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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宁康元年(7)
回想前生今世相似的场景,引商几乎想要指着老天问一问到底何为天命?
怎么这么喜欢折磨人呢?
两人的脚步最终停在了永阳坊,还是那户姓冯的人家,也还是那个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的美妇人。
“她到底是?”虽然这样问出口了,可是事实上,引商已经隐约能够猜出这女子的身份了。
“我的妻子。”
花渡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害怕自己会惊扰了院中的女子一样,即便对方根本就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困扰了引商多日的谜题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解开了。
今世的王瑜爱与前世的容貌有很大不同,虽然仍能称上貌美,可这貌美更像是被那恬静二字衬托出来的,远不如前世惊艳。
在此之前,引商让赵漓帮忙查过了,这冯家家底殷实,却无官无爵,更算不上巨富。王瑜爱嫁的丈夫更是市井间的普通人罢了,相貌、才学、性子……样样都不出众,平凡至极。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婚后至今一直安稳平静的过着日子,每日聊的最多的事情无非柴米油盐后宅琐事,虽无乐趣可言,倒也能称得上顺心。
“她对前世的一切都毫无留恋,只望今生嫁一庸碌无为的夫君,不求富贵荣华,但求平凡无忧的过上一世。”花渡坐在院墙上,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不免有些失神。
虽然这是他在阴间千方百计打听来的事实,可是由他亲口讲出,始终有些残忍。
妻子毫不留恋前世的出身与姻缘,其实无异于不留恋他。他所拥有的才学、家世、相貌,妻子通通都不想再看见了。
毕竟,得到的越多,失去的时候,痛苦也更难承受。
他不是王瑜爱,不知道用尽一生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是怎样的悲伤。
而当他注视着院中的女子的时候,引商便坐在他身边静静的看着他。
三国之时有诗曰:“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妖姿艳丽,蓊若春华。”
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时,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两句话。但在见过了当日的明艳与现在的疲惫不堪之后,她却忽然发现,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他。
忘却了过往的懵懂,为阴间卖命时的凶狠,有意无意接近她之后的几番犹豫……引商本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了解他了,现在看来,这些面目都毫不像他。
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他,大概是在崇仁坊的邸舍,卫钰请他临摹《兰亭序》,写好之后,他与卫钰说着话的时候,她刚好蹲在他腿边取暖,只要稍稍仰起头便能看清他的神情。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他的眼中也会闪过那样的光芒。只那一瞬,她似乎便明白了他心中真正所求的是什么。
世人心中都有一个执念,或远超情爱或高于性命。
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齐名,权倾江左五朝,文采风流、仕官显达。秦淮河畔的乌衣子弟,狂放不羁、率真洒脱。
心中有诗酒,身侧多名士。
富丽堂皇的长安城,终究比不了秦淮风光。四夷宾服、万邦来朝的大唐盛世,也敌不过他念念不忘的魏晋风骨。
为阴差,看尽人间美景、朝代变迁、斗转星移,皆不如梦中的一眼晋时风光。
忘却过往或许只是为了从枉死城中走出,可是从始至终,他想成为的不是夜夜俯瞰着长安城的花渡,而是茂林修竹间谈笑自若的谢瑶。
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再好也无用,这个道理,其实她最明白。
引商忽然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与其说是不再担忧,不如说是彻底释怀了。无论接下来发生事,眼前这个人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能够坦然面对,不再为之困扰。
“我在这里待了很久。”见她不说话了,花渡便主动开了口,将从前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那些真相一一言明,“你也猜得出来,其实,在我刚刚从枉死城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了害死我的人是谁。”
可是,那时的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竟能与酆都大帝结下仇怨。为了弄清这一切,早在许多年前,他便翻开了与北帝有关的那本卷宗,然后看到了一个名字。
自那一眼开始,一切便一发不可收拾。
与一个陌生的阳间女子相识也许是件难事,可是与一个以捉鬼为生的道士相识,再容易不过。
何况,他还不知道他们其实早有因缘,此生注定相遇。
“这些年,难为你了。”听到这些话时,引商觉得自己本该是失落的,可是如今心中却无波无澜,好似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故事。
其实她也不是看不出反常,他的犹疑几次显出了端倪,就好比四年前,他明明不愿暴露出脸上的痕迹,但是时隔几日之后,当他们并肩坐在城楼上,他便强迫自己解下脸上白布,只为博取她的信任和亲近。
连这都能舍得,之后的一切都不再是困难。
只是,如今起因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当初的他们那样快的走到了一处,一半是因缘所致,一半却是各怀心思。
他无真心,难道她就有吗?
现在想想,幸好如此。若对彼此动了真情,才是一桩惨事。至于情意,他们也是有的,只可惜不是儿女私情,倒像是同病相怜。
“四年了。”她突然喃喃出声。
花渡有些不解。
“还记得我对你讲过的事情吗?在阴间那一次,我被困在塔里,怎么也走不出。”她慢慢回忆着当日的场景,“守塔的老人说我有心魔作祟,可我始终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心魔,直到刚刚,终于明白了。”
在那个幻境中,她几次看到花渡陪她一起走进当铺,置身于危险之中,也正是因为他的出现,她终于无需看到自己被华鸢所害的场景。可是每一次,她都没能成功救下他,眼睁睁看着他殒命。
与前世何其相似。
这是她心里的一道劫,即便转世投生了,也无法轻易迈过,永远挣扎在其中,不得解脱。
“那现在呢?”听她如实讲出这些,花渡反倒扬了扬嘴角,笑盈盈的望了过来。
现在?摸着良心说,引商觉得自己更渡不过这个劫了。
那些恩怨情仇,哪是说勾销就勾销的。
她坐在墙上托腮出神,目光不时落在院中一家人身上,片刻后,低声问了句,“那日你去了谁的墓?她的吗?”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他的妻子。
花渡一愣,然后想起了自己当日与阿凉去过的那个墓穴。而且,中元节那夜,他离开时也曾对身边这个人说过,自己其实不是去寻谢瑶。
过去那些日子,他时不时的不见了踪影,正是去见自己的妻子,哪怕对方同样忘却了一切。
“在我还未记起前世之事的时候,阿凉曾对我说起过我的妻子。哪怕我不愿回想过往,也还是忍不住想来看一看她。”
这一看,就不愿再离开。
看着生活在这小小宅院的妻子时,花渡仍是想不起自己与其的一世姻缘,可是久而久之,他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动了情。许是因为前世的羁绊,许是这一世她神色间的安宁……一见倾心,久而生情。
明知她现在只是别人的妻子,与他早无瓜葛,心里仍免不了有些难受。只是现在多说这些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难不成他还能回到前世去?
“不说这个了。”眼看他神色有变,引商连忙提起了别的事情,“还是说说现在。”
过往再哀怨凄惨,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以后再提也不迟,可是如今的他身上没了那幅青狮吐焰图,虽保下了性命,却也当不成阴差了。
当不成阴差的冤魂该往哪里去?枉死城吗?
一想到这个下场,引商就心惊胆战的,这几日都没睡好。偏偏唯一知道该怎样做的华鸢早在从太液池回来就不见了踪影,像是根本没想过要面对这前生今世的纠葛,打定了心思要避个清净。
“我没事的。”花渡不愿让她再为自己忧心,只能再三劝她自己真的不在意后果。
回枉死城又如何?那已是再好不过的下场了。
没有哪个阴差在动了妄念后还能好端端的生活着。
任是生前有过怎样的经历,他终究是凡鬼啊,命比蝼蚁,无人在意。
引商忽然有些绝望,却又不能当着他的面将悲伤说出口,唯有在心中将满天神佛想了个遍,该拜的都拜了,该求的也都求了个遍,正想着要不要干脆跪拜下去给老天磕一个,一直打量着她神情的花渡却脸色一变,倏地扯住她连退几步,“小心。”
小心什么?引商不解的顺着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大红的纸笺从天而降,仿佛一团烈火划破长空。眼看着这东西就要飘到眼前,花渡还是将身边的女子挡在了身后,伸手抓住了那张纸笺。
引商连忙探了头过去,然后看到那纸笺在他手中停留了一瞬,最终化为灰烬。
这是一张请柬,邀他们赴一个婚宴。
而大红的帖子上,将要结为夫妇的那两个人正是他们自己的名字。
谢瑶,宋引。
引商忍不住抬眸望去,依稀可以看到一庞然大物踩着彩霞远去,其形似狮,颈上却长着九个头,一晃眼间便消失在天际,再也望不见踪影。
那是太乙救苦天尊座下,九头青狮。
她深吸了口气,再也没有犹豫,“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