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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急雨席卷了冷宫,院子里那棵枯败的梨树落了一地残枝败叶。
房檐下摆着一张已经发霉的卧榻,灰白色的木头肌理上开出一朵朵小小的黑菌。
花畹畹躺在卧榻之上,身上盖着一张散发恶臭的被子,棉絮从被子的破洞里争先恐后地露出来,许多虱子在上面跳得欢脱。
她的手垂在卧榻之下,冰冷的雨水顺着房檐打在她的手背上,又冰又疼,她却无力抬起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她的脚同样丧失行动能力。十年前,她被废去后位打入冷宫之前,她就已经被皇帝下令拔去舌头,挑去手筋脚筋。
这十年,她是冷宫里的活死人。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很快死去,相比曾经母仪天下的风光,如今的冷宫生活应该让她这个废后一刻都不能多活下去才是,可是她坚韧地苟延残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活下去,哪怕是废人一个,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她也要活下去,只要睁着眼睛活下去,活过蓟允秀,她就能看着这个负心的皇帝最后是什么下场。
虽然,她有今天,都是因为安念熙与她争宠,而蓟允秀偏心安念熙的缘故,可是她的心里并不曾太过憎恨安念熙,她一直记得她在安家四年安念熙对她的恩义——
她是安家的童养媳。
安家,三朝元老,护国公府,在京都赫赫有名的家世,多少名门闺秀巴巴地要贴上这样的亲事,怎么也需要抱养童养媳呢?
原来,护国公家的长房嫡孙安沉林从小体弱多病,看过无数名医,用过无数奇门偏方,均不见效。最后有一个江湖术士向护国公进言,可找到一个元月初一日出生的女孩做童养媳,给安大少爷冲喜,便可保安大少爷转危为安。
爱孙心切的护国公病急乱投医,对江湖术士的提议深信不疑,旋即派人往全国各地寻找元月初一日出生的女孩。
她——花畹畹,很不幸地成为了这个女孩,在当时看来,她却是个十足十的幸运儿。
牙婆找到她生活的那个村子时,她的父亲刚刚病死,家里替父亲看病早已债台高筑,母亲因为无钱替父亲入殓,带着她和弟妹跪在父亲的遗体旁嚎啕大哭。
村长带了牙婆进来,牙婆问:“谁是花畹畹?”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扶起哭成泪人儿的母亲,向来人道:“我就是。”
牙婆精明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来回滴溜,末了,满意道:“模样儿生得好,名字也与众不同……”
村长忙赔笑:“名字还是我给取的呢!幽谷生幽兰,春来花畹畹,她是元月初一出生的,立春了,这模样儿的确生得花儿一般,真是人如其名……”
村长是村里唯一读过一点书的,动不动就掉书袋,村里出生的男孩女孩他都要闲得没事给人取名,好显示他在一堆农民里是如何博学多才。
牙婆对她的名字并不真正感兴趣,她向花畹畹的母亲再次确认:“是元月初一日出生的吗?”
母亲已经因为父亲的死哭懵了,讷讷地点头。
村长补充道:“全村人都可以作证,还有算命先生批的生辰八字呢,说是此女出生于元月初一,大富大贵,只怕将来要有母仪天下、凤翔九天的命格呢!”
母亲慌忙找出那张收藏了十年早已经褪色皱巴巴的红纸。牙婆夺过红纸,看了看上面的批字,立即笑逐颜开,递给母亲一袋银子,道:“一百两银子买你的女儿,没想到山窝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来,你这老实巴交的妇人竟然生了个有造化的女儿,只是今日之后,你与花畹畹必须断绝母女关系,死生不复相见!”
母亲流下了又欢喜又悲伤的眼泪。命运让她没有对这一百两银子说不的权利。丈夫已经咽气,亟待入土为安,两个小儿子和一个小女儿还嗷嗷待哺,她一个妇道人家急需这救命的银子。可是一百两银子太多,不知道牙婆是买了她的畹畹去做什么,有钱人家的丫鬟,还是妓院里的妓生?
母亲不敢问,牙婆也不让问,村长催促着快点促成这桩交易,好趁早拿到其中的佣金。母亲只能哭着给畹畹找出一套像样的补丁少点的衣裳换上,给女儿梳整齐了头发,然后一别两宽,天涯海角,便是天上人间。
牙婆将花畹畹带进了安家,带到了护国公面前。
护国公府已经乱作一团,长房嫡孙安沉林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油尽灯枯近在眼前。
先是护国公,继而是护国公夫人,然后是大房、二房、三房、四房的老爷太太们走马灯一样悉数过来看过了畹畹。护国公点头,没有人敢说不满意。畹畹像个人偶一样被人套上了大红喜服,和安家的长房嫡孙病痨子安沉林拜堂成亲了。说来也怪,畹畹的确是个福星,因为有了她的冲喜,安沉林的病症竟然得到了缓解,经过调养,便渐渐恢复了元气。
因为畹畹和安沉林年岁尚小,两个都不过十岁,圆房之日便定在了四年后,畹畹十四岁生日的元月初一日。
大房除了安沉林这个嫡孙之外,尚有两个嫡孙女:安沉林的姐姐安念熙,和妹妹安念攘。
畹畹在护国公府的四年,小姑子安念攘很是刁蛮任性,胡搅蛮缠给了畹畹不少气受,安大太太也因着畹畹的出身贫贱,对这个童养媳并不待见,只寻思着寻个错处能将她打发了,好给自己的宝贝儿子另配一门门当户对的淑女。因为安家另外三房的儿子必将娶到家世显赫的良配,而自己的儿子因为病体违和却要娶这么一个村姑,不但有失面子,日后在儿子的仕途上也无任何帮助。奈何,因为畹畹冲喜救活了安沉林,护国公和护国公夫人对这个准孙媳都十分感激,安大太太也只能将不满和嫌弃藏在心里,并不敢在护国公夫妇跟前表露半分。
畹畹是敏感的,聪慧的,安念攘公然的敌意和安大太太口蜜腹剑的两面做派,她都深感于心,在安家的四年,她步步小心,不敢有半步的行差踏错,幸而有安沉林的呵护和大姑姐安念熙的百般照顾。
安沉林是个温柔多情的富家少爷,他们一起从十岁长到十四岁,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对她说,等我们圆房之后,你给我生儿育女,母凭子贵,母亲她便也能接受你了,安家的人也再不敢轻看于你。
于是,她和他一起憧憬着洞房花烛,孰料,四年来再不曾生病的他会在洞房花烛夜暴毙。
他在弥留之际拜托长姐安念熙保她周全,在安家人因他的死迁怒她要她陪葬的时候,是安念熙念在弟弟的临终嘱托上,保住了她的性命。
等他入殓,她被安家人送到了管家刘清的乡下老家。安念熙每月都付给刘家五两银子作为她的生活费,在那个全家人一年都花不上一两银子的乡下村子,每月五两是天价,可是刘家人却并没有善待她。她在刘家做牛做马,干尽粗活,缺衣少食,受尽折磨,又是安念熙救了她。
她从安家派来车马,将她接回了护国公府。给她做新衣裳,为她调理身子,然后她梨花带雨哭着乞求她:“我不愿意嫁给那个人,请你以安家女儿的身份,替我嫁了吧!”
她是安家的童养媳,是安沉林的妻子!
“可是你和沉林并没有圆房!”安念熙乞求,“他是平王,是皇上的第四个皇子,你嫁给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比你在乡下老死的境况要强上一万倍!”
安念熙说得对,可是这不能成为她改嫁的理由。
她和安沉林虽然没有圆房,她安家童养媳的身份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安沉林对她有怜惜之恩,他们的感情韧如蒲草,坚如磐石,如果他没有死,她会和他圆房,会给他生儿育女,他们会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不能因为他死了,她就对他变节……
安念熙屈下她安家大小姐尊贵的膝盖,跪在她跟前,楚楚可怜哀求道:“我爱上了一个书生,他一贫如洗,但是高洁如莲,这一辈子非他不嫁,所以,畹畹,求你成全我,成全我的爱情……”
安念熙的泪如断线珍珠,一颗颗滚落。
那泪是真诚的,清澈的,美好的。
畹畹动容了,自己的爱情已经毁了,若能用自己去成全别人的爱情,何尝不是功德一桩,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对她有情有义的恩人?
如果不是安念熙,她花畹畹早在安沉林暴毙的时候就被安家人强制殉葬。
安念熙道:“我知道你对沉林的情意,可是我的弟弟他绝不要你用自己的青春为你们的爱情殉葬!他在弥留之际拜托我保全你,不要你殉葬,为的就是让你好好活下去,你还如此年轻,你才十六岁,你不要辜负他,让自己的一生白白枯萎……”
于是她扶起安念熙,点头答应道:“好!”
入平王府,嫁给四皇子为妻,她是本分的平王妃,一心一意扶持蓟允秀一步步从皇子登上帝位,更为他生下嫡长子禄真,直到她被封为皇后,已是婚后第十年的事情。
登基前,蓟允秀说,我做皇帝一天,你就是我唯一的皇后;登基后,风云变幻,安念熙入宫了,废后的诏书时刻摆在蓟允秀的书案上。
花畹畹并不过分责怪安念熙,蓟允秀是皇帝,生杀予夺大权在握,更何况是要一个女子委身?她再美,纵使芙蓉如面柳如眉,亦不过是个有些不凡姿色的美人,终究要沦落为残花败柳,色衰爱弛,哪比得安念熙出尘绝艳,有如仙女下凡?
安念熙于十年前便可嫁给蓟允秀,因为爱情她将母仪天下的机会拱手让于花畹畹,可见她并非贪恋富贵的女子。她的入宫一定有逼不得已的苦衷,花畹畹总是在心里替安念熙辩白。
既然入宫,争宠便是在所难免。宫闱中的女子,哪个能逃过争宠献媚的命运?处心积虑也要寻找上位的机会,更何况蓟允秀对安念熙的爱全是发自内心?哪怕安念熙要天上的月亮,蓟允秀也会想法儿摘下来给她,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安念熙要的,不仅仅是天上的月亮,她还觊觎她的后位,甚至本属于禄真的太子之位。
如果不是她向皇帝投诉禄真对她不敬,皇帝就不会将禄真关起来三天三夜,寒冬腊月天,才五岁的孩子遵照皇帝的旨意在黑屋子里面壁思过,饿了三天,冻了三天,染上肺病,小小年纪终是魂归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