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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的铜鹤立在房间两侧展翅欲飞,乳白色的烟雾自鹤嘴处袅袅飘出,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异香。
明帝立在桌上后运笔如飞,浓墨犹如游龙过江,“济世匡时”四字跃然纸上,大气磅礴。
“你觉得如何?”他突然发问,却没有抬头。
在一旁候了许久的顾逊闻言上前查看,面色微变:“父王,您的意思是……”
明帝点点头,将笔搁在一旁:“叫人立即制成牌匾,你亲自去杭城走一趟,交到欧阳家家主手上。”
顾逊不敢有异议,郑重应下此事。
明帝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此事本来可以交给其他人负责,朕之所以将它托付给你,是想给你寻一个出宫的借口。”
“借口?”
“没错。”明帝有些痛苦地阖上了眼睛,半晌才睁了开来,眼神变得坚毅无比,“安邦候无论怎么闹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唯独不该拿百姓的事来开玩笑。朕乃一国之君,不可不对苍生负责。北方饥荒一事有古怪,你去探上一探,看看你皇叔又在折腾什么好事。”
“皇叔?”顾逊先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不禁面色大变,“他……”他居然存了那样的心?除了皇位以外,他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生出这样的念头?
明帝伸手示意他禁言,压低声音叮嘱道:“他毕竟是你的皇叔,更何况先帝的遗旨不可不遵。若无十足的把握证明他有叛国造反之罪,切不可轻举妄动。”
顾逊心中百转千回,立刻有了自己的打算,但面上还是假意听从了明帝的吩咐。
但明帝是何许人也,撇开一国之尊的身份不说,他还是顾逊的父亲。老子还能不了解自家儿子的花花肠子?虽然他心里明白顾逊兴许会阳奉阴违,但还是忍着没有点破,只是语气微妙地提醒他:
“你皇叔太过心急,你莫要学他。”
短短几字仿佛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激得险些鬼迷心窍的顾逊立即清醒了过来。分明是六月的天气,他却蓦地冷汗淋漓,手脚发软地跪倒在地:
“父王恕罪!”
明帝又好气又好笑,不轻不重地用脚尖踢了他一脚:“我顾伯城的儿子怎么这般没有胆色,朕是你的父亲,你爹!你老子!动不动就跪下求饶算是什么事儿?”
顾逊犹豫了片刻,确定明帝的确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这才尴尬地站了起来。
明帝伸手亲自替他理了理衣襟,又拍拍他僵硬的身子,眼里带着笑意:“朕就老实地跟你说了吧,朕只爱你母妃,也只认你这么一个儿子。我有的一切,今后都会交到你手里,包括那把金椅子。”
“父王……”顾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帝早料到了他的反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先前没向你挑明此事是因为怕你知道了以后会沾沾自喜、不思进取,但现在既然有人觊觎了属于你的位置,那你就得学会怎样守住自己的东西,绝了他这条心!”
顾逊的满腔热血几欲澎拜而出,强忍着激动拜倒在地:“儿臣必不负父命!”
明帝欣慰地扶他起来:“有这个士气便好!其实,此次朕让你去杭城欧阳家也有想让你与他们亲近的意思。你需要组建自己的班底、发展自己的亲信,士族的力量不容小觑,你要好好把握。”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还有扬州林家,此次捐粮一事,其财力可见一斑。商贾虽然不同于士族,但也不可或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论是募兵打仗还是修建工事,若是没有钱财的支撑,纵有再精湛的技艺或是再高强的将领也无济于事。商人已有万贯家财,所缺的无非是名和权,权需谨慎衡之,至于名,对于君主来说只是一句话罢了。”
明帝闷咳几声,准备最后的总结:“要想让一个人为己所用,若是以武力迫之,此乃下策;若是先投其所好,然后徐徐诱之,再以其心头之爱挟之,此乃中策;而上上之策……咳!上上之策……咳……咳!”明帝突然剧咳不止,难以言语。
“父王!”顾逊大惊,连忙替他抚背。
明帝忍了又忍,咳嗽终于缓了下来,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朕没事。罢了,这些事情留着你自己琢磨也好,咳……你先下去吧,回去打点行装,等牌匾做好了朕派人送到你府上去。”
顾逊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了内心的担忧:“父王,您近来身体……身体似乎不大好,还需小心身边之物、身边之人。”
“朕心中有数。”明帝淡淡地笑着抚慰他,“你下去吧,朕要歇歇了。”
“这……是,儿臣告退。”顾逊担忧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阖上,明帝的视线幽幽落在一旁的铜鹤上,面有哀色。
仲国,你当真要我的命吗?
铜鹤无言,只缓缓吐着带有隐约异香的烟雾,徒余满室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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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城欧阳家近日风光无限,圣上不仅御赐了亲笔题字的匾额,还派了最为宠爱的崇峻王前来宣纸,当真是羡煞旁人。
但在欧阳府内,气氛却截然不同。价值连城的匾额被静静搁在祠堂之中,连上头蒙着的红绸都未曾掀开。
欧阳家的老家主恭敬地给列祖列宗上了几炷香,又示意自己的长子、次子效仿。
欧阳夜璃将香插入香炉中,几经犹豫才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父亲,圣上赐匾乃是喜事,为何你和大哥都面露忧色?”
欧阳长赋望着自己的弟弟,心中颇为感叹。夜璃乃是父亲老来所得之子,因此甚得家人宠爱。欧阳家向来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子子孙孙皆需习儒授课,唯独他不被拘着,可以修习喜爱的琴艺。他是欧阳家活得最自在的一个人,也是心思最为单纯的一个。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知圣上赐匾的深意。
欧阳家的家主欧阳于归也被小儿子的天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他指指被红布蒙着的牌匾:“你去看看匾上的字就明白了。”
欧阳夜璃依言走到匾旁,恭敬地作了一揖,这才伸手去掀红绸。绸布如同子夜最温柔的河水一般倾泻而下,“济世匡时”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他一愣,半晌才道:“圣上的字竟写得这般好。”
“好不好并不重要。”欧阳长赋苦笑道,“‘济世’一词我们欧阳家勉强当得起,可‘匡时’之责实在太重。”
话已至此,欧阳夜璃终于回过了味儿来,脸色大变:“圣上要我们入仕?”
匡时,即匡扶时政。他们欧阳家虽然出了不少为官的门生,但族中子弟向来是只教书不入仕途的。官场浑水太深,欧阳家一只避之不及,更别说亲自去趟了。
欧阳长赋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接着又补充道:“此物乃是崇峻王所送,圣上应当是希望欧阳家能有子弟从仕,日后辅佐新皇。”
“可圣上还不曾立太子啊……”欧阳夜璃不禁失言,“他这般做就不怕其他皇子兄弟相残吗?”
“琉之!慎言!”欧阳于归厉声喝道,“莫言皇家事,当心祸从口出!”
欧阳夜璃面色一白连忙认错:“琉之知错,父亲莫要动怒。”
“二弟也是无心。”欧阳长赋刻意转开话题,“父亲,这牌匾咱们到底挂不挂?”
祠堂陷入沉默。
半晌,堂内终于响起一个苍老无奈的声音。
“圣上何曾给我们选择的机会?”
“长赋,挂匾!”
牌匾终于被高高悬在祠堂上,“济世匡时”四个金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而在荣耀尊贵的金字底下,是黝黑深沉的匾身,一如这个古老庞大的家族一般,沉默,却稳重。
从此时此刻起,欧阳家的命运,就再也不仅仅掌握在欧阳家的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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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匾一事尘埃落定,欧阳夜璃心中百感交集。他叹了口气,偏头询问身旁的兄长:“既然圣上有意为崇峻王造势,被选中的应当不只我们一家吧?”
“自然如此。”欧阳长赋背手而立,目光深远地望向某一处,“下一个,该是林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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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明帝在位之时一直鼓励发展商业,但在民间,士农工商的思想依旧根深蒂固,商贾作为排在末位的阶层,常常受人取笑。
但谁也没有想到,区区一介商人会有这样的荣耀:既有圣上赐名,又有皇子莅临。听闻林家正在抛银贺喜,附近顿时万人空巷,百姓们全涌到林家门口占便宜凑热闹。
写有“义商”二字的牌匾被林老爷子指挥着挂上了大门口,换下了原本的“林宅”二字。
——这种光宗耀祖的事情就应该好好显摆嘛!藏在家里头谁瞧得见?
林老爷子本着“炫富到底”的宗旨命家仆们去库房取了整整一大箱碎银,搁在大门口向围观的人群抛洒。外出收保护费的扈城听说了这事怕出乱子,领着人马赶回林家压阵。
“老爷——王爷呢?”扈城扯着嗓子大喊。
“啊?你说什么?听不到!”林老爷子早就高兴坏了,再加上人声鼎沸,哪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王爷啊!王爷人呢?”
“再大点声!”
“王——爷——人——呢——”
“哎呀!坏了!”林老爷子一拍大腿,满脸自责,“我一高兴给忘了,王爷还在大堂里等着呢!快快快!快跟我进去!”
林家客厅。
顾逊喝了一盏又一盏的茶,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这林家怎么这么无礼,连个待客的人都没有。若不是他有求贤之心,早已甩袖而去。
不过,这林家着实有些家底。墙上挂的画,茶几上摆的瓷瓶,无一不是大家之作。若是搁在寻常人家里,这些东西都是传家之宝,主人恨不得捂得严严实实谁也偷不走。可放在这林家,这些无价之宝却成了随处可见的摆设,真当是暴殄天物!
如此看来,那五千两对于林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罢了。听闻这些身家大多都是林家独子林徹挣下的,此人实乃经商人才,这个助力,不可不获!
“哎呀——”林老爷子匆匆忙忙地客厅外迈了进来,满头大汗地拱手致歉,“对不住,对不住!草民拜见王爷。”
“不必多礼。”顾逊淡淡道。
方才喝的茶仿佛认得主人似的,眼下猛地起了效果,一阵尿意缓缓涌来,他的脸色微变。
“王爷一路辛苦,草民招待不周,还请见……”
“林老爷。”尿意汹汹,容不得他多作周旋,顾逊不动声色地夹紧双腿,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林公子现在何处?”
“啊?你说徹儿啊?”林老爷子眨眨眼睛,慢条斯理地答道,“他出门了,北上去了。”
什么?北上去了?!
顾逊的尿意……突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