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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昭术后五天的时候,萧御亲自过去看了一下。
周昭是个捕头,他的父亲周朝义也只是知县手下的典史,因此两人的日子虽不算拮据,却也只是平常。周家的院子是一个临街的一进的小院,院子里十分朴素,角落里堆着一些盖着油布的木柴,周昭就住在院子的左厢房里。
这是周昭头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凤大姑娘”,他的救命恩人。
萧御扮成凤照棋的时候跟周昭有过一次碰面,因此他干脆戴着幂离不露脸,省得被周昭认出来,再徒惹麻烦。
周昭已经能下床自由行动了,若不是他的右手上还绑着木板,看上去简直和平常人无异。
这男人也太爱逞能了。萧医生对于这种自尊心极度膨胀导致不怎么听医生话的患者十分头痛。
他让周昭坐下,将周昭的右手大略看了一下.右手恢复情况十分良好,伤口包扎得也很规矩,伤口处只有一股草药的药香味而无一丝异味,看得出换药换得十分勤快。
“不错。”萧御满意地点点头,“看样子秦小大夫把你照顾得非常好。”
秦竟沏了茶水进来放在萧御的手边,闻言不好意思地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见周昭仍旧脸色淡然,只是理所当然地端起秦小大夫送来的茶水啜了一口。正常人这个时候早该对他和秦大夫感激涕零了,偏这个人还要在那里装高冷充大爷。
萧御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小媳妇一样的秦竟,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秦小大夫,我问你,他给诊金了没有?”
秦竟一怔,微红着脸笑道:“周捕头是两袖清风之人,而且淮迁城的安稳也多亏了周捕头日日劳累,我怎么还能要他的诊金。”
“秦大夫,茶有些涩了。”周昭的声音传了过来,秦小大夫跑过去接过他的茶闻了闻,不好意思地道:“我原是为凤大姑娘沏的茶水,倒忘记你不喝这种茶了。我这就给你换一杯来。”说完就要出去。
萧御觉得自己那时候看周昭是个正直的年轻人简直是看走了眼,又不给钱还好意思对秦竟吆五喝六,不就是欺负人老实吗?
“不用了,给他一杯白开水就行。”萧御笑了笑道,“他这伤不适合喝茶。”
秦竟瞪大了眼睛:“不适合喝茶?这、这怎么办,我之前不知道。周捕头爱喝茶,这几天我也没让他忌这个,这……会不会影响伤口恢复?!”
周昭反倒仍是一脸高冷。见没吓着本尊倒把人家善良心软认真负责的小大夫吓得不轻,萧御也不再耍这些小心思,只好道:“喝都喝了,还能怎么样,以后别给他喝就是了。”
秦竟这才吁了一口气,连忙去换白开水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百灵和他二人,周昭看向萧御:“多谢了。”
“不敢当不敢当。”萧御笑眯眯地起身,“我只是来查个房。既然周捕头伤口恢复良好,秦小大夫也是一个十分尽职十分专业的大夫,我就放心了。等到要复健的时候我再来。你这些天可以先自己试着运动一下手部和腕部的关节,但是切不可用力过大,只能徐徐图之,每天一个半时辰即可。记住,千万不要自己逞强随便乱用右手,不然恢复得不好可就没有办法,后悔晚矣了。”
萧御说完准备告辞离开,却听周昭道:“凤大姑娘留步。”周昭起身走到他跟前,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医生还得仰着头,心里有些郁闷。
没事,他才十三四岁,还有得长呢……
周昭看了他片刻,才沉声开口道:“凤大姑娘,在下为会你负责的。”
“什么?”萧御一时摸不着关脑。
周昭道:“那天的事,父亲都已经向我说明了。你家老太爷也找我谈过。相信你也知道凤周两家素有不和,但是周某人恩怨分明。你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等在下手再好一些,便请媒人上门提亲。你乖乖在家里,安心等着就是。”
“……”萧医生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种神兽一般的场景了。
“周捕头,你不用勉强的。”萧御自己十分勉强地笑了笑。
周昭认真地摇了摇头:“这无关勉强,这是责任。”
“我真不需要你负责……”
“是在下使姑娘名声有损,这是我必须负起的责任。如果你担心家族恩怨,我向你保证,成亲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的,绝不让你受一丝委屈。”
这好像是……告白?他是在说情话吧?为什么这个男人说得就像入党申请书一样铿锵有力啊!
萧御嘴角抽了抽:“我真不需要你负责,那点事儿不算什么。”
周昭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凤大姑娘是否担心应了我便是私定终身?如果不是姑娘今日来看我,我是不会如此唐突姑娘的。我本该遣了媒人与你家老太太直接说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也不会少,请姑娘放心。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第三个人”百灵无辜地站在角落里,闻言只感到头顶一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萧御:“……”
你还想盲婚哑嫁包办婚姻哪?
“真不用了。”萧御干笑了两声,“我志不在此。周捕头好好养伤吧,我先回去了。”说完便带着百灵急匆匆地离开了,只剩一个周昭站在原处,眉头紧锁。
秦竟此时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四处看了两眼道:“咦凤大姑娘人呢?”
“走了。”周昭道,走回椅子边一撩衣摆坐下,碰了碰茶杯,“还是给我沏杯茶来吧。”
且说秦竟得了萧御委托,自是十分尽心,每天一睁眼就往外跑,除了在周昭那里照顾他,就是跑遍了淮迁城的铁匠铺,总算寻到了一个看了图样之后说能够打出来的铁匠师傅。
秦竟松了一口气,为自己不会辜负“凤大姑娘”的嘱托而万分高兴。
秦老大夫对他这副傻样子看不下去了,有一次见他一大早又要往外跑,秦老大夫站在门口把他拦住,瞪了他一眼:“又上哪儿去?!”
秦竟道:“去铁匠铺子看看。凤大姑娘要求的工具都十分精细,我得去看着免得林师傅打得不对。”
“凤大姑娘、凤大姑娘,知道的说凤大姑娘跟你没什么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凤大姑娘是你媳妇呢。”
秦竟一下子红了脸:“爹,你胡说什么呢!”
秦老大夫嗤笑一声:“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在想什么我会不清楚?我问你,你真那么喜欢凤大姑娘?”
“爹你别乱说,仔细人家姑娘家的名声!”秦竟紧张地道。
秦老大夫摆了摆手道:“那凤大姑娘何时在乎过名声了。竟儿啊,你要是真喜欢她,爹就找媒人给你提亲去。爹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秦竟没有想到秦老大夫直接说出了提亲的话,一瞬间的意外和惊慌过后,心底竟是升起一丝甜蜜和无法抑制的期待来。
“这、这,我怎么配得上凤大姑娘……”秦竟语无论次地摆手摇头道,那副神情却分明是口是心非。
秦老大夫得了准话,也不再拦他,把他推了出去:“不用说了,爹知道了。去你的铁匠铺子吧。”
秦竟见秦老大夫这副态度,一下子却又患得患失起来。
他是怕自己的身份够不上匹配凤家的姑娘,可是他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希望之后像是又知难而退,秦竟更加难以接受了。
秦老大夫才不管他有多么纠结,连推带赶地把秦竟赶出了门,捋着胡子想了半晌,便将铺子交待给几个徒弟看着,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凤宅走去。
萧御还不知道自己的亲事已经被他眼里最可靠最老实的小白兔大夫给惦记上了,他只是觉得最近他的处境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以前被郑氏关着的时候自不必说,一点人身自由也没有,后来入住了青云阁也得按着大家闺秀的规矩来行事,几次为突发的事故出手救人也是阻碍重重。
可是现在,他明显感觉到青云阁的氛围宽松了许多。以前摆在他身边的所谓教养嬷嬷都不见了,整个青云阁里只留了几个老实做事的仆妇,也不像那些嬷嬷一样对他的一举一动指指点点。便是他想出门,也只需要向三老太太说明一声,戴好幂离带几个靠谱的下人即可,不用非得跟着长辈,甚至还给他配了专用的马车和车夫。
这待遇让凤照棋都震惊了,专门跑过来好几次嘱咐他“要守妇道”。
萧御也对现在的待遇百思不得其解,反正这是对他有利的事,他且受着就是了。正好趁此便利,他也该去看看方氏了。
他想要脱离如今的处境,得先把方氏的事情解决好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方氏如今是戴罪之身,被关在家庙里,为凤云飞和卢氏以及她失去的那个孩子颂经祈福。
凤家的家庙离凤府有一些距离,建在城外一座小山的山顶上。萧御向三老太太禀了一声,三老太太即便不高兴他念着方氏,但是想到三老太爷的警告,她也不敢再管凤照钰的事,只是嘱咐着多带几个下人,便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萧御带着百灵坐到车里,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姑娘,为什么不叫上大少爷啊?”百灵道。
萧御看着车外的景色,轻声道:“他马上要回京城了,要是让卢氏知道的话,恐怕要多生事端。还是别给他找事了。”
马车摇晃了两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萧御跳下马车,看着面前一片荒凉的山顶平地上挺立着的凤家家庙。据说这里是凤家第一任家主发迹的地方,所以尽管这里有些偏远,凤家仍旧一直将家庙落在此地,从未想过搬迁。
进了大门,家庙里有几个请来守庙的女尼上前见了礼,看了萧御递上的信物和信,那道姑向他施了一礼。
“凤大姑娘请随我来。”
萧御跟着她朝后院走去,越走越是冷清凄凉。想到方氏这十几年来就是关在这样的地方,也禁不住替她感到心酸。
方氏是一个最传统的女子,出嫁从夫贤良淑德,却只因一片爱子之心就落得如此境地。在这个世上,弱者如方氏连喊一声冤屈的机会都没有。
道姑停在一座小小院落的外面,掏出钥匙打开院门上挂着的门锁,向里面道了一声:“方施主,凤大姑娘来看您了。”说完便又施了一礼,飘然退走了。
萧御带着百灵走了进去,便见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踉跄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妇人一眼看到他,先是一怔,既而便无法抑制地恸哭起来。
十几年的软禁生涯让当年容貌秀美的方氏如今尽显憔悴,一张干瘦的脸上皮肤黯黄,一头乌发也白了大半,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清澈,仍旧柔和可亲。
方氏此时只是扶着墙哭得声嘶力竭,却不敢再向萧御走近一步。
萧御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觉得大概是他一身女装刺激到了方氏。方氏不但保不了自己,也保不住自己的长子,让他受这样的搓磨和委屈,这在方氏的心里,一定比她自己受苦还要难过百倍千倍。
萧御走上前去轻轻扶住她,动了动唇,有些陌生地唤了一声:“娘亲,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不用伤心。”
方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的儿,我的儿啊,是娘没用!都怪娘没用,让你受了这十几年的委屈!孩子啊,娘的心里好苦啊!”她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捶着胸口,仿佛有一股沉了十几年的气憋在那里,无论如何都呼吸不出来。
萧御和百灵一起将她扶到室内,安抚了好一阵子,方氏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看着面前血脉相连却又有些陌生的儿子,激动过后,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的无措。
萧御只将他的近况捡了一些向方氏说了说,方氏见他谈吐有致,虽是一身女孩妆扮却无丝毫女儿之相,竟比寻常男孩子更加出众,心里这才有了一丝安慰。
总算凤照钰没有被她那狠心的小姑子给毁了,他反而是如此优秀。若是让凤云飞见到了……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方氏轻轻地拉着萧御的手,面色微笑地听着他说话。
萧御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见方氏冷静下来,他想了想道:“娘,您有没有想过,跟父亲和离?”
方氏一怔,只听萧御继续道:“娘,您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您难道不想摆脱这样的日子,离开这个牢笼吗?”
方氏温和地一笑,无奈地叹道:“可是娘如今已经被贬为妾室,哪里有和离的资格……”
萧御摇了摇头,握紧方氏的手:“娘,是他们欺你不懂律法。我朝律法绝不允许以妻为妾的。您是父亲名媒正娶的妻子,不是谁一句话就能把您贬作妾室的。”
方氏似是有些震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可是,可是……是你姑姑说的,她说……”
“她骗你的。”萧御道。
以妻为妾是按律当罚的,若是朝政清明,凤云飞别说升官了,他这个官早当不下去了。
可是现在他还仕途得意,只有方氏一个人被蒙骗着在这里受苦。
方氏本就是被冤枉的,此时听说被骗了,竟也没有太多愤懑。反正她当时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凤云宁的手段的,不管有没有这一出,凤云宁都会得逞的。她那个小姑太厉害,也太狠毒了……
“只要我们去衙门里状告凤云飞,求一个安稳和离应该是没问题的。”萧御接着道。
等方氏和离之后,找个稳妥的地方把她安置下来,让那些人无法再拿着方氏的安危来威胁他。
方氏却犹豫了起来:“这……告你父亲?这,这怎么行?这会害了他吧。”
萧御没想到方氏居然到现在还想着凤云飞,无奈地看着这个柔弱的女人:“他对您根本未曾尽过一个当丈夫的义务,还放任别人欺辱你,你何必再顾念他的前途?”
方氏还在呐呐地为难着,萧御起身道:“娘,如果您不和离,难道要看着我永远顶着凤大姑娘的身份,将来嫁人生子吗?”
方氏一震,抬头看着他连连摇头:“不,不,那怎么行!绝对不可以!”
萧御知道要改变方氏的懦弱不是一句两句的事,便是现在激得她应了,将来真做起来耗时日久,可能还有凤云飞等人从中耍些手段。如果她自己心性不坚,摇摆不定,到时候肯定要出问题。
“娘,你仔细想一想我的话吧,我改日再来看您。”萧御说着便要离开。
方氏红着眼睛拉住他:“钰儿,你可是怨为娘了?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到公堂上告你父亲,我……我怕万一出了什么事……”
萧御摇了摇头:“我知道。”方氏生性温和柔顺,她又习惯了顺从隐忍,其实她真的是最适合凤云飞那种男人的好妻子.可惜被他抛弃了。
“但是这件事情,务必请您仔细想一想。现在也不急于一时,您可以慢慢想。”萧御将这简陋的屋子环视了一周,“我会想办法给您捎点东西来的,冬天到了,山上更得注意取暖。”
回去的车里,他还在想着方氏倚门望着他的哀愁面庞。
希望方氏能够坚强起来,去跟凤云飞和卢氏做个了断吧……
眼看着秋日将尽,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凤照棋终于要踏上回京的路。
萧御心里盘算着出发的日子,便不由得有些难过起来。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这个弟弟了。这一回京城,还不知道那卢氏和凤云宁又要怎么挑拨离间呢。
府里为凤照棋设了饯行宴,萧御又专门等在二门外,和凤照棋上了一辆车,一直送到淮迁城外。
他理了理凤照棋一丝不苟的衣领,眼眶有些发酸。
凤照棋被他欺压惯了,何曾见过这样的萧御,一时也是触景伤情,有些别扭地抱了抱萧御。
“姐,你别难过。我回去就跟父亲说,让他接你回京城,以后我们天天在一处。”
萧御笑了笑,有些伤感地道:“就怕你一回京城,见了那么多妹妹,就把姐姐忘在脑后了呢。到时候又要说,那个大姐姐啊,专会架桥拨火,挑拨是非……”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的!你才不是那种人!”凤照棋急得抓住他的手,就差要发誓了。
萧御心底暗笑,又道:“要是有人又在你跟前说我的坏话呢?”
“我绝对不会相信的!”凤照棋急道。
萧御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眼神突然一厉道:“要是你再敢轻信别人疏远我,我以后就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也不用再喊我姐姐了!”
他连哄带恐吓的,直把凤照棋急得抓耳挠腮,想发誓他又不让,凤照棋本来就有点别离的伤感情怀,差点就要被他惹哭。
萧御不再闹他,搂着凤照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兄弟,以后一定要努力向学,长大成材。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让我失望。”
凤照棋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把脸搁在萧御的颈窝处,依依不舍。
萧御还是跳下马车,挥着手看着车队渐行渐远。百灵让一直跟着车队的车夫把空车赶过来,拉了拉萧御道:“姑娘,我们上车吧。”
萧御上了马车往城里赶去,刚行了没多久,却听车外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喝骂的声音,连着一些悲凄惨淡的哭声和哀求声,模模糊糊地传来。
萧御皱起眉头,让百灵去看看怎么回事。百灵很快地跑回来,喘着气道:“姑娘,是从之前打仗的那几个县城走过来的流民。知县大人派人把他们都赶到一处呢,不让他们进城。”
“流民?”萧御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