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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娥忐忑不安地守在殿门外头,有心想听一听,但四周内廷卫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凡动一下就要出言喝止。她心中又悔又恨,若不是那封信叫拿住了,惹怒了国君,这些人哪里敢在灵毋宫的地盘上放肆?
她将目光再次投向紧闭的殿门,不住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夫人总是国君的母亲,便是再生气,亲母子之间还有天大的仇不成?定然不会有事的……
兰娥与胪氏主仆相依为命许多年,感情深厚,但是她仍然时时不忘谨守奴婢的本分,所以她并没有看见那封信上的八个字。胪氏写得直白,她骨子里就是个决绝的人,关键时候对人对己都能狠下心肠。那八个字让赵冕看到的下场,就是母子彻底决裂。
这世上,大概也唯有权力,能让最亲的人都能反目成仇,何况他们之间也不过就是怀胎十月的那一点情分呢?
大殿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约莫两人都极力压抑着,外头的人竖起了耳朵尖也顶多听个只言片语,含含糊糊。争吵声越来越大,时不时还一阵噼里啪啦器皿碎裂摔东西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传出一声钝响,里头又倏忽变得安静。
“怎么没声响儿了?”一名内廷卫纳闷地和对面的人交换个眼神。
兰娥浑身哆嗦,心脏鼓的连耳朵里都能听见。
她再忍不住,出其不意地从守门的内廷卫身后跑了过去,在几个人厉声呵斥中猛地推开大殿沉重的门,里面的场景如同闷雷一般,轰然一下——当头朝她劈下!
黑漆元缎绣了白雪梅花图的屏风倒在地上,压在萱席四角的鎏金铜香炉倒着,香灰洒了一地,导致一进来就是一股子香到糜烂的臭味。主位的长条案几也倒了,左边硬生生杵着个人影,浑身僵硬的,一动不动,麻木不仁的……而另一边,她最熟悉的那纤弱的身影横躺在地上,无知无觉地散开一地正红的衣摆,四周逐渐蔓延开的竟然是比衣服还要深还要浓的血————
“夫人——!!”兰娥扑到胪氏跟前,见胪氏脸庞白如金纸,发髻散乱一地,后脑勺处血迹不断地泅出,而一旁的香炉上也沾染着血迹。
她眼泪刷地落下,慌忙地用手捂着胪氏头上的伤口,转身朝外头嘶喊:“快去找侍医来啊!夫人受伤了!”
外头的内廷卫皆震惊地望着殿内这一幕,没一个人理会她,过了几秒钟,所有内廷卫几乎有志一同地齐刷刷跪下,低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
兰娥五内俱焚,灵毋宫的一众女官寺人婢女都不知哪儿去了,这时候她要救夫人,还能求谁呢?她双手抖个不停,血从胪氏的头上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淌。
她再绷不住,一边哭一边膝行到赵冕脚边,拼命地磕头哀求:“陛下,陛下!求您快传侍医吧!夫人的血止不住……夫人是您的母亲……夫人是您的母亲……求您传侍医吧!”她磕的额头淤紫出血,求的摧心摧肝,头顶的人却是一点儿声响没有,不由绝望。
国君难道真的想夫人死吗……兰娥心里凉透了,醒悟。她咬牙狠狠磕下去,哑着嗓儿道:“都是……都是奴婢不小心,夫人摔了,奴婢没扶住……求陛下传侍医——”到了最后眼泪下来冲了一脸的血痕,嗓子里字字都是血腥气。
不就是怕落人口实,说他杀人弑母吗!她把这罪名担下来,就算事后千刀万剐,豁出这条命就是!她就不信国君真的想让夫人死!
赵冕却已经半边陷入了癔症,他头疼的一阵比一阵厉害,耳朵里尽是些杂音,眼前看到的景象似真似假,扭曲得厉害。先前吃得药仿佛不管用了,疼的他根本听不见兰娥在说些什么。
只看得见躺下的那个女人。
他就是不小心搡了一下,怎么就倒了?
赵冕满头缀汗,神思恍惚地喃喃道:“母后死了……没气了……叫我——”叫我害死了。最后这几个字没出口,人就突然清醒过来。
他低头看向满眼拒绝相信,表情悲戚憎恨的女子,突然勾起薄唇道:“叫侍医也没用了,寡人亲手摸得,已经没气儿了。”
这话落到地上,同时砸在了两人心上。
兰娥尖叫一声爬到胪氏身边去摸她鼻息,凄厉的声音就像女鬼似的,他看着兰娥的手,紧紧攥住拳头,也不知道自个儿在等着什么。
然而,母后确是死了。
果然兰娥没触到鼻息。她无望了,整个人就软在了血泊里,昏了过去。
大殿外头的人各个也都浑身凉透,只等着赵冕杀人灭口了。他们得知这宫闱内最大的丑闻,哪儿还能活下去?
赵冕一步步地跨过门槛,天也是暗的,地也是暗的,天地间就他一个人茕茕独立。
年少时,他曾经无数次地怨恨过母后,在心底质问她:你为甚不去死?!
如今可算如愿了?
思源带人请了赵毓上了云台之后,见着的就是这一幕。国君疯疯癫癫地散着发髻,站在殿门口看天,四周跪了一地的人,一股子血腥味顺着风过来,让他有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阿翁?”赵毓不安地唤道。
赵冕收回视线,看向二十出头的儿子,那八个字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不是那封信……
他自嘲一笑,朝他们走去。
公子毓看了一眼大殿,门槛高,里头暗,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叫他来了祖母这里,怎么没有女官迎接?兰娥姐姐去了哪里?他来不及想,在父亲走过来的时候,匆忙行了拜礼。
赵冕本该扶起儿子,与他说话,可是他却径自从公子毓旁边过去,声音漠然僵硬:“母后病重,公子毓孝心尤嘉,替父侍疾,内廷令思源守卫灵毋宫安危,母后病愈之前,公子毓不可擅离。”
思源伏地身子:“喏。”
可是公子毓却如遭雷劈,茫然地抬头看向父亲毫不迟疑离开的身影。
侍疾?他前日还见过祖母,怎么不知祖母生病了?
思源站起来,也不去管还伏在地上的赵毓。他疾步往大殿走去,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头一个,陛下没打算要他们这些人的命。
第二个,公子毓这辈子也别想离开灵毋宫了,日后是死是活,那得看陛下的意思。
他跨进大殿,先试探了胪氏的鼻息,没救了,人已经死得透透的,又摸了摸兰娥的脖子,这个没死。于是他想到了最后一个事情,陛下没说要兰娥死,人就先看管着,等他问过了陛下,再行决定。
思源站起身,往殿外自个儿手下扫了一圈,面无表情道:“围起来!”
一百五十人便无声无息地散开,重重将这一层殿宇包围了。
灵虢夫人的死宫里没人察觉。她封宫多年,日常也就赵冕赵毓父子来得多些,这里虽然地势高,但十分偏僻,也没人敢轻易过来瞎晃悠,不上云台,也就发现不了上面的异状。
崔直到三日后,终于感觉不对。
不提寺人瑜突然上门颁的赐婚玉轴,那会儿他虽然高兴,但不知为何,脑袋里突然闪过灵虢夫人对他说的那句话,她说陛下绝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然后陛下就赐婚了。
崔直当时感觉奇怪,但很快被喜悦冲淡了这种疑惑。可是紧跟着,他察觉到宫廷门禁变得十分森严,而公子毓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出过宫门,从他们金吾卫看守的玄门通过。崔直多了个心眼,跟上朝会的几个末等朝臣打探一番,发现自十四岁开始听政的公子毓,从三天前就不曾跟随国君上朝了。
他的人和宫里接头,只发现他入宫那天,代内廷令思源曾与赵毓一道,往灵毋宫的方向去,而且陛下的仪架也在那一天,去过灵毋宫。
崔直在书房枯坐一夜,第二日照常上值,到了晚上乔装去了小伍住的地方。
小伍不奇怪崔直能找到自个儿,因为他并没有刻意隐匿行踪。
崔直脸色青白,眼底两道青黑,嘴唇都起了皮子。
“我有重要的事情,说完就走,”他看着小伍,声音压得极低:“第一,灵毋宫出了事,公子毓被软禁了,这两者有何联系,我不知;第二,灵虢夫人与公子毓是死是活,我不知;第三,你须得将头两点告知大将军,还有廖霆;第四,你马上就出城,一刻也不要耽误。”
小伍越听,表情就越发严肃。他们做暗卫的接触的多,崔直的话这么隐晦,他还是从中听出了些什么。
他缓缓点头,道:“我记住了,你走吧。”
两人一个下楼,一个干脆就趁着夜色从窗户跳了下去。小客店后头都带个院子,晒柴火衣服种种菜,小伍从院子直接翻出去,转过几条巷子,就到了热闹的坊市。
六天后,小伍丢下死马,回到了西关。
他没那么傻,压根儿没去找廖霆,而是回了将军府,把消息全部告诉了甲逊。至于要不要告诉廖霆,那不是他,也不是甲逊能决定的,还是得看他们郎主的意思。
草原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原褚带人搜了数次,多兰阿爹也没有连着全家大小挪窝,日子久了,原褚的军队也懒得搜查这离山隘最近的一家子牧民。
许是天寒地冻,他们终究放弃了。
赵谌父子也因此获得了一段难得松快的时光。赵元根本不知道绛城发生的一切,未婚妻没了,嫡亲的外婆已经惨死,而他的爹在不露面的情况下,已经快要把计划行到了最后。
赵小元懒洋洋地枕臂躺在篝火旁,帐篷虽然顶子高,但因为有这么一堆火,再加上四面都是厚厚的毡毯,反而暖意洋洋,十分舒服。
他翘着二郎腿,白生生的脚丫子一下一下往他爹脸上晃去,简直大逆不道。
赵谌正坐在旁边烤肉呢,终于被他的脚丫子蹭到脸,不由眯起狭长的眼睛,偏头在儿子的脚趾头上狠咬一口,惹得某只哀嚎,手忙脚乱地滚到一旁揉起来。
“阿父!”赵元龇牙咧嘴,面红耳赤道,“您也忒狠了,我脚趾头都快断啦!”当然,最主要不是疼,而是那一阵麻痒。他都不知道自个儿的脚趾头都敏感!
“再调皮,我就不止咬你的脚了。”赵谌慢条斯理地说道。他手上不停地转着木头上的肉,油星子往下滴到火里,顿时一阵噼里啪啦。
赵元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一晚,浑身都软了,屁股瓣儿却疼起来。现在那儿还有个牙印子呢!他爹浪起来简直不是人,又粗又野的,还没到进去那一步,不过蹭蹭,就把他腰都给掐青了,逮哪儿咬哪儿!他为甚躺在这里?
因为腰给撞得疼。
赵元嘿嘿笑起来,没看出身上都是牙花印子,反倒是满脸的荡漾。
某爹宠溺地盯他一眼,心里头却想,看来这小子还挺能耐,下回不用悠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