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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椿坐在王座上,薄唇轻扬笑了一笑,“康公公,本王今日急着找你来,所为何事,我想你应该心中有数吧?”
蜀王如春风化雨般温和地说出这一句话,康公公却是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王爷,奴婢奉圣旨与景川侯重托,主持蜀王府修建一事,八年来一刻不敢怠慢,这图纸规模都是洪武帝钦定下的,要建成这么一座王府,是要花费那么多银两的呀,这修建期间账务册子一应俱全,还请王爷明查上禀,为奴婢洗刷冤屈啊!”
康公公这么说,朱椿忽然一拍扶手,一改之前和颜悦色的样子,厉声道:“大胆奴才,父皇怎会定下如此超出藩王仪制的图纸,再者这等小事父皇也断然不会有闲暇顾及,你为了中饱私囊,居然敢诬陷到父皇头上,就不怕判你个凌迟处死吗?”
康公公闻言身子忍不住抖了抖,他一个太监,夷三族、诛九族什么的他倒是不担心,可是凌迟割肉百片而死的味道却不是人受的,遂一边抽泣一边说到:“王爷,真的是皇上交予奴婢的图纸呀,只是那是赴蜀之前皇上私下交予奴婢一人的,而且图纸上也没写什么,是以……”
朱椿打断康公公道:“这话除了本王,你还对谁说过?”
“奴婢自知兹事体大,没敢对别人提过,只敢告知王爷一人。”
“那么……这番话你此后须得烂在肚子里。”如果康公公所言属实,朱椿还真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要给自己建这么一所华丽的府邸。但就算确有其事,如此引人非议的事情也是不能让他人知道的。
“奴婢知道,还请王爷明鉴,奴婢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也失散了,无妻无子,贪污那银两又能作甚?”
夏子凌看着跪在殿下的康公公,突然心生几许同情。宦官制度本就是中国古代最残忍的制度之一,辱人身体不说,宦官为皇家卖命,不过是一颗随时可以被捏碎的棋子。说起来这康公公辛辛苦苦督建好了蜀王府,最后却又替人背黑锅,实在可怜。
然而……侧目看了看朱椿冷峻的侧脸,他屏退众人,只带自己接见这康公公,甚至连张守都未带,想来是对此事已经是暗下决断了。
“康公公,现下没有旁人,本王就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事不管原委如何,你是不得不死了。”
朱椿平静地说出这一语,康公公却是突然面如金纸,摊坐在地,一语不发。
朱椿继续道:“康公公,本王实地看了这府邸之后,有些事情还是心里有数的。人总有一死,时候到了,何须眷恋红尘,你虽难逃一死,但本王会给你应有的补偿。”
康公公闻言,茫然地抬头看着朱椿,不知他是何意。
“本王拟定奏报,送达应天,一来一回,也需要四五个月,在这期间,本王准你在王府中居住,吃喝用度均按本王的标准配给,并且为你过继一个义子。待你死后,本王再在成都为你立一座康公祠,供后世瞻仰。”
听了朱椿的话后,康公公心中百感交集,面上表情一时有些扭曲。
蜀王的意思是给他四五个月的时间享受神仙一般的生活,并且圆他无子之痛。而那修建祠堂,更是从古至今太监鲜少能享的待遇。只是……这一切都建立于他是个死人的前提之下。
当年领了协助景川侯修建蜀王府一责,得洪武帝亲自召见,他还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却不想这殊荣原来是一张催命符呀。
一年前收到洪武帝戴罪继续督建蜀王府的诏命时,他就有预感自己要倒大霉了。心心念念盼到了蜀王就藩,却只是真正宣布了自己的死讯而已。
然而……蜀王给予自己的补偿,却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尤其是那设立祠堂一事,像他们这等卑贱之人,在宫中死了常常是拖出去埋了,连个墓碑都没有,而将牌位供奉在祠堂中供后世瞻仰,这样的殊荣不能不让他动心。
虽然他终难逃一死,但蜀王也算对他仁至义尽了吧。今日一见蜀王真容,康公公才发现与坊间传闻,蜀王能诗善文、俊秀儒雅的形象还是有些出入。这位……绝对是个厉害的主啊。
康公公思定之后,脸上泪迹未干,却叩首道:“多谢王爷厚爱,奴婢会按王爷的指示去办的!”
朱椿点了点头,这个康公公,倒是个识相之人。
朱椿冷然处理完入蜀第一桩要事,举行过入府典礼,接下来休养整顿了一段时间,及至过了年,成都的天空终于初次泛晴了。
这入了蜀地,朱椿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会有“蜀犬吠日”的说法,成都此地,由于四周群山环绕,平原水汽不易散开,天空终日阴霾,就算是晴天也难得一见太阳。这样的气候,倒是极养人肌肤,蜀中人多较为白皙,譬如……夏子凌这样的。
天刚放晴,张景就到蜀王府拜访来了,并且同行的还有提刑按察司按察使王正孝与都指挥使司指挥使赵信,三人一同邀请蜀王赴郫县拜谒望丛祠。
据张景所言,到蜀地就任的官员拜谒望丛祠,祭祀古蜀国望帝和丛帝,是必须的礼节。今日四川“三司”的最高官员都来到蜀王府,这三人分别掌管了四川行政、按劾和军事大权,他们的面子,朱椿不可能不给,因此,便欣然同意前往,次日便启程赶赴郫县。
郫县是古蜀国望帝定都之地,离成都不过五十里的距离,两日便可到达。第二日,蜀王携王妃和亲信三两人,轻车两辆,与张景等人一同上路了。夏子凌虽然生长于蜀地,但是早年一直忙于跟随师父勤学苦练,也是第一次到那望丛祠。
到了郫县,祭祀望丛二帝的仪式还需准备器物,郫县县令便先行设下筵席,倾尽郫县美食,款待蜀王及三位顶头上司。
明初,郫县名产郫县豆瓣酱还未问世,但是郫县有得一方好水,却是烹煮任何食材都美味极了。现下正值冬季,县令令人置上几口铜锅,备了鸡鸭鱼肉、瓜果蔬菜等物,用铜锅甘泉现煮现吃,配上秘制的蘸碟,简直妙不可言。
夏子凌吃得不亦乐乎,他发现这到了蜀地,除了第一日收拾了康公公,倒是暂时没甚事情可做。整日吃喝享乐,他都快没了斗志。怪不得人言“少不入川,老不离川”,四川此地,果真是个让人安逸到不想动的地方啊。
不过,美食固然诱人,筵席之上,却总有一件让夏子凌不甚高兴的事情,这不,这事现在就找上来了——
“夏教授,来来来,越川敬你一杯,以后大家同为蜀王效力,便是一家人了。”
夏子凌心中嗤笑。同为蜀王效力?他一个地方官员,效力的应该是朝廷、是皇上,怎的是藩王呢?
越川是张景的表字。夏子凌起身,却并不急着与张景碰杯,而是客气道:“草民怎敢与大人攀做一家人,草民也不是什么教授,只是个身无官职的闲散人,蒙蜀王不弃收留在府中混两口饭吃罢了。”
张景倒是颇有眼水,与蜀王不过打过两次照面,对于蜀王手下的人在王爷面前的轻重程度,便拿捏得准了。这刚敬了朱椿,放着正五品的王府长史和仪卫不敬,却先上他这来了。可惜夏子凌一则对张景印象不大好,二则酒量不济,并不准备干脆地一饮而尽。
“呵呵,夏兄谦虚了,你一看便是满腹经纶、谋略过人之士,恐怕是不想俗世缠身,才未入朝为官吧。”
夏子凌但笑不语,他刚才此言,其实有几分试探张景的意味。这家伙却不老实,反而想要试探自己。蜀王镇守一方,虽然不是朝廷官员,在明初分封制度初建、藩王权力极大的时候,封地之内的事务,却是朝廷官员也须听从藩王吩咐的。
若说之前张景没有去打探与蜀王相关的消息,也不奇怪,可是去年洪武帝下令蜀王就藩之后,张景便不可能不去打探了。以他一个从二品地方大员的人脉和手腕,难道会探听不到自己是朱椿的心腹之一,并且曾经在京中任职三年、官至正四品吗?
所以……张景此刻装作毫不知情,与自己打官腔的做法,让夏子凌反感得很。不过,初入蜀地,夏子凌仍是不会驳了地方大员的面子。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夏子凌哈哈一笑,道:“蜀地自古出好酒,这酒又是张大人所敬,怎可不饮?张大人,那我便先干为敬了!”
夏子凌刚才对自己态度冷淡,张景正寻思着蜀王身边此人甚是高傲,现下却见他突然态度一转,一冷一热之间,直弄得张景无所适从。
张景遂呵呵一笑,道:“李商隐的诗句信手拈来,蜀王身边果然俱是雅士啊。”
张景敬了酒便回座上了,王正孝与赵信也接着过来敬酒,夏子凌连喝了三杯,才复又得以好好享用美食。
席毕,这一日天色已晚,各人便在郫县县令安排的驿站歇息了。夏子凌喝了酒容易犯困,回到屋里洗了把脸就睡下了。
这睡到半夜,睁开眼睛,却见床头坐了一人。大半夜的,夏子凌吓了一跳,蹭地坐起身来,借着皎洁的月光,终于看清坐在那的人是——朱椿。
“王爷……”
“睡觉不关窗户,你怎的没有半点警惕?”
“呃……我忘了。”
朱椿轻笑了笑,没说什么。夏子凌喝了酒就容易忘这忘那,混混沌沌的样子甚是可爱,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过了一会,朱椿轻声道:“今日没喝多吧?”
“不过三杯而已,还无碍,”夏子凌顿了顿,问到:“王爷此时过来……有何事?”
朱椿总不会又是一时兴起,要来自己房中欣赏月色吧?
“张景此人,你觉得如何?”
夏子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里可是人家的地盘啊。
“无碍,我让张守探查过了。”
既然朱椿这么说,夏子凌便直言道:“行事圆滑却藏头露尾,这都没甚大不了。我担心的却是席间观察下来,那王正孝与赵信事事跟随张景,皇上设下提刑按察司,为的是纠官邪、察奸暴,而都指挥使司则是分摊兵权,三司长官俱是从二品,官职相同,那二人本无须对张景惟命是从。”
“再者,四川布政使本有左右二人,右布政使却一直空缺多年,我担心这四川官场,恐有隐患。”
朱椿点了点头,道:“本王的想法正好与你不谋而合,如此,这张景便不得不查上一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