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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二,大寒,宜祭祀、入宅、嫁娶。
暖融的日光穿透盘桓多日的阴云,斜斜照在东崎皇宫的晨钟上。
“当——”
“当——”
“当——”
钟声三响,群臣参拜。领着文武大臣们做完祷告,东崎国主借着侍从的搀扶缓缓站起来,用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今天是女儿出嫁的大喜日子,但这位父亲的脸上却满是掩不住的忧色。
世人皆道东崎国主宠女成痴,对七公主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但他们哪里知道,他压根儿不是“宠”她,而是怕她!
他并非上一任国主正儿八经的子孙,只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上任国主膝下本有三子,却在夺嫡的时候互相残杀死了个干净,最后被精明的长公主捡了便宜得到了大权。
长公主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她聪明、大胆、狠辣、手腕强硬,具备一切上位者所需的品格。他甚至一度怀疑三位王子同归于尽的结局会不会也是她的手笔。这位“储君”无疑是优秀的,只可惜,她终究还是欠缺了一个条件,一个必要的条件。
——她不是男人。
东崎建国近百年,从没有女子称王的先例。十余位卿大夫以死对抗、西境军队哗变、百姓们□□反对……面对无法消除的阻碍,长公主不得不放弃了登基为王的计划。但她的野心并没有就此寂灭,她用另一种形式获得了国家的支配权。
她纳了驸马。
他就是那个驸马,一个普通、窝囊、一无是处的官家子弟。
群臣们默许了这个决定。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眼下没有比长公主更适合的领导者了。而他们先前的反对,并非反对她的领导,只是反对她的身份、她的性别。
有了长公主的推波助澜,病重的先帝驾崩后,身为驸马的他轻而易举地被推上了皇位。他战战兢兢,坐立不安,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朝堂下对自己磕头,听着群臣高呼他国主。而他美丽的妻子则坐在他的身侧,笑意嫣然,温婉端庄。他的心中陡然变得豪气万丈,他是这个国家的王!是万千臣民的主!他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那天夜里,他万分憧憬地端坐在御书房里,等着侍从送来奏折让他指点江山,却等来奏折被送入皇后寝宫的消息。他怒不可遏地带人闯进后宫,第一次冲他的妻子发了火。他美丽的妻子仪态万千地搁下手中的朱笔,讥讽地抬头问他: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他的心瞬间从火海堕入了冰池。是啊……他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她的一个布偶人罢了。
他也曾试图反抗,纠集了一帮“忠心耿耿”的新臣打算□□。可就在密谋的那一天,一帮凶徒闯进养心殿,当着他的面把人杀了个精光,然后扬长而去,毫不避讳地回了后宫复命。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了反抗的念头,乖乖的当他的王、做她的傀儡。
可能是为了奖励他的乖巧,她亲自为他选了妃,纳了嫔,许他三宫六院,许他绵延子嗣。只是他的子嗣个个同他一般平庸,甚至痴傻。他可以猜到她对这些孩子做过什么,但他已经无心计较了。
他早已死了心。他这辈子,应该就是这样了吧。
终于,她也怀了他的孩子。看得出来,她很欢喜,欢喜到为了养胎而将部分事务暂时交给他打理。他自然也是高兴的,不管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手里的权力。她怀胎的那十个月,是他们唯一一段可以称之为“夫妻”的时光。
大雪纷飞的那天,她分娩了。孩子安然无恙,她却香消玉殒。抱着小小的女儿,看着她死寂的面容,他有一瞬间的怔忡。
——戴了这么多年的枷锁、他以为会戴上一辈子的枷锁,竟然就这么打开了?
他想笑,却哭了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但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而怀里的孩子捏了捏小小的拳头,也挣扎着哭了起来。
他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子,脑中突然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是一副新的枷锁!
但好在这副枷锁还很小、还很弱,弱到只要他轻轻一掐就能……
他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卡在了婴儿的脖子上,但他不敢掐下去。因为屋里无声地钻出了数十个影子似的暗卫,而其中的一个正拿匕首抵着他的脖子。
他仰着头,无声地大笑起来。
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他的天!他的主人!已经替他安排好了接下来的命运,替这个国家安排好了新的主人。
这是一副新的枷锁,一副强大的、无法挣脱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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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主——”
一声轻唤拉回了他的神思。
“啊……嗯?”东崎国主侧头询问,“怎么了?”
“七公主回寝宫了。”侍从小声禀报,“好像发了很大的脾气,把房间里的人全赶了出去。”
“发脾气?”国主皱起了眉头,“在行馆受委屈了?”
“好像跟驸马爷吵了一架,动静很大。”
“哦。”国主点点头,“能吵起来是好事,说明驸马爷是本人,没有被调包。”
侍从赞同地点头。
出了上次的事,他们不得不小心。驸马刚进京时江大人就吩咐了,务必要看好驸马落脚的行馆,不许任何与驸马身形相似的人进出行馆,免得重蹈覆辙坏了公主的终身大事。
尽管这样,七公主依旧不放心,一大早就带着精通易容术的大师亲自前往沐阳侯下榻的行馆,去鉴定是否是本人。也不知道七公主跟小侯爷谈了些什么,他们这些侍卫在外头整整候了一个时辰才见公主摔门而出,怒气冲冲地上了銮驾起驾回宫。虽然没少看过公主发怒的样子,但他们还是一个个低了头不敢直视凤颜,生怕引火烧身。
“行了。”国主无奈地挥挥手,“既然人没出错,那快让嬷嬷们去给公主上妆吧,不要误了吉时。”
侍从告了一声“是”,退下去执行任务了。
国主背手看着天边,幽幽叹了口气。
——驸马一旦上任,他这个国主也该卸任了吧?但愿这位小侯爷不要像他这么无能,被女人控制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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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滚!全给我滚!”
寝宫里一片混乱,捧着喜服凤冠的嬷嬷们抱头鼠窜,冷不丁撞上从外头进来的一个中年妇人。
“这是在干什么呢?”妇人高声呼喝,声音不怒自威,“公主的寝宫,岂容你们这么乱窜?平日里的规矩呢?全都下去领罚!”
骚动的寝宫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捧着凤冠的嬷嬷认出来了来人,苦着脸跪下来求饶:“荣姑姑请恕罪,奴婢们也是没有办法!奴婢奉了国主的命令为公主梳妆打扮,也不知道是哪里惹了公主不痛快,要把我们赶出去。还请姑姑好生劝慰劝慰七公主,别让奴婢们气坏了她的身子。”
被称作是荣姑姑的妇人一听便知道此事不是这些嬷嬷的错,但仍是小惩了一番后才将人轰出去。
嬷嬷们如蒙大赦,将喜服凤冠小心翼翼地放好后鱼贯而出。寝宫中立刻变得清静起来。
荣姑姑看着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的红色身影,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来:“是谁这么不长眼,惹我们家小七不高兴?”
红色身影一僵,半晌才“哼”了一声。
荣姑姑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这小主恐怕是真气坏了,竟连她也不愿意搭理。回想刚刚侍从的禀报,她心中有了数,带着笑意款款前行:“让姑姑猜猜,是不是因为驸马?”她伸手轻轻揉捏七公主的香肩,诱哄似的继续说道,“男人就像骏马,甭管它性子再烈,只要驯好了,还不得乖乖听骑手的命令?你现在强行套住了他,他不情不愿,自然不让你高兴。但日子慢慢过下去,过出感情来了,他不宠你疼你才奇怪呢!”
七公主缓缓转过身来,小声嘀咕道:“他才不会呢!”
“瞧瞧、瞧瞧!”荣姑姑心疼地皱起了眉头,“看来我们小七真是气坏了,连嗓子都有些喊坏了。来,坐到妆台前去,姑姑给你倒茶润润嗓子,再捯饬捯饬你的头发。”
七公主似乎不想起来,但还是拗不过荣姑姑搀扶的气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姿势古怪地往妆台前走去。
荣姑姑望着她的背影,眉宇间浮现出一抹狐疑。
不过是去行馆一趟,怎么连走路都不利索了呢?听说她和驸马在屋里整整待了一个时辰,出来时还怒气冲天,该不会……被“欺负”了吧?
荣姑姑的眼神半羞半恼。即便是今天就要成亲了,那位也不必这么着急呀!真是不懂事!
思及此处,她望向七公主的目光愈发爱怜了。
她端着热茶走向妆台,将茶杯递给椅上的人:“喝点水吧。”
七公主这回倒是听话,乖乖地接了,捧着小口小口地喝。
荣姑姑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神情,伸手拿了象牙梳子替她打理头发:“一眨眼,我们家小七都要嫁人了。长公主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七公主从镜中极快地瞥了她一眼,怯生生地继续喝茶。
“您选了那位小侯爷当驸马,我们本是不赞成的。”荣姑姑叹了口气,放下象牙梳子取了一支步摇替她簪上,“您该选个性子弱的、好驾驭的,就像国主一样。但既然您喜欢,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您放心,只要我们还在,就一定会护着您,不让任何人欺负。”
七公主小声嗫嚅:“谢谢姑姑。”
荣姑姑先是一愣,紧接着眼神愈发温柔:“小七懂事了。”
她转身捧起华美绝伦的嫁衣,仔细地替新娘一一穿上。
“姑姑……”一身红衣的七公主似是不经意地问起,“上回那个冒充驸马的小子呢?”
荣姑姑正低头替她系着腰带,闻言眉头微微一蹙,嘴里吐出一句让她五雷轰顶的话。
——“大喜的日子,提一个死人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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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通往七公主寝宫的九十九级台阶上。
守在寝宫外的侍卫们恭敬地冲来人行礼:“江大人——”
江铭淡笑着点头算是回了礼:“七公主可是在寝宫里?”
“回江大人,正是。荣姑姑正在里面为公主梳妆。”
“嗯。你们离得远些,我与公主有要事相商。”
侍卫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还是顺从地走了。江铭近来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不是他们这些侍卫可以招惹的。七公主甚是信任他,即便他们走开一些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望着侍卫们离开的背影,江铭的面上愈发春风得意。他并不担心寝宫中的谈话会被这些侍卫听到,调开他们只是为了试验一番自己如今的权势罢了。
从饥寒交迫的落魄书生,到如今权势滔天的重臣,他江铭总算是得偿所愿、出人头地了!但这只是个开始,只要解了这个局,七公主一定会更加器重他,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思及刚刚得到的消息,他的笑意更深。果然如他所料的那般,逃脱的那张王牌自个儿回来了。
于淳无疑是顾仲国的噩梦。安邦侯是个极自负的人,自诩智谋无双,世间万事皆在他的股掌之间。可就是这么一个自负的人,却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屡屡受挫。
他趁着水患在北方敛财敛粮,却被于淳破坏了行动;
他饲养暴虐成性的兽人,顶尖儿的几个却死在于淳的手里;
他在城外蓄养制造内乱的军队,却碰巧被于淳和陆小鹿撞破,并捅到了明帝那里;
他孤注一掷举兵叛乱,却被于淳牢牢挡在宫外;
他煽动四国对煌朝用兵,却被于淳一一化解;
……
一桩桩,一件件,旧恨未偿又添新仇。在安邦侯的心里,“打败于淳”渐渐成为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即使知道是陷阱也要回来看他面如死灰的模样。
是的,安邦侯终于在一件事上打败了沐阳侯。
这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纵使于淳再怎么聪明绝顶,再怎么神机妙算,也无法使一个死人复活。
在发现捉到的沐阳侯是个冒牌货的那一刻,顾仲国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个伪装的少年。尽管知道这个少年有很高的利用价值,尽管知道这个少年对于于淳来说意义非凡,尽管知道杀掉他会使东崎和自己遭受灭顶之灾,顾仲国还是毫不犹豫地杀掉了他。
他要赢他一次,他要让他尝尝失败的滋味儿、后悔的滋味儿!好让他知道,他于淳不是神,只是个无能为力的、连自己的仆人都护不住的人!
江铭以戚楠为饵,钓上了于淳这条鱼;又以于淳为饵,钓上了安邦侯这头鲨!戚楠已死,安邦侯是解开这个死局的唯一钥匙,只有把他献给愤怒的沐阳侯,东崎方有生存的可能。更妙的是,沐阳侯一旦娶了东崎公主,就再无可能得到陆姑娘的青睐……
环扣环,局中局,两人皆已入瓮,只待他江铭来拨动命运的齿轮!
江铭的心中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他强行按捺住内心的骚动,一步步向着寝宫走去。
——就差最后一步了,只要他把安邦侯的藏匿地点告知七公主,万事皆成!
寝宫的大门紧紧地闭着,江铭没有忘乎所以到不问自入的地步,恭敬地敲门提醒:“七公主,是我,江铭。”
寝宫里寂静无声,他正欲再次敲门,一道冰冷的女声传了出来。
“进来。”
他先是愣了愣,随后想起了七公主大发雷霆、大声呼喝的传闻,于是对这声音的些许异样释了怀。
“是。”他态度恭敬地应了一声,这才伸手去推门。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门内红烛飘摇,纱幔飞舞,身着正红色嫁衣的女子背着他立在床前。
“启禀七公主,下官找到安邦侯的落脚处了。”江铭克制着心中的自得,尽量用谦卑的语气说着,“还请公主指示。”
“人藏在哪里?”冷漠的声音中藏着深深的恨意。
若是在平时,江铭也许早已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此时的他早已被对未来的憧憬冲昏了头脑,喜不自胜地禀报着自己查到的消息:“人就藏在城西的清茗茶馆后院。为了掩人耳目,他的身边只带了五个兽人和四个暗卫。只是这几个人必定是高手中的高手,我们须小心应对。依臣的意思,两百个锦衣卫怕是少不了的……”
“好!很好!”
截然不同的女声像是一道惊雷在江铭脑中炸开,他瞠目结舌地望着面前缓缓转过身的女子。
“陆……陆姑娘?”怎么会是你!
江铭并没有看错。云鬓花钿,锦衣玉镯,被极尽华美之能事的高贵嫁衣包裹着的那个佳人正是本该在行馆中的陆小鹿。
于淳早就猜到东崎定会对新郎的事情慎之又慎,恐怕做不得假。但新郎虽假不了,新娘却能试上一试。谁能猜到,东崎的七公主会在新婚的当天被调包呢?在别人的眼里,这恐怕是无稽之谈。先不说陆小鹿与七公主的容貌不同,即便是走路、说话、脾气都处处会露馅。但这看似胆大包天的计划,竟异常顺利地进行了下来。
七公主带去的易容高手帮了大忙,稍一威胁就能为他们所用,容貌的不同成了最容易解决的问题。而声音方面,虽然可以借助某些东西刻意改变,但总归和正主有些不一样,外人也许听不出来,但熟悉七公主的人一听便能觉出不对来。于是于淳便造出了“七公主大怒”的假象来。
一个人在盛怒之下失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过度用嗓导致声音稍有改变也是能够理解的。幸好七公主本人本就是个刁蛮成性的人,大发雷霆也是家常便饭,侍从们早已习惯了。七公主摔门而出的时候侍卫们都下意识低头回避怒火,连带着她走路的不对劲也没有发现。这使得她的回宫之路无比顺利。
进宫以后便有些难了,随身伺候的婢女、常年打扫的太监,任何一个熟悉七公主的人都可能拆穿陆小鹿的伪装。于是,便有了七公主迁怒宫人,并将宫人全部赶出寝宫去的闹剧。
两人的计划本是里应外合,双管齐下,尽快打听到关于阿楠的消息救他脱困。即便陆小鹿暴露也不要紧,真正的七公主在于淳手上,东崎不敢对她怎么样。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大的变数还是出现了。
——阿楠死了。
短短四个字,使一切计划成了笑话,使一切梦想成了妄想。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陆小鹿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他们顶住了天子的雷霆怒火!说服了八万煌朝将士!轰开了东崎的国门!他们克服了那么多的艰难、战胜了那么多的险阻,而现在眼看就要救出阿楠,眼看着接近成功了,却被告知他们所希冀的成功压根儿是不存在的!他们心心念念的人早已经死了!
不!她不能接受这个笑话!她不相信这个谎言!她要找到安邦侯!她要把人要回来!阿楠一定还活着!他们都是骗子!他们都在骗她!
这股强烈的执念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打晕了荣姑姑,失魂落魄地在房中等着荣姑姑口中那个会带给她安邦侯消息的“忠臣”。
她等到了“忠臣”,却没想过“忠臣”会是他——那个总爱坐在酒楼靠窗位置偷偷看她的书生。
重逢之时人事已非,这是多么大的讽刺。
陆小鹿认真地看着他:“看在那壶酒的情谊上,你告诉我,阿楠到底是死是活?”
江铭伸手摸摸仍藏在胸口的酒盏,如鲠在喉:“他……安邦侯发现的时候,就杀了他。”
陆小鹿冷静地摇头:“你骗我。阿楠不会死,只要拿捏着他就可以摆布于淳,安邦侯疯了才会动他。”
“他就是疯了。”江铭苦笑,“他恨沐阳侯恨得发疯,也许后来他曾经后悔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
陆小鹿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将他的诚实看得一清二楚。这份诚实背后的含义使她一阵眩晕,靠着手里的逆天剑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清茗茶馆在哪里?”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在城西的平安巷里。”江铭不想瞒她,据实以告。
“平安巷、平安巷……”她无意识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来东崎国都的时间太短,她对这里并不熟悉……她的视线慢慢回到男子的脸上。
“带我去平安巷——”
“你想自己一个人去?”江铭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的要求,“不可以!你可以去找沐阳侯,你们可以商量……”
“等不及了……”陆小鹿入了魔似的拖着逆天剑一步步往外走,“我要杀了他,我等不及了!”
“使不得啊陆姑娘!”江铭顾不得男女之防,从后头一把抱住她的纤腰,“安邦侯身边的人虽然不多,但个个以一当百,不是你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你千万不要冲动……”
“来不及了。”陆小鹿冷着脸挣开他,将华丽的外袍随手丢在地上,“他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不能放任他逃走!”
“陆姑娘!”江铭绝望地拉住她的衣袖,撂下了最后的狠话,“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让于公子如何自处?”
陆小鹿微微一怔,但很快再次坚定了心神。她遥遥望着城西的方向,面上露出一抹几乎可以称得上绝美的冷笑:
“区区安邦侯而已,我一个人能干翻十个!”
要知道,她可是天下第一、不死不灭的陆小鹿啊!
无视了江铭的持续纠缠,陆小鹿开始在脑海中呼叫两位操作员。要想抗住那些兽人的攻击,恐怕还需要这两位的助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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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充做喜堂的行馆中热闹非凡。新晋的驸马爷神色冷淡地站在门外,连大小官员们的贺喜都懒得搭理,哪怕是点头敷衍一二。
能来参加婚礼的东崎权贵都是人精,知道这位小爷并不乐意娶七公主,是被强行胁迫来的,因此也不大介意他的无礼。只要小侯爷成了驸马,解了东崎的围,他再怎么冷淡都不为过。
婚礼上来的大多都是东崎人,只有极少的几个煌朝富商被请来充做男方的宾客。因为沐阳侯私自答应与东崎的联姻,煌朝的金殿又遭受了一回明帝的暴怒,自然不会有不识相的官员来参加婚礼触明帝的霉头。于家庄那边得了于淳的提醒,只当此事是个闹剧,不做任何反应。而刑战更不必说,此刻仍被关押在天牢之中,即便想来阻止也有心无力。
可即便是这样,于淳还是在极少的煌朝人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其实也算不得是熟人,只是有几面之缘罢了。但她怎么会来参加婚礼?是巧合还是刻意?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小鹿来?
他蹙眉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备无患的好,叫了一个随侍去盯住那个神情紧张的女子。
这件小事很快被他抛到了脑后,阿楠还没有被找到,他得集中精力安排人手去偷偷找。也不知道小鹿那边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一个宫人打扮的人失态地闯了进来,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上:“国主!七公主……公主不见了!”
喜堂里仿佛被丢入了一颗重磅炸弹,猛地炸开了锅!
东崎国主的面色转黑,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放肆!是谁指使你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的!来人!拖出去打死!”
“国主!国主!小的冤枉啊!”宫人一听要处决自己,不禁抖若筛糠连连磕头,“江大人调开了寝宫的守卫,然后……然后七公主和江大人就都不见了!荣姑姑也被人打晕了!小的说的都是实话啊!”
听到“荣姑姑”三个字,众人都心知这事一定□□不离十了,七公主恐怕真的不见了!
“江铭、江铭、好一个江铭!”东崎国主勃然大怒,“枉我如此信任他,没想到他竟包藏祸心!来人啊!都给我去找!把七公主找回来!”
“是!”“属下领命!”
喜堂里乱作了一团。
石清张张嘴似是要说话,于淳瞥他一眼阻了他的动作。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廊里已经点起了一盏盏喜庆的红灯。支撑了一整天的晴天似是也觉得疲惫了,夜幕中开始飘起一朵朵鹅毛般的雪花。
于淳平静地望向夜空,喜袍下的双手却攥成了拳头。他用理智抵抗着想要出去寻她的冲动,用疼痛制止着蠢蠢欲动的双腿。
——他不能离开。
小鹿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他要在这里稳住大局,等着她回来……等她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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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玩家恢复生命体征,修复进度10%。”
“嘀——玩家血量不足,正在加速恢复中。”
“嘀——玩家身体伤害值负载过大,建议结束打斗。”
结束?怎么能就这么结束……
陆小鹿艰难地睁开眼睛,反手死死扼住正在撕咬她脖颈的兽人的咽喉。不,不能结束,她还没有杀掉顾仲国那个老贼,不能结束!
满是咬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残破的身子翻身押住挣扎的兽人,粉碎的膝盖抵住它挣扎的双手……
“咔——”
兽人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死透的猎物会一次次复活,甚至反过来夺走了它的性命。它将最后一道目光投向自己尊贵的主人,希望他能给它一个答案。
可是即便是它的主人,也无法解释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安邦侯稳稳地端坐在太师椅上,右手里缓缓把玩着两个品相极好的文玩核桃。他看起来是那样的镇定,镇定到让护在身侧的四名暗卫也有了底气。但他们并不知道的是,他们的主子早已腿脚发软、心惊胆寒了。
血红色的雪地里,那个娇小的身影再次拄着重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华丽的嫁衣早已被鲜血染透,并且跟它的主人一样残破不堪。但是,也正是因为染上了鲜血,嫁衣红得愈发妖冶,极完美地映衬着她嘴角轻蔑而张扬的笑意。
她抬起布满伤痕的右手,用那柄名震天下的重剑遥遥指着太师椅上的他。
“来!”
安邦侯倒吸一口冷气,慢慢支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沉声问道:“你当真要我的命?”
陆小鹿的目光一一扫过雪地上的五具兽人尸体,然后似笑非笑地望向太师椅上的人,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系统的提示声还在她的脑中疯狂地响着,内脏、心肺、四肢、骨骸……她的身上寻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她要感谢1号欧巴的刻意放水,要不是他违规延长了降低痛觉感知度的效用时长,她哪怕不流血致死也要被活生生疼死。
“不如这样。”安邦侯难得诚恳地放低了姿态,“你放过我,我自愿退出天下至尊之位的角逐,并且愿意将手头的军队、暗卫、兽人以及一切人脉资源统统奉送给沐阳侯。有了这些助力,再加上小侯爷如今的权势和智谋,扫平四国绝非难事……”
“可、笑。”
滔滔不绝的讲述被短短两个字拦腰截断,顾仲国愣住了,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
“呵……”藏在血污中的明眸里露出悲悯又讥讽的眼神,“我说……可、笑。”
“你——”
“你居然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死不可。”陆小鹿拿同情又嘲弄的目光瞅他,“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贪恋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
顾仲国的目光一凛,但仍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愤怒冷冷说道:“既然这样,还请陆姑娘明示。只要是你开出的条件,我一定办到!”
“我呀,只有一个愿望。”陆小鹿的声音俏皮又温柔,满是血污的脸上缓缓流下两行清泪,“我只想带阿楠回家,你办得到吗?”
顾仲国浑身一颤,心彻底凉了下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彻底葬送自己的,不是他挑起的万里狼烟,也不是他一统天下的野心,而是死在他手下的一个草芥般的小东西。
“彼之草芥,吾之至宝。”陆小鹿一字一顿地说着,滔天的恨意缓缓爬入她的眼睛,“虽然杀了你也换不回他的性命,但是只要一想到万恶的你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而我们的阿楠却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下,我就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恨不得饮你的血,削你的骨!”
顾仲国木然地垂着头,静静听着她恶毒的诅咒。
“还有红树林的三十条性命——”陆小鹿的脑海中浮现那炼狱似的场景,连呼吸都感觉痛。
“他们本该好好回家的……你明明放过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害死你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是你的野心!是你的暴虐!是你身上背负的罪孽!”
“顾仲国,你该死!你的存在是对死者的不敬,是对生者的折磨!”
“所以……”她在风雪中一步步逼近,赤红色的嫁衣在北风中烈烈飞舞。
“我不杀你……”
“天、理、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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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幔翻飞的喜堂里,人们小心翼翼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谈论着这场没有新娘的婚礼。
于淳的双脚仿佛死死钉在了门口,不曾动过一步。他的目光扫过主位上冷着脸的东崎国主,心又沉了几分。
吉时已经过了,她却还没有回来。
该不会……
他不敢往下想。
行馆外头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有动静?人找回来了?
喜堂里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往门外瞧去。漫天飞雪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只看得见一个影影绰绰的红色身影向着这边蹒跚而来。
“啊!一定是公主回来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司仪不作他想,喜出望外地从房间里迎了出去。众人也随之往外走了两步,只有新郎的脚仍牢牢钉在地上。
“啊——”风雪之中传来司仪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死人了!死人了!”
雪夜里的这声尖叫说不出地渗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宾客们连连后退,争先恐后地往人群的后头躲。只有新郎依旧孤零零站在门口,遥遥地望着风雪中的那个身影。
红色的身影近了……更近了……
一身血衣的女子踉踉跄跄地踏上喜堂外的台阶,脱力似的瘫坐在地上,右手提着的物什咕噜噜地滚进了喜堂里。
“安……安邦侯!”有人认出了织锦红毯上的那个物什,不敢置信地尖叫出声,“是安邦侯的人头!”
陆小鹿失神地望着站在门口的新郎,艰难地开阖着冻得发紫的双唇。
“淳哥儿……”
“阿楠……阿楠他,他……没了!”
于淳没听见她的话。
他听不见她的话。
因为现在,他满脑子都装满了她身上一道道伤痕、一个个豁口、一滴滴鲜血。
他的小鹿……他究竟做了什么啊……他竟然,他竟然让她一个人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她受伤了,她几乎死了,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僵硬地蹲下身子,将满身血污的她轻轻搂进怀里,右手安抚性地抚着她凌乱的发髻。
“没事了,没事了……”
“我们成亲,我们回家……”
听到“回家”两个字,陆小鹿的睫毛惊惶地颤了颤,她死死地抓住于淳的手臂,悲恸地低声呜咽:“阿楠死了……淳哥儿,他把他杀了!顾仲国……他把阿楠杀了!阿楠……他回不了家了!”
于淳这才听懂她刚刚说了什么。
世界在刹那变得寂静无声。他听不见怀里人伤心欲绝的哭声,背后官员们惊诧的议论声,甚至石清大惊失色的警告声……
“噗——”
他的身子一颤。
他缓缓低头,看见了自背后穿透的匕首的尖端,声音像是远处涌来的海浪似的回到了他的耳中。
“哈……哈哈……”行凶的女子站在大堂中央癫狂地大笑,“陆小鹿,这份新婚礼物,你喜欢吗?”
“杜蔚然?”陆小鹿无措地捂着于淳的伤口,难以置信地抬头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杜蔚然笑得花枝乱颤,笑到落了泪,她解开绯红色的外袍,露出里面的一身素缟来。
“我要你也尝尝失去爱人的滋味儿!”她扬手将一把纸钱洒向空中,眼中是疯狂而仇恨的眼神。
“他到死还惦记着你……他的眼里只有你!”
“他但凡看上我一眼,我就愿意为他去死……”
“可是他的眼里只有你,只有你!”她美丽的面庞因为嫉妒而变得扭曲,但又渐渐露出哀求的神情来,“他因为你弄坏了身子,他为你散尽千金,你为什么不接受他?他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同他在一起?”
“只要你跟他在一起,他一定会高兴,就能活得更久一些了……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即便他要死了你也没有回来看他一眼!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她反反复复地叨念着这些话,眼神虚浮没有焦点。
陆小鹿知道,她已经疯了。
接二连三的变故使得喜堂混乱不堪,宾客们不敢轻举妄动,各怀心思地挤在喜堂四角。
“大夫呢?快叫大夫啊!”陆小鹿的眼泪扑簌簌地落,流泪的速度却赶不上怀里于淳流血的速度,“救命啊——谁来……谁……救救他!”
“小鹿……”于淳想伸手替她擦一擦眼泪,但手到了半空却没有了继续向上的气力。
“我在!我在呢!”陆小鹿慌乱地抓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淳哥儿你别怕,你会没事的,我会保护你,你别怕……”
于淳的脸上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我知道……石清,石清去叫大夫了,我会……会没事的。”
“嗯!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我们回家!”陆小鹿生怕他说出丧气的话来,信誓旦旦地安排着接下来的行程。
于淳想应她,却被涌到喉间的鲜血堵住了话。他怕吓到她,艰难地将血咽了回去,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来当作回应。
习武多年,他对自己的身体再清楚不过,这次恐怕真的挺不过去了。那匕首扎得很准,毫无误差地捅穿了他的心脏,他能挺这么一会儿,已经是苍天的厚爱了。
是他大意了,之前看到杜蔚然时就应该小心提防的。虽然指派了一个随从盯住她,但方才那般混乱的情况,一时走神没盯住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可惜……不能再替她剥栗子,不能再替她擦眼泪,不能看到她几十年后走路慢吞吞,说话噼里啪啦的样子了。
想着想着,他的面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抱歉的神情,却不知他的这个表情比喷涌而出的鲜血更让她感到绝望。
恍惚之间,他听到她大声哭喊了起来,喊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救救他吧!01号!02号!求求你们了……”
“求求你们……快把他的数据修复好,好不好?”
“用我的命换他的命!我死了还能活,可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求求你们……不管要受到怎样的惩罚都无所谓,求求你们……救他……求你们……”
——真是……真是个傻瓜呀。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半酸半甜的笑,彻底失去了意识。
“轰——”
冬夜里突然响起一声闷雷。宾客们吃惊不已,小心翼翼地跑到走廊上探出头去看,却什么也看不着。
“让一让——”石清拎着大夫的领子挤进喜堂,“陆姑娘,大夫来……”
接下来的字句堵在了喉咙口。
喜堂门口,一对新人相拥着躺在血泊中。
他们静静地沉睡着,永远地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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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耳的音乐像流水一样淌进耳朵里,陆小鹿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生命维持舱中。
秦遥抱胸站在舱旁,没好气地扬了扬眉毛:“起来吧,我知道你醒了。”
陆小鹿的睫毛动了动,却没有睁开眼睛,一把黄鹂鸟似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执拗:“我没醒!”
秦遥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拜托——大小姐,游戏结束了!”
“没结束!”她的声音微微哽咽,眼角有些湿润,“我还能回去!”
秦遥没了耐心,直接伸手将她拖了起来:“快点儿,我们主管找你。”
“主管?写游戏的那个鬼才主管?”陆小鹿终于睁开了眼睛,红扑扑地像只小兔子,“哼!我正想去找他呢!我要去骂他!这个游戏不合理!”
秦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突然重振了精神的小姑娘:“哪儿不合理?”
“它涉及到了伦理问题!”陆小鹿恨恨地攥紧了拳头,“玩家跟npc相爱了怎么办?强行将他们分开?这太不人道了!”
“唔,好像有点道理。”秦遥很是“赞同”地点点头,慵懒地将双手□□裤子的口袋里,冲着陆小鹿背后开口说道:“主管,有人要骂你。”
陆小鹿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只是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一个留着干净短发,穿着白色t恤、外搭蓝色牛仔外套的大男生正站在门口温柔地看着她。
“淳……淳……淳哥儿……”陆小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于淳笑得像午后的阳光,微微张开双臂邀请着她的拥抱,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陆小鹿迟疑着下了地,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像一头小鹿似的飞快地奔了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不问为什么,不问前因后果,只要他还活着,一切都好。
这一次,他成为了真正的男主角。
——属于她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