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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安乐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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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两人行走在天吴宫西侧的山脊上。莽莽苍苍的老林里,唯有一条用脚踩出的小径,隐隐指向西方。

    陆幽跟在戚云初身后,跨过岩缝的罅隙,淌过山涧,途中还穿过一个雕凿了许多神像的幽深洞窟。好不容易再见天日的时候,前方又吹来了猎猎的山风。

    陆幽眯起眼睛,慢慢地适应着明亮的日光,发现自己居然又站在了悬崖峭壁之上。

    “来看。”戚云初站在崖边向他招手。

    “这是——!”

    陆幽走过去,正巧一阵山风迎面扑来。他抬手遮额,放眼望去,脚下竟是一大片无边无垠的荒原。

    触目惊心的、如同火焰那般炽热狂烈的艳红,笼罩着整片荒原。让人不由得联想起炼狱血池、修罗战场……

    而那些零零散散闪烁在血红中的亮光,应该是河流与水泊。

    被眼前这突兀怪异、却又壮丽甚至可怕的景观所震慑,陆幽久久无法言语。

    “这些红的是……”

    “血蓬。一种会在深秋时节变成一片血红的杂草。”

    戚云初答道:“传说中,云梦沼里孤魂野鬼的化身。”

    “这里……是云梦沼?!”

    云梦沼幅员辽阔,东端的确与天吴宫接壤。看起来,刚才走过的那条山脊和山洞应该是条捷径。

    只不过这悬崖四周再无铁链或台阶,显然下不到云梦沼里去。既然此路不通,那天吴宫又为何大费周章,要架两根铁链通到这里来?

    他正纳闷,就看见戚云初转身朝着悬崖一侧的避风处走去。

    拨开几株过分茂盛的柏树,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凌霄花藤。

    再仔细看,这些藤蔓攀附着一座石砌的八角凉亭,挂下来遮掩着亭口。

    而凉亭之中,是一座孤坟。

    ——是他?

    安乐王爷*星的坟冢!

    戚云初脚步无声,游魂似地飘进了墓亭,揭开手上提着的竹篮,取出香烛符纸等拜祭之物。

    陆幽赶紧过来帮忙,同时偷偷地观察亭内的情况。

    墓亭周遭干净清爽,显然经常有人维护打扫,然而墓碑上却并没有名讳,只刻着天吴宫的天剑徽记。

    这又是什么讲究?

    陆幽正寻思,就听戚云初道:“有什么要问的,直接讲出来。”

    陆幽思忖道:“安乐王爷,为什么不归葬在诏京?”

    “是他自己不愿意。”

    戚云初融了几滴蜡油在地上,将蜡烛竖起,又引火点燃了纸钱。

    “第一次涉险去云梦沼的时候,他就留下书信给我。说万一遭遇不测,就让我帮他在这天吴宫附近寻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安静睡下。千万不要运回诏京,劳师动众不提,还弄得一身尸臭,坏了他风流倜傥的美名。”

    这一番话,豁达之中又透着些许自嘲。由此不难推断安乐王*星应该是个有趣之人。

    陆幽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宗室之中谁还可能做出如此洒脱的决定,心中忽然感觉一阵惋惜。

    他亲手在坟前点燃一支蜡烛,又低声问道:“为什么墓碑上没有名号?”

    “有两个原因。”

    祭火已经燃起,戚云初丢了一沓经纸进去,少顷就有飞灰升起,乘着山风飞向云梦沼。

    “这里可是大宁朝的边境。虽然目前鬼戎退居七百里外的阴河源,但保不定哪一天死灰复燃。留个大宁宗室的坟墓在这里,岂非开门揖盗?”

    “不是还有天吴宫吗?执当朝武林之牛耳的门派,又岂容夷狄在此横行?”

    “武林牛耳?”

    戚云初轻蔑这个美称:“弟子也许是江湖的弟子,可宫观却是朝廷的宫观。朝廷都守不住的,他们又怎么守得住。”

    “……”

    陆幽不太了解江湖与朝堂间的纠葛,便暗暗记住了要回去做些功课。

    紧接着又听戚云初说道:“至于第二个理由,你还不需要知道。”

    又是秘密?

    陆幽倒是习惯了戚云初这种吊人胃口的脾气,也不纠结,只陪在一旁,将符纸一叠一叠地放在戚云初手边。

    香烟袅袅,飞灰升腾,在崖风中转了几个圈,越飞越高,倏忽间就消失不见了。

    似乎度过了漫长的静默时间,最后一沓符纸也被丢进了火里。火焰瞬间腾空而起,继而又徐徐地归于沉寂。

    当最后的一丝金红都消失不见的时候,戚云初站起身来,摘去一片黏在衣袍上的凌霄枯叶,然后松开手。

    叶片在半空中飘悠悠地转一个圈,朝着天吴宫的方向飞去。

    陆幽追着那片叶子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风向已经改变。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戚云初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拢向脑后,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这一次回去,有很多事都将改变。今后之路,就如同逆水行舟。进,是王侯富贵;而退,则是万劫不复。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留在这里,或是随我回诏京。”

    “我选诏京。”

    陆幽不假思索地回应道:“‘陆幽’本是为了入宫而生,因此只有紫宸宫才是他的归处。逆水行舟也好,以指挠沸也罢。陆幽都会去做,也只有去做了,陆幽才会是陆幽,而不是随便什么苟且偷生,活得浑浑噩噩的普通人。”

    “哦?做普通人不好么?”

    戚云初反问道:“普通地生活,普通地成亲生子,再普通地走过这一生……就连你那个小情郎,不也只盼着能把你变回个普通人,他才好把你悄无声息地收藏起来,偷偷摸摸地宠爱着。怎么,这样难道不好?”

    “好是好,可是又能好上多久?”

    陆幽又将目光投向远方的云梦沼。

    “一个人,全凭他人的施舍与庇护,又怎么能够获得真正的安乐?我要将那些重视的东西,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就像鲲鹏那样,终身翱翔与风为伍,却绝不随风而靡。唯有扶摇直上九万里,才能御风而行,去到我想要的地方。”

    说完这一通话,他终于安静下来,回头看着戚云初。

    戚云初只问了他一句话:“不后悔?”

    “陆幽不悔。”

    微凉的山风,卷着这句回答,吹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