他和满仓借书,两个孩子的书和学里其他学生的书到底不同,如果有人问起或者借去抄录,请先生允许他们借先生之名,就说是从先生那里抄来的书。”
秀姑就这两个条件,别无所求。
第一个条件免却别人来打扰他们的可能,怀疑他们家还有别的藏书,普通读书人她不怕,唯独怕有权势却又没有这些书的人以势压人。第二条件自然是不想让壮壮和满仓受到打扰,或者有人从他们口里审问出书籍的来历。
齐先生和杜先生一口答应,这么一来,他们不仅没有损失,而且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书籍,何乐而不为?不过就是挂个虚名而已。
次日是中秋,学生放假三日,秀姑原本打算让壮壮假期结束后上学捎给两位先生,结果他们竟然等不及了,恨不得立刻就拿到手,没办法,秀姑便在第二天和张硕进城卖肉时把属于壮壮的三书五经带进城,借给两位先生。
两位先生感激不尽,他们早就商量好了,一个先抄书后抄经,一个先抄经后抄书。
同时,他们表示壮壮和满仓在他们门下求学期间,他们不收一文钱的束脩。秀姑自然没有推辞,他们家出得起一个月六百文钱,对于娘家来说却是很大一笔开支。
这日秀姑和张硕把书借给两位先生后,卖完肉就回家了。因是佳节,家里又养了好几头备用的猪,午后他们夫妻便没去各村收猪,午饭则是回到家里做了和壮壮祖孙一起吃,饭后带着壮壮送了消息给娘家知道,又送了一篮子大石榴。
苏家欣喜异常,暗自决定不向任何人透露书籍的来历。
至于孩子,粮山和添福年纪小,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满仓懂事,很守得住秘密。
从娘家出来时,迎头碰见苏三婶,苏三婶想起昨日被苏母揪住的事儿,先是有点不自在,很快就扬起一张笑脸,“秀姑啊,你不是给你爹娘下过节礼了吗?怎么大十五的又来娘家?拎了什么东西回来?”眼睛往秀姑臂弯里的篮子扫来扫去。
张家的石榴树结了好些石榴,又大又饱满,熟透后,石榴皮裂开,里头全是鲜红的石榴籽儿,粒粒如血。许是今年干旱,石榴的数目比往年少,味道却甜得很,老张摘下不少分送给亲邻,秀姑今儿便送了娘家一些。来时篮子里装了石榴,走时也没空着篮子,苏母和苏大嫂给她装了不少从葵花盘里打下来炒好的瓜子儿和其他瓜果。
秀姑神色淡淡地道:“不劳三婶子费心。”她可没忘记米氏传自己的谣言时,苏三婶跟着兴风作浪了一番,没少被自己母亲教训。
苏三婶就当没听到,得意洋洋地道:“秀姑,你回去得说张屠户几句,对你爹娘咋就那么小气呢?你知道俺家翠姑和她女婿给俺送了多少节礼吗?告诉你,俺家翠姑和她女婿可大方了,给俺割了十斤肥猪肉、打了十斤酒、十斤油、买了十斤糖、十尺红布、十斤月饼、十斤果子和十条鲤鱼,又送了俺十只鸡,十只鸭子!”
真没想到啊,翠姑嫁的人家不比秀姑差,送礼比秀姑只多不少。
苏三婶越说越高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以前她觉得白养了一个闺女,没赚上几两聘金,等到回门和过节才晓得,怪不得苏家这么疼秀姑呢,做闺女往娘家送的礼都不轻。下次见到翠姑,她一定要说服翠姑年年都比着今年中秋送礼。
原来是向自己炫耀来了,古往今来,都免不了攀比之风。秀姑心中没有半分波动,淡淡地道:“翠姑如此孝顺,三叔三婶就能过个好节了,我得回家整治晚饭,您忙着,我们先走一步。”拉着壮壮就往家里走去。
走了老远,犹能听到苏三婶喋喋不休的声音,不知道又拉住谁在炫耀了。
壮壮闷闷地开口道:“娘,是不是爹做错了?”
嗯?
秀姑停住脚步,柔声道:“你爹没有做错,别听你三姥姥胡说。壮壮,咱们做人哪,不要盲目地和其他人攀比,面子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却没必要。你学堂中好些城里的同窗穿绫罗绸缎佩戴金银珠宝,咱们要和他们比吗?不能。咱们家没有他们家那么富裕,如果穿了绸缎,就要卖掉很多粮食,你爹要每天辛苦地杀猪卖肉,没了粮食,你说怎么办呢?”
“没粮食自然是饿肚子了。”壮壮脱口而出,很快惊恐地道:“娘,我才不穿绫罗绸缎呢,我不要卖粮食,我不要饿肚子!”饿肚子很难受,有一回阿爷忘记做饭给他吃,他饿得很难受,他不要因为衣服就饿肚子,反正他有衣服穿,就是没有绫罗绸缎精致美丽而已。
“对啊,咱们现在不能因为打扮好看就卖掉赖以生存的粮食,对咱们而言,粮食比好看的衣服更重要。所以,你三姥姥非得和你爹比送礼的数目,咱们就当没听到,你爹送礼考虑到了咱们家的水平,没有勉强自己,谁知道你翠姑姨妈付出多少代价才置办这么多的节礼呢?”秀姑温柔一笑,“但是,以后壮壮出息了,咱们手里有钱了,就可以穿绫罗绸缎了。”
壮壮眼睛亮晶晶,斗志昂扬地道:“娘,我一定会好好读书,考秀才,考举人,当大官,然后挣钱给阿爷和爹娘买绸缎,现在才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呢,是这句话吧?”
“是的,壮壮好聪明,壮壮要好好上学,娘就等着壮壮给娘挣凤冠霞帔。”
“娘,什么是凤冠霞帔?”
“凤冠霞帔就是官夫人才能穿的一种衣服,由朝廷发下来,按照品级高低,凤冠霞帔的款式各不相同,品级越高,凤冠霞帔越好看。”
秀姑喜欢用生活中的细节来陶冶教育孩子,这样,他们的认识更深刻。
她就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弟弟,父母亡故时,她刚满十八岁,跟师父学习刺绣已有十一年,将将入门,而弟弟却只有八岁,由她亲手抚养长大,双双考进省城的重点大学。
那时,她很庆幸自己拜得名师。
她很幸运,如果不是爷爷对师父有救命之恩,师父就不会逗留山村,然后收她为徒。
秀姑在回家的路上细细与壮壮讲解凤冠霞帔的来历,令他心生驰往。自己的日子过得平静安然,当然不会奢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是想给壮壮定个目标而已,虽然这个目标不太容易达到,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壮壮若是考到那样的年纪,恐怕自己未必还在人世。
五十岁中进士就算是少进士了,科举之难,可想而知,尤其壮壮和满仓出自寒门,天生的资源本就远不如富家子弟,县城中也没有举人以及以上的先生教导他们。
少年英才不是没有,可惜她家壮壮和满仓都不是。
母子二人回到家里刚刚说完,壮壮跑进厨房端了一碗水出来,“娘,喝水!”
秀姑路上说了许多话,确实口渴难忍,接过来称赞壮壮几句,几口喝完了,虽是白开水,感觉却甚是香甜。张硕接过空碗洗了洗放进柜子里,“你们娘儿俩说了多少话?壮壮一边给你倒水,一边叫着娘肯定口渴了。”
秀姑忍不住笑了,“说了一路的话呢,壮壮真是贴心,我还没说口渴他就端水来了。”
说完,问道:“锅里的鸡炖得怎么样了?”
这是一只退了槽的老母鸡,就是不再下蛋的母鸡,喂养多年,骨肉极老,需要长时间炖煮,不然根本咬不动,早上起来宰杀后,处理完就炖在锅里,壮壮在灶前守了一上午,他们卖猪肉回来接手,去苏家时则是张硕在家里看着锅。
张硕道:“我在锅底塞了几根木柴,正小火炖着,那老鸡用筷子倒是戳得透,不过要想炖到骨肉分离的地步大约得等到晚上。”
“嗯,今儿中秋,是团圆节,咱们多做几个菜。”
肉和排骨早上就给家里留了中晚的用量,鱼是苏家回了一半礼,秀姑很容易就整治出一桌好菜,月饼果子酒水苏家都回了一半,他们家没有再买。
饭桌摆在院子里,一家四口既吃饭,又赏月。
微风徐徐,月色如水。
秀姑教壮壮几首有关咏月的诗词,听壮壮脆生生的声音,老张和张硕眉开眼笑。
望着文雅清秀的妻子,活泼俊俏的儿子,再看精神抖擞的老爹和满桌罗列的酒菜,张硕心满意足,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爷孙三个邋里邋遢,随便煮些肉买些卤肉就过节了,何曾想到如今竟能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少吃些酒。”秀姑挟了些菜给壮壮,叮嘱张硕道。
张硕干脆地应了一声。
壮壮剥了个大石榴举到秀姑跟前,“娘,吃石榴,咱家的石榴可甜了!”
石榴寓意多子,老张见了心里高兴,连声道:“对,咱家石榴好吃,石榴好吃,壮壮娘,多吃点石榴。”最好早点生个大胖孙子。
秀姑脸上微微泛着红晕。
张硕心中激荡,夜间抚摸妻子光滑白嫩的肌肤,被翻红浪,难免缠绵至深夜方罢。
次日卯时,秀姑扶着酸软的腰肢,险些下不了床,气得她狠狠瞪了张硕几眼,真是会折腾,“今儿我不跟你一起进城了,反正壮壮放假,你记得中午回来吃饭。”
“好!”张硕伸手给她揉了揉,才去杀猪。
张硕出门后,老张喂完猪牛羊和鸡鸭鹅,去巡视庄稼,秀姑和壮壮则留在家里,一个绣花,一个练字,母子安乐悠然,直到壮壮上学。秀姑有的时候会跟张硕进城,大多时候都留在家里绣花,般若多罗密多心经绣得十分精心。
自从苏母揍过米氏和苏三婶等,村里再无人说秀姑的闲话,反倒议论起小沈氏。
小沈氏嫁到周家的第一日,周母就严厉教导了一番,长篇大论地说着三从四德,又说女子宜以贞静为主,小沈氏本就受父亲如此教育,进门后无有不从,一味服侍丈夫、料理家务,做活所得一律上交,低眉顺眼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幸亏周惠性情温柔,处处体贴,加上他俊俏文雅,便是做庄稼也有着和其他人迥然不同的风度,小沈氏甚是满意。
听说小沈氏在周家过得不错,秀姑很是纳罕。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她和原身性格刚强,不喜欢这种被公婆操控的生活,小沈氏显然非常适应,并且悠然自得。
中秋后半个月本应是秋收季节,但是今年夏天旱了一两个月,耽误了庄稼生长,到了八月底,稻谷谷穗和玉米穗都没长成,叶茎犹绿,颗粒尚未饱满,老张忧心忡忡,“瞧这长势还得大半个月,可是到时候必定耽误种麦子了。”
不止老张这般说,村中其他人也都这么担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最近风调雨顺,稻谷和玉米绝大部分都出穗了,似乎不会颗粒无收。
到底是庄稼人,果然如他们所料。
大半个月后,侍弄比较好的田地都收了粮食。
张家忙了半个多月,粮食平安入仓,麦子种了下去。相较于夏收,秋收的稻谷平均每亩只有两石,玉米两石一二斗,其中有两亩玉米每亩地只收了几斗玉米,瞧着着实可怜,倒是花生红薯大豆的产量没受影响。
秀姑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他们家这次收获五六十石的稻谷,十来石玉米,下一季的粮种都是买的,足足花了三十两,交过税去掉工钱后,所剩无几。
“爹,咱家有麦子,怎么还买粮种?我看别人家都是用自己家的种子。”
“粮食存得越多,这心里头越踏实啊!花钱买粮种,咱们家的粮食就存下来了。”老张认真地解释给她听,“咱们家为了储存,粮食都晒得极干极透,不适合做种子,种下去后出芽必定不如那些没晒干透的粮食。”
秀姑了然,原来做种子的粮食必须得有一定的湿度。
“爹,新粮入仓了,咱家陈粮什么时候卖掉?”
“此时粮贱,过些日子再说,反正咱家是陈粮,早一天晚一天都是那个价。”
没等他们卖粮,老张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书信和东西。
来自老张的结拜大哥袁霸。
东西很多,有给张硕新婚的贺礼,有给秀姑的礼物,有给壮壮的文房四宝,也有一些京城的特产和一些皮货,五花八门,数目着实不少,足足装了一车,算不上十分珍贵,乡下却极少见到,是王家派人回来收租受袁霸之托捎过来的。
因山高路远,老张和袁霸几年没通音信了,主要是通信不便,哪想到今年突然收到!
他高兴得不得了,忙叫张硕搬东西,又向送东西的人道谢。
前来送东西的小厮特地指着车上两口樟木箱子对秀姑道:“张娘子,这是明月姑娘托我给姑娘捎的东西,这是单子,您收好。”说着,递了一份用红绸子包着的笺纸。
秀姑一愣,连忙谢过。
在小厮和车夫的帮助下,东西搬进张家堂屋,秀姑拿了个荷包递给张硕,让他交给送东西的小厮和车夫买酒,里头装了几个银锞子,是当初贵人赏的。
那小厮捏了捏沉甸甸的荷包,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觉得没白忙活。
小厮和车夫离开后,张硕将明月单独给秀姑的箱子搬进卧室,出来就父亲道:“阿硕,你念念你大伯给我的书信。”他虽认得几个字,却不大看得懂书信中说了什么,于是递给张硕,打算儿子要是看不明白,就叫秀姑读给自己听。
张硕打开一看,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怎么了?”老张和秀姑问道,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硕沉声道:“袁大伯在信中说,叫我们不要卖粮,要多多地买粮储存,多多地买些常用药材储存,门窗围墙都检查一遍,弄得厚实些不易进贼,家里也常备些弓箭。”
“这是什么意思?”秀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点,急需公爹和丈夫确认。
老张的脸色变得和张硕一般无异,低声道:“这是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