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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菀堂春显得有些冷清,当年叶子衿在此看到满园盛开的杜鹃花已不复存在,只剩下落木萧萧,草叶枯黄,梧桐树光秃的枝丫上落了几只鸟雀,池塘里的锦鲤听见水廊上有脚步声,纷纷躲了起来,唯有桥下浮萍依旧如当年一样漂浮水上,不减翠绿。
“你来了。”华晋坤面对着正厅上那幅画着老鹰的水墨画,鲲鹏展翅四个大字写的苍劲有力。
老徐遣了带叶子衿来的二人下去,自己随后也离开正厅到门外守候。华晋坤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叶子衿一眼,道:“你是阿翔的心上人?”
叶子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若说是,岂不是就表明她和孟昊翔情投意合,而何漫苓的死是自找的;若说不是,那些报纸上的新闻该作何解释,而且孟昊翔早已公开承认过他们之前的关系,她再否认岂不是在骗华晋坤,后果也许会更惨……
华晋坤见她不回答,冷冷道:“连承认都不敢承认,还算什么心上人?到底是漫苓更爱他,这小子真是糊涂了。”
这话犹如一记耳光扇在叶子衿脸上,她也不知为何自己竟会犹豫,难道真如华晋坤所说的不够爱?可是叶子衿扪心自问自己还是很在乎孟昊翔,就连刚才车上时,她还在担心华晋坤不会放过孟昊翔。
“也许何小姐曾经是比我更爱昊翔,但我以后一定会比她爱得更深,感情是日积月累而来,我既然晚认识昊翔,定会用以后的时间来弥补。”叶子衿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只觉得所有的担心和顾虑都消失了,她仿佛有了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华晋坤的声音高了几分,“你的意思是你还有以后,漫苓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
叶子衿心中一沉,知是华晋坤故意为难,忙解释道:“华爷,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小姐能一往情深不顾一切追求所爱,我是十分敬佩的,世间没有几个女子能做到她那样。”
“那你能做得到吗?”华晋坤眼中一寒,问道。
叶子衿迟疑了一下,道:“我还做不到,亲情对于我来说重于一切,我和昊翔之间还没有到那一步。”
华晋坤冷笑道:“你倒是个爽快人。”
叶子衿心想若是刚才她说能做到,只怕华晋坤会立刻扔一把枪让她证明,真到那时才是难以应对。
“你既不配爱阿翔,我何必要留你的命,倒不如替他除掉一个红颜祸水。因为你的出现漫苓才会自杀,我本想等阿翔做了堂主后再替她们二人主婚,是你断送了漫苓的幸福!”华晋坤干枯如同枯劲树枝的手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枪,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怒意和悲痛。
“何小姐不是自杀的!是有人要蓄意谋害她。”情急之下叶子衿喊道。
华晋坤面若寒霜,颤抖地举起枪指着叶子衿的眉心,咳了几声道:“你说有人要蓄意谋杀我侄女?恐怕最有这个企图的是你自己吧,你贪图富贵虚荣,一心想要利用阿翔达成目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徐听见屋里的动静,急忙冲了进来,见华晋坤用枪指着叶子衿,急忙上前劝道:“华爷,您先听何小姐把话说完……”
华晋坤推开老徐的手,猛地一晃身,一个晶莹翠绿的小东西忽然从他腰间掉了出来,叶子衿见那东西有些眼熟,俯身捡起来一看,竟是当年被自己拿去当掉的翡翠玉燕。
华晋坤见她拿着玉燕,勃然大怒,喝道:“给我还来!”
老徐忙从叶子衿手里拿过玉燕交还给华晋坤,华晋坤宝贝似地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挂回腰间。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叶子衿忘记了此刻的危险,她只想弄清楚周姨娘留给她的翡翠玉燕怎么会到了华晋坤手上。
华晋坤觉得莫名其妙,这叶子衿被枪指着竟还能关心翡翠玉燕。
“这东西当然是我自己的。”华晋坤道,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打量了叶子衿几眼,却又自顾自疑惑道,“不可能……不是……不是……”
叶子衿确定刚才那块翡翠玉燕与周姨娘留给她的一模一样,她曾经去当铺问过自己的东西还在不在,那掌柜的总是闪烁其词地应付她一番,说是还在当铺,要等她筹够了钱才能赎回去。可当她真筹够了钱去赎这块玉佩时,那掌柜的又改口说玉燕弄丢了,反倒甘愿赔偿她十几个大洋。现在才知道她的翡翠玉燕是被华晋坤买走了。
“这是我姨娘留给我的东西,当初姨娘病重,我就拿了它去当铺当了换钱。原来这块翡翠玉燕是华爷您买了去,可是这终究是我姨娘的东西,我愿意出钱赎回去。”叶子衿见华晋坤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自己心里更加不安起来。刚才还用枪指着她说是她断送了何漫苓的幸福,这会儿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她半天不说话,华晋坤的举动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华晋坤额上的皱纹更深了,那一条条曲折的纹路像是古铜上斑驳的印迹,他紧紧握住枪,颤抖问道:“你姨娘……叫什么名字?”
叶子衿虽然疑惑不解,也还是说出了姨娘的名字,“周菀,那块翡翠玉燕的玉字音同她的名字后一个字,这是她以前时常戴在身上的饰物。”
华晋坤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子衿,半晌才问道:“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姨娘早在七年前就病逝了。”叶子衿道。
“啪”地一声,枪落在地上,若不是老徐及时扶住,华晋坤怕是要摔倒在地。老徐扶华晋坤坐下,面有哀色,“华爷,找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个结果了,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呐……”
华晋坤一手扶在椅子扶手支撑着身体,一手痛苦地捂着半张脸,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叶子衿一脸茫然,不知道华晋坤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哀恸,就连当时见到何漫苓的尸体时,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崩溃失控。
当她无意间看到正厅上悬挂的那幅画时,不禁回想起周姨娘曾教她背诵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再联系到在这里吃过的那道菜和满园的杜鹃花,周姨娘最爱的花正是杜鹃,难道……
叶子衿记得周姨娘曾跟她提起过故乡无锡是一个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在那里她爱上过一个人……
周姨娘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叶子衿只知道她过去在绣庄做绣娘,至于后来怎么嫁给了阿玛做妾,她也不知道。
华晋坤恍若失神,喃喃自语道:“原来你已经走了……那我还留着这只单燕做什么……”
随后一声脆响,翡翠玉燕被华晋坤重重地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叶子衿捡起一块碎片,发现上面刻了一个菀字,叶子衿依稀记得周姨娘给她的翡翠玉燕背面也刻了字,她曾问过为什么不是‘菀’字而是一个‘坤’字,现在看来一切都了然了……
“你叫她姨娘?那你爹就是曾经的副都统叶赫那拉平桂?”华晋坤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叶子衿惊愕道:“您怎会知道我阿玛的名字?”
华晋坤冷笑了两声,愤然道:“当年他强迫菀儿嫁给他做妾,扬言她若是不从就烧了绣庄。莞儿为了绣庄上下几十人能活命,甘愿跟了那畜生,只恨我当时晚了一步到,否则我一定宰了叶赫那拉平桂!”
叶子衿一凛,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向敬重的阿玛手段竟然如此不堪,她原以为阿玛只是不专情而已,没想到竟还专横霸道。叶子衿顿时六神无主,眼下看来真是凶多吉少了……
华晋坤见叶子衿难以置信地握着摔碎的一半玉燕,道:“我当年无权无势,不能与他抗衡,等我有了一方势力后,清王朝已经没了,我去北平找过菀儿,那时的都统府已经人去楼空,那畜生也早已经死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仇人没命等到我报仇,老天倒是让我遇见了仇人的女儿。”
叶子衿向后退了几步,听华晋坤骂阿玛是畜生,她心里更加难受,阿玛的行为虽然有些不齿,可怎么也是她阿玛,她再恨再怨也不能任凭别人肆意地辱骂自己的阿玛。
“华爷,我知道父债子还这个道理,我既是阿玛的女儿,你大可杀了我泄愤,但请你不要再骂我阿玛。我虽不知姨娘是这样嫁入都统府的,但我看见姨娘在都统府也的确有过一段很舒心的日子,她后来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过得很好。”叶子衿毫不畏惧道。
华晋坤一愣,又陷入了沉思,在那个时候,倘若周菀真不顾家里反对跟了自己,恐怕也只能过着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生活,他那时年轻气盛,一心想闯出一番事业给她一个安稳的家,可是初涉上海滩才发现要闯出来是要冒着流血和没命的风险。可这个仇已经郁结在他心中多年,任凭叶子衿怎么说也无法消减。
“地上有枪,你若不想我亲自动手,自己拿着枪做个了断,也算是你替你爹尽孝道。”华晋坤冷声道,声音如同冰刀扎在叶子衿的心中。老徐给华晋坤倒了一盏茶,眼角余光不时地朝门外看去。
叶子衿缓缓地拿起地上的枪,只觉得这枪有千钧重。难道今日真的要为阿玛尽孝了,她心里有些不甘,她忽然有些怨恨起阿玛来,那个在她额娘死后就另娶的薄情男子,那个在周姨娘生子后不久又另寻佳人的寡义男子,难道就因为一个‘孝’字就要让她一个无辜的人偿还上一辈的恩怨?这是否有些太不值……
华晋坤见她迟迟不动,呵斥道:“你还想等我亲自动手么,老徐,把你的枪给我。”
老徐犹豫道:“华爷,你要不先喝口茶润润喉……”
“老东西,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派人去通知阿翔了,想拖延时间?”华晋坤瞥了一眼身边站着的老徐。
老徐只好从怀里摸出枪交到华晋坤手中。枪口再次对准了叶子衿,叶子衿脑中一片空白,难道她今日就要命丧黄泉了,可惜还没有等到子峥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地爱那个人……
“砰”地一声,枪响了。
叶子衿脑中猛地闪过一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美得是那么凄清和孤独,一如刚盛开却被风雨折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