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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天,惠怡眉去严氏那里请安。
白莹莹也在。
看得出来,白莹莹一直在努力扮演着“贤惠大嫂”的角色。
她在严氏面前大大方方谈笑自如的,在面对两位太太的时候热情而又风趣,对着惠怡眉也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儿。
惠怡眉低调端庄地朝她笑了笑,面色如常地像平时那样,向严氏请安。
她今天穿了件家常的粉紫色对襟短袄,月白长裙,头上簪了个粉葡萄的水晶钗,耳环也是同款的粉葡萄;胸前挂着粉水晶珠子串成的长款项链,手腕上也戴了一串粉水晶的镯子。
水晶本不如宝石和夜明珠值钱。
但这样全套的粉水晶首饰,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或者说,也是有价无市的。
大太太是越看儿媳就越爱,忍不住就说起了惠怡眉身上的首饰;严氏也被这话题勾起了兴趣,拿了放大镜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她身上的这套粉水晶的品相,直说是好东西。
跟着,严氏又夸惠怡眉生得好,皮肤又白,衬得起这样娇嫩的颜色;最后,严氏还让人翻箱倒柜地找了块黄玉挂件出来,说只有她压得起这样的颜色,就赏她玩了云云……
惠怡眉连连推辞,最终却不得不接受了严氏的好意。
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白莹莹什么事儿。
白莹莹忍不住咬住了下唇。
她可是林家的大奶奶,严氏的嫡孙媳妇儿,现在肚里还怀着个金胎呢!严氏从没赏赐过什么金贵物件给自己防个身避个邪之类的……
现在,严氏和林二太太居然还当自己不存在,送这样贵重的东西给别人家的儿媳妇?
惠怡眉假装没看到白莹莹因为嫉妒而变得发红的眸子。
从严氏那里出来以后,她就带着小红在花园里转了一圈。
林家比惠家大得多,有个中规中矩的小花园,还有假山和凉亭什么的;而且林家还有专门照管花草的花匠,直把整个小花园里的花草照顾得美|美的……
惠怡眉就爱呆在小花园的角落里。
这里有条长石椅,头顶上是用忍冬花藤搭起来的棚顶——其实这样的棚顶,晴天遮不住日头雨天又遮不住雨水,可就是好看!而且还香!
石椅的周围,用粉白和玫红的蔷薇花藤植成了屏风墙——深绿浅绿的墙壁上盛开着粉白淡红浅紫玫红色的重瓣蔷薇,看上去清新淡雅而又令人心旷神怡。
惠怡眉拿了一份报纸,坐在这儿看了一会儿。
小红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小姐……”
惠怡眉看了小红一眼,朝着她视线转头一看。
只见一片黄色的裙角一晃而过……
白莹莹?
她今天穿的就是条浅黄色的裙子。
惠怡眉微微一笑。
想了想,她用不大不小的声对小红说道,“……你们二爷也真是的!就这么一丁点的小事,直到现在也没给我办好!”
小红不敢应声,只是低了头,垂手而立。
惠怡眉道,“他现在照看的铺子难道还少了?不过就是再多照管一家铺子而已,这倒货,卖货的……又有多难?总得为我们自己打算一二才是……这高门大宅的,想吃口点心得自己掏钱,想涂抹些脂粉也得自己掏钱……他现在既然有这个条件,难道不为我们自己想一想?要知道……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
小红劝道,“二爷回来您再和他好好说说。”
惠怡眉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她似乎有些烦躁,站起了身,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了小红,道,“走!咱们回去,今天非要和他说个清楚不可!不过就是借了点资源罢了,犯得着这样瞻前顾后的嘛!谁不为自己的小家庭打算一二……”
说着,她带着小红渐渐地走远了。
白莹莹从花墙后头走了过来,心中暗喜。
哼!
她就知道,林岳贤和惠怡眉不老实!
借林家的资源开自己的铺子?还倒货?从哪里倒?难道是从林家的铺子里倒货,再放到她们自己的铺子里卖?呵呵呵……这可不就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
白莹莹冷笑了一声,转身又往严氏那里去了。
惠怡眉刚刚才回到屋里,正好遇到林岳贤匆匆赶回来换衣服。
“你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她疑惑地问道。
林岳贤道,“上海那边……商会要举行问询会议,商讨进出口的事儿,我得过去一趟,你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可能要在那边住上三四天的……”
惠怡眉顿时怦然心动。
可她还没开口呢,就有婆子过来说,老太太请二爷二奶奶过去……
林岳贤也不以为意。
他本来就要过去和祖母说一声去上海的事儿。
惠怡眉却拉住了他的手臂。
听了她的低语,林岳贤突然轻笑了起来。
“你啊……”
惠怡眉突然就红了脸。
这两个字,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但不管怎么听,都似乎有些宠溺的语气在里头。
“我不管,反正坑已经挖好了,你就看看怎么坑人吧!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我可是下足了本钱的……再说了,只要她吃过一次亏,以后未必会再上当了!”她嘀咕了一句。
他含笑“嗯”了一声。
惠怡眉却再一次红了脸……
若说他的那句话似乎满含宠溺与无奈之意,那么她说的这一句,就有些“我不管反正我闯的祸你得想办法去摆平”的意思。
这一句又何尝不是满含撒娇的意思呢?
她瞪了他一眼,就准备出去。
他叫住了她。
“怡眉,我的钢笔呢?”
新婚翌日,她曾经送给他一枝钢笔插在他的西装口袋里,从此以后,那枝钢笔他就鲜少离身了……
她白了他一眼,没好声气地说道,“不就在你书房里?最大的那个抽屉,黑色盒子里。”
他又笑了。
惠怡眉一怔。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是啊!
他的东西,她为什么这样清楚?
惠怡眉被他的笑容臊得心里直发慌,摔了帘子抢先一步就出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去了严氏那里。
严氏坐在上座,满面冰霜。
大太太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坐在严氏的身边拼命地给儿子儿媳使眼色。
“我叫你俩来,是因为有人听说……你们开了自己的铺子,却从林家的铺子里倒货,中饱私囊?子谦,可有此事?”严氏眯着眼睛问道。
林岳贤一怔。
惠怡眉已经叫了屈,“祖母!这是什么话……”
白莹莹挺身而出。
“二弟妹,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刚嫁进来,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其实也不打紧,只要肯认错,祖母还会像原来那样疼你,对吧,祖母?”白莹莹得意洋洋地说道。
严氏沉默不语。
惠怡眉道,“……我不晓得我哪里做错了,大嫂要是知道,还请明说一二。”
白莹莹最看不得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轻笑道,“二弟妹,做了亏心事呢,可是要遭雷劈的,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惠怡眉淡淡地说道,“倒要请教大嫂子,我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了?”
“既是如此,那我就明说了。”白莹莹胸有成竹地说道。
“咱们呆在林家,一个月的月钱是二十块钱;可是你进门还不足一个月,这二十块钱……还没拿到手吧?前几天我去大房做客,正巧赶上了二弟妹从外头买了点心回来吃,啧啧啧……那可是银丝燕窝糕呢!一块钱也就只能买到两块点心!二弟妹,我知道你是大户人家里的千金小姐,你肯定不知道这一块钱到底能买多少东西!那我就来告诉你,这一块钱啊,能买三百个鸡蛋!一块钱,够买二十斤的面粉!可银记的燕窝糕……一块钱只够买两个这么小的点心……”
白莹莹用手比划了一下。
“那一天,不仅是大房有得吃,你还送了些燕窝糕到了老祖宗这边,我们二房那边也有……据说最后,还有得剩!二弟妹,我就想问问……那一回你买燕窝糕的时候,到底花了多少钱?”说着,白莹莹一拍头,补充道,“啊,我忘了……那一天,大太太还说,好像银记还有种燕麦包……据说这燕麦包和燕窝糕的价格都差不离儿,也是一块钱两个……想来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吃了,啧啧啧,我们林家虽然家境殷实,却也没有铺张浪费到这种程度吧?”
严氏的脸色有些难看。
大太太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
二太太则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些不安。
白莹莹又道,“撇开这些点心不说。那一日我去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您一出手就赏了我这个……”
说着,她亮了一下自己右手手腕上套着的纯金虾须镯子。
“这个镯子不轻呢!我称了一下,足有四两重!四两重的金镯子,就是只买金条,也值两百块钱……还不说这镯子的作工,我看了看,是宝泉坊的东西,同样款式的镯子,在宝泉坊可以卖到近三百块钱呢,您……可真大方!”白莹莹继续笑盈盈地说道。
大太太惊恐地看了二太太一眼,又看了看严氏,深深低下了头。
白莹莹又举起了另外一只手,亮出了左手手腕上的女式机械表。
“看看,这个……来头就更大了!这是瑞士国生产的宝石手表……就连瑞士本国,这样的东西也是很少见的,可二弟妹却轻轻巧巧地把这东西送给了我,还只是让我把玩而已……这样的东西,就是五百块钱,在国内也是有价无市的!二弟妹,你可真大方啊!”
白莹莹说道,“先前我也以为,二弟妹的娘家肯定财大气粗……后来一想,不对呀!惠家就是再有钱……能越过咱们林家去?但看二弟妹这通身的气派……是咱们林家高攀啊!再一想,二弟妹可不是嫁了一个好夫婿么!”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地盯着白莹莹。
白莹莹更是得意。
“今儿在小花园里,我更是亲耳听到二弟妹在和她的贴身丫鬟说……要二爷多替她们的小家着想,还说二爷有这样好的条件和资源,只是倒货卖货而已,怎么就做不得了……”
白莹莹冷笑了几声,继续说道,“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二弟妹是赚着林家人的钱,拿来孝敬讨好林家人啊……这样聪明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做起生意来,还真是一把好手呢!”
在严氏心中,白氏所说的前几样,不过是因为眼皮子浅没见识罢了,不值得什么;可这最后一样却是十分要紧的事……
亏她这样器重林子谦!没想到啊,他也是一样儿娶了媳妇忘了娘!
“小红,我问你,今天在花园里头,你家奶奶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严氏沉声问道。
小红“卟嗵”一声就跪了下来。
可她却一言也不发。
惠怡眉慢慢地站了起来。
“祖母,我既已嫁到了林家,就是林家的人了。今天祖母要问我贴身丫鬟的话,我本不该多嘴……只是,我还想多问一句,今儿嫂子说的这些,我听来听去,无非是我花了自己的私房钱罢了,值得这样三堂会审?”
严氏放缓了语气,说道,“我晓得你是个好的……只是,她既然说你不好,那咱们就听听,瞧瞧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误会;解释清楚了,大家相安无事。可若是她无故毁谤你的话,我也不依的……”
惠怡眉微微笑道,“我听祖母的,也相信祖母不会亏待了我。”
她转过头,对小红说道,“今儿我在小花园里和你说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地说来……”
小红开口说道,“回二奶奶的话,回老太太的话:我们二奶奶说,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前回我们家四爷从上海捎回来的的确凉的布是极好的,得想了法子打电话给四爷,让再捎几匹布回来给老太太大太太和我们二爷做衣裳……”
惠怡眉俏脸晕红,低喝道,“谁叫你说这个的!”
小红畏畏缩缩地说道,“……不,不是您说的吗?要一五一十地说……”
惠怡眉低声说道,“拣重要的说,就是……我让你二爷去做生意的那个!”
小红,“哦,我们二奶奶让二爷去做生意……做生意……就是那个表,送给大奶奶的手表……我们家四爷在上海的德国洋行里做事,那块表,本是我们家四爷送给二奶奶的添妆,二奶奶就想开个铺子卖瑞士手表,说那是一本万利的事儿!因为现在洋行里都很少有手表卖,可咱们有四爷,这不是稳稳的货源么……可二爷不同意,说,说……”
“说什么?”严氏急问道。
小红张大了嘴,半天才说道,“奴婢不知道……好像说,什么口什么的……”
林岳贤补弃道,“这手表都是舶来品,怡眉想开铺子,这确实是件容易的事儿,可若是想卖舶来品……没有进出口权可不成……”
严氏顿时眼睛一亮,“上回你不是已经把咱们林家弄进了上海商会,还弄到了进出口权吗?”
林岳贤无可奈何地说道,“可怡眉……”
严氏顿时明白了过来。
货源在惠四哥的手里,但进出口权又在林家手里;所以当惠怡眉想开铺子卖手表的时候,子谦才会有这样的顾虑。
惠氏是个女子,她不懂得生意上的事,以为开个铺子就能直接卖东西了,这也情由可原;但子谦却一直不肯答应用惠家的名义来开手表铺子的事儿,说到底,他还是个懂事而且识大体的人。
林岳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祖母,林家产业非我所能染指的,您还是让……她们来接手吧。”他难过地说道。
严氏一愣。
“我劳心劳力,却被人指责中饱私囊……这样的罪名,我担待不起。”林岳贤疲惫万分地说道,“不过是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我才帮着管一管……要不然,我何必领着一个月五十块钱的工资,管着那么多的活?还要被人恶语中伤?”
严氏默然。
“白氏眼皮子浅,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莫与她一般见识!”严氏安慰林岳贤道。
白莹莹瞪大了眼睛。
怎么就变成她眼皮子浅了呢?就算开铺子的这件事情有误会,那又怎么解释大房花起钱来这样大手大脚的呢?
“祖母!”白莹莹急道,“难道您就不问问,长房的人为什么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您看看这镯子啊……这镯子就值三百块!还有,还有她们天天有钱吃燕窝糕……”
大太太忍不住了。
“大侄儿媳妇,你要是看不惯我给你的镯子,就撸下来还我!”大太太说道,“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着的……才给你这样贵的镯子?那还是因为……你婆婆给了怡眉二百块钱的见面礼,我才送个价格差不离儿的镯子给你的,你说你这人啊……”
白莹莹愣住了。
她和惠怡眉都是新媳妇,惠怡眉还是二房的,自己可是二太太的亲儿媳啊!可二太太只给自己五十块钱,却给了惠怡眉二百块钱?
白莹莹目光呆滞地看着林二太太。
二太太狠狠地刮了她一记白眼。
惠怡眉也幽幽地说了一句,“原来大嫂子不知道么?银记……是我的嫁妆啊。”
其实银记是林岳贤的产业。
不过在明面上,可不能让林家人知道银记是他的;再说了,银记的铺子本来就开在惠家后门的街道上……把银记说成是自己的嫁妆,说起来就很可信。
别说林家自诩大家风范,根本就不会去查儿(孙)媳妇的私房陪嫁;就是依着林岳贤沉稳细密的个性,他也很快就会把这事的手尾给处理好……
所以惠怡眉一点儿也不担心。
白莹莹张大了嘴,一脸的呆滞。
惠怡眉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有那块手表。我想着大嫂子也是个走在时尚潮流最前线的名媛,自然比我这样的女子更适合戴这样的手表,可我没有想到……我一片好心,你却……”
林岳贤道,“祖母,先前是大哥一直呆在杭州,如今他也已经回来了,大嫂又是个精明能干的贤内助……既是这样,我也好撂挑子了……横竖之前我就没管过家里的钱和帐,趁着这几日,索性让大哥和我交接一番,把事情都接过去罢……”
惠怡眉却插嘴道,“可你方才说,马上就要去上海开会……”
林岳贤道,“这个简单……其实啊,主要就是去装装样子,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再说了,入上海商会要求进出口权,这事儿管家一直都跟着我一块儿跑的,大哥去了上海以后,有管家在一旁指点,肯定不会出错……”
见这小夫妻俩一唱一和的,严氏有些心烦意乱。
先前是因为林岳鸿不愿意接管家业,但林岳安又没那个能力,所以她才不得不让林岳贤帮着出面照管;但对严氏来说,本就是无奈之举。
林家是嫡二房的,让林岳贤管得久了,她还真有点儿不放心。
现在林岳鸿已经回来了,能不能逼一逼他,让他有点儿责任心,把家族大业撑起来呢?
话虽如此,但她却不能亏待了子谦夫妇。
因此,严氏便道,“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可不能因为这事儿给我闹生分了……都是林家人,都是我的子孙……要不然啊,我可真恼了!”
林岳贤和惠怡眉对视了一眼。
严氏口口声声说着心疼他们的话,但却对林岳贤要辞去管事一职闭口不谈;想必她心中早已经肯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多说而已……
林岳贤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既是这样,我先回去,再和管家好好说一说上海商会的事,不管家里派了谁去,也好应付。”
严氏没有说话。
林岳贤朝着惠怡眉使了个眼色。
惠怡眉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旁,夫妻两个朝着严氏行了一礼,又朝大太太二太太行了礼,这才徐徐地退出了堂屋。
只是,两人刚刚才走出堂屋,就听到了严氏的厉骂,“白氏!你个女泼皮!搅家精!你不把我林家搅得天翻地覆,你心里就不爽快,是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告诉你……就是再轮一百年,也轮不到你来掌管林家!方家的,把大奶奶请回房,只管安心养胎!大事小事,不许劳动大奶奶一分,只让她在床上好生歇着,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劳动了她半分……别怪我上家法了!”
白莹莹喊起了冤,“老太太……这怎么能怪我呢?先前我跟您说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老太太,老太太……”
也不知为什么,白莹莹的声突然戛然而止了。
惠怡眉并没有回头看。
她笑了笑,拎着裙摆去追林岳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