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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画皮鬼(7)

    有些话说出口,便是许下一个诺言。

    他如此郑重其事,她听着听着,却不知如何作答。自幼时丧父起,这许多年来她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惶恐过茫然过,成日为生计而奔波。十几年来,她从未奢望过有人待自己如此情深。听到这些话,她本该是欢喜的。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听,也该是欢喜的。

    可是听着听着,她眼中那丝光亮却也跟着渐渐黯淡了下去。华鸢不好吗?不,他自然是好的。在她见过的男子之中,他也是最出众的。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妖,他都是最好的。

    可是这份好,她不想要。

    他待她的好,让她惶惶不安。“飞蛾之赴火”人人明白,烛火之光虽暖人,但是到头来终究会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她心中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又该如何去面对他的好?

    她张了张口,想要将自己心中的歉意说出,却听面前的人抢先开了口,“别说,宋引你别说,我不想听。”

    这句话,正是他在中元节那日曾听她说过的。如今,又被他还给了她。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的唤她,而后又添了一句,“你叫我离开道观,我也绝不会走。”

    引商很想说,这样是不妥当的。既然无缘为夫妻,无缘为眷侣,再这样不清不楚的相处下去,她于他有愧,于花渡也有愧。

    但他却像是看破了她的念头,突然扯出一个笑容来,“你若心思坚定,我近在你身侧,你也不会动摇。反之,哪怕我远在天边,你亦为之所扰。我为公务而来,你为生计收留我,你我各有所求,无关其他。”

    说起这话时,他虽是笑着的,语气却坚定凛然不容反驳。好像在指责她只想着儿女私情罔顾天下苍生。

    虽说这天下苍生也与她没什么关系。

    引商半天没回过神来,再细想一下他的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可是……”她还是摇了摇头,想劝劝他。

    “你若是当真拗不过这个心思来,我现在就让你忘了我刚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抬抬手,想往她头上招呼着。

    引商吓得连忙后退了一步,她虽困扰不安,但是过了几日平静下心绪便不会放在心上了。若是真如他所说的这样抹去过往的记忆,指不定还要折腾出什么是非来呢!

    华鸢笑嘻嘻的收回手在半空中抓了抓,没再吓她,“那就回去吧。”说着,便转身朝着永宁坊的方向走去。

    他身形较常人都要清瘦一些,穿着粗布做的衣服,不是很合身,从后面看过去更是晃晃荡荡的挂在身上,无端的有些辛酸之感。

    引商看了半晌没有挪动脚步,华鸢走出一段路之后忍不住回头看她,却听她突然问了句,“你不是崔判官,对吗?”

    虽是疑问,但是语气却并无多少困惑,想来是心中早已经有了判断。

    华鸢神色如常,未见慌乱,“你就当我是吧。是与不是,没什么不同。”

    诚然,他到底是何方鬼怪,又是什么官衔,于她这个凡人而言也没什么区别。

    她忍不住摸了摸一直放在胸口的那面镜子,将那句困惑已久的“你是不是酆都大帝?”默默压在了心底。

    两人在回永宁坊之前,先去拜访了青玄先生。

    引商第一次带华鸢踏进那座府邸的大门,华鸢待青玄先生却出人意料的恭敬有礼,这让她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向青玄先生郑重道谢,谢对方出手救卫瑕一命。

    “你我又何必如此生疏?”青玄先生示意她不必多礼,“何况那卫家的三郎,一向与我交好。”说着,又叹了声气,“他未以诚待你,也是不得已,你莫怨他。”

    引商摇摇头,“不会。”

    她心里有些别扭有些埋怨,但是并不会因此埋怨卫瑕。无论对方为何要屈居于她的道观,毕竟曾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他待他们如何,她看在眼里,也心知那份苦衷难以言说。

    除了牵扯到朝政的那些隐秘之事,她相信他之前所说的一切都出自真心。

    “你待人为善,对方也定会以善为报,世事往往如此。恩将仇报者虽有,但自有天命轮回去惩治,凡世的规矩饶得过,阴司的公理也难恕其罪。”青玄先生又将从小讲给她的道理讲了一遍。说罢,又说了句,“公道自在北帝的心中。”

    只是这一次,引商不会再傻傻的去问“北帝的心又在何处?”

    青玄先生收留他们二人在家中住了一夜,翌日一大早,他们才匆匆告辞赶去了永宁坊。

    让人略感诧异的是,在受了那样重的伤之后,卫瑕竟早早的清醒了过来,一见他们过来,不由支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急切的问道,“昨日郡王有没有跟你们说些……说些莫名的话。”

    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因为有些心虚而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

    引商故意不说话,站在门口将他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遍,看得他整个人都抖了抖,忍不住抢先开了口,“郡王说的话,并非我本意。”

    他猜也猜得到李瑾会说些什么,此话也并非是在为自己辩解,不过是想要他们清楚自己心中所想。

    “避出卫府是形势所迫,其中的是非多说无益,但是留在观内,也是我真心所求。”他不闪不避,直直迎向她的目光,“我不想再过曾经的日子,也不想再卷入那些争夺之中。将这些是非留给兄长是我的过错,也是我畏缩胆怯。只是这事已有兄长替我背负操劳,我本不想再将旁人也牵扯进来,却没料到,我寻求安身之处,结识了无辜之人,便已是连累了。”

    他与李林甫相抗,虽是家中所选,也是他自己的不自量力。事到如今,退无可退,虽有兄长主动踏进朝堂,但是多多少少还是会牵连到他。他没有多言其中纠葛恩怨,但也言明了自己安危难定,将来怕是也会连累他们几人。

    他微敛了眼眸,不知将目光投向了何方,语气淡淡的,其中却是掩不住的遗憾,“我本以为我会一直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可惜……”

    “你想回卫家吗?”引商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卫瑕以为她是没弄懂自己的意思,耐心的解释说,“我若不回……”

    “你想回吗?”

    他的话再一次被打断了。

    卫瑕琢磨了一下她的意思,倏尔不由露出了一个惊诧的表情来,“可是……”

    “倒是看不出来,你的话也这么多。”华鸢站在门边冲他翻了个白眼。

    引商冷着一张脸,接了一句,“我们道观,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面前的少女一身少年道人的打扮,略显瘦弱的身影被风一吹就像是在瑟瑟打颤,但在倚门而站,坚定的说出这句话时,倒有了几分要撑起这天地的气势,让卫瑕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微。

    他的脸色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已将掌心抓得麻木,眼看就要划出血痕的手也慢慢放开。对方是什么意思,他听得懂。可其中恩义,却让他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直到对方被钱钱硬是揪走了,他也未道出那一声谢。天灵抱着早上没吃完的烧饼盯着他看了许久,也结结巴巴的劝了他一句,“不……不怕的……你,疼,疼吗?”

    卫瑕抬手轻抚了下胸前的伤口,然后勉强笑笑,“有些。”

    说不疼才是哄人的。

    天灵呆呆的点点头,“疼过就好了。”

    这句话他说得倒是很顺。卫瑕谢他关心,倒也没将这安慰之语放在心上。可是天灵倒像是颇有感触,竟以此与他聊了起来,“我……我以前也被坏坏……坏人欺,欺负过……可,可是……见……见他们遭……报应之后,我一点也……也不高……高……兴。”

    哪怕仇人过得再惨,对方施加于他身上的痛,也永远都无法抹去了。只要那伤痛还在,他就无法从对方的悲惨中尝到喜悦。

    “我与你不同,你是无端被人所欺,而我是自己选的。”卫瑕明白他的意思,也认得清自己的立场。哪怕有再多的艰险苦难,也是他主动挑起的,怨不得任何人。

    但是天灵却摇了摇头,含着嘴里的烧饼,模糊不清的说了句,“都是无可奈何。”

    这句话说得太模糊了,卫瑕没能听清。

    就在这时,去而复返的引商突然推了门进来,看向他的目光中尽是惊慌与哀怜。

    她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直到华鸢突然从旁边探出个头来,淡淡道,“昨夜卫府闹鬼,你哥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