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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庆做的这道梁溪脆鳝算无锡菜,是由鳝丝经两次油炸而成,成菜酱褐色,乌光发亮,口味甜中带酸,爽酥鲜美,是一道经典的南菜。
而崔庆的做法也相当地道,技法上来说,看不出丝毫北派技法的影子,且他的鳝丝是经过四次油炸,这并非易事。
之所以需两次油炸,就是为了保证鳝丝松脆的口感,看似容易,火候的掌握却极为讲究,第一次需油温八成热下锅,炸三分钟起锅,待等油温降至五成热,再入锅,这是两次,油温稍一过,外皮便会枯焦,油温不到,这道脆鳝的脆字就没了。
两次油炸都需恰到好处的把握油温火候,已是极难,更何况四次,不管崔庆这个人有多猥琐龌龊,厨艺却相当精湛,是安然目前所遇的对手中最厉害的一位,也难怪韩子章会派他来齐州了。
即便输了第一轮,崔庆也对自己的厨艺相当自信,尤其这道梁溪脆鳝,最见功夫,也最是讨巧,南菜里长鱼的做法虽多,经典出名的也就那几道,自己挑了梁溪脆鳝,估摸这丫头不是做声名赫赫的软兜长鱼就是大烧马鞍桥。
这两道名声在外,即便她做的地道,想胜过自己这道脆鳝也不容易,而且,大烧马鞍桥的酥香跟自己的脆鳝,口味上有重叠,崔庆算着这丫头十有*会选软兜长鱼。
安然并未看他,而是看了周遭的南北厨子一眼,缓缓开口:“南菜相较北菜的区别,首先在于选料,因地处江南,首要讲究便是时鲜二字、性味上更相制相顺、刀工细腻、火候正确、调味多变。故成菜兼具,肥而不腻、甘而不喉、酸而不酷、辛而不烈,清鲜和醇浓相兼,口味平和,这便是南菜。
而长鱼这道食材,正如崔大厨所言,是南席不可缺少的重中之重,两淮最为有名的长鱼宴,只一种长鱼可做出一百零八道佳肴,乃是南菜一绝,口味上来说,独拥四嫩,一曰活嫩,二是软嫩,三为酥嫩,四是松嫩。松嫩诸如雪花长鱼,锅烧长鱼是,软嫩如纸包长鱼,银丝长鱼,酥嫩的诸如大烧马鞍桥……”
说着看向崔庆:“还有崔大厨的这道梁溪脆鳝,都是酥嫩长鱼的经典菜肴,崔大厨这道菜经四次油炸,方能酥中带嫩,酸甜适口,相当地道,崔大厨厨艺精湛,安然佩服。”
崔庆先头听她长篇大论的说南菜,把周围的目光都吸了过去,心中不满,虽也承认这丫头的见识不凡,到底不痛快,这会儿见她如此说,方得意的道:“那是自然。”
安然却意味深长的道:“本来安然一听崔大厨是韩御厨的亲传弟子,有些迫不及待想见识韩御厨所精技法,也好学习学习,有所长进,倒不想……”
抿嘴笑了一声:“先头却是安然误会韩大厨了,以为韩御厨深有门户之别,如今瞧崔大厨这一手地道的南派技法,方知自己错了……”
安然几句话颇有含义,说的周围开始窃窃私语:“就是说,人家安大厨上回比试,虽做的是北菜,可技法上还能瞧出师从南派,崔庆倒是一点儿北派的影儿都找不见,亏了韩御厨口口声声的叫北派厨子抵制南菜,瞧瞧他教的徒弟,根本就是个地道的南派厨子吗,比人家安大厨还像,合着,韩御厨就让咱们下边的跟南派闹,他自己倒钻研起南菜来了,这算怎么回事……”
七嘴八舌,钻进崔庆耳朵里,崔庆脸色越发难看,阴沉沉的看向安然,真没想到,这丫头别瞧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狡诈,城府也深,两句轻飘飘的话说出来,就挑起了北派内乱,坏了师傅多年的布局,这丫头是个祸害,若不收拾了,以后有的麻烦呢。
目光闪过阴狠:“姑娘莫非忘了,这是比试厨艺,不是耍嘴皮子,便你舌翻莲花,把死人都能说活了,也得手底下见真章,若是这第三轮胜不了在下,便说下大天来也没用。”
安然冷笑了一声:“安然本就没想过比试,在师傅眼里从无南北之分,更无争斗之心,若不是有心人挑起南北厨子之争,让南派厨子在兖州府活不下去,安然绝不会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上回赵老六来下生死文书,白纸黑字写的清楚明白,输的人自断一手,至于输赢如何,想必在场诸位一清二楚,之所以放过他,是念着同是厨行中人,安然跟赵老六也并无深仇大恨,若为了一个小小的比试,而砸了对方赖以糊口的饭碗,着实心有不忍。”
说到底陡然一转:“崔庆你却不同,正如你所说,五年前我师傅败在韩子章之手,个中缘由想必你跟你师傅比谁都明白,你们若觉问心无愧,安然也无话可说,至于厨艺高低,今天你既代表韩子章,安然也要替师傅应这一战,前两轮不算,这第三轮咱们定个输赢如何?”
崔庆一愣,心里却也暗惊,这丫头莫非真有必胜的把握,不然,怎敢口出狂言,却想自己这道梁溪脆鳝当日可是赢了松月楼的大厨,松月楼在整个江南的名声都摆在那儿呢,更何况自己这四道油炸,火候油温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就连师傅若做这道脆鳝,也不一定能胜过自己,这丫头再能,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即便天份高绝,还就不信能胜过自己去,既然她想找死,那自己就成全她,顺道正好收拾了这丫头,以除后患。
想到此,呵呵阴笑:“莫非安姑娘也想跟在下定个生死文书不成?”
安然却笑了:“生死就不必了,至于断手怎么缺德的事儿,也不是安然能做出来的,不如咱们定个新鲜的,就用头上这三千烦恼丝作为赌注如何?”
安然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不觉倒吸了口凉气,梅大微微皱眉,梁子生也不禁道:“断发如断头,姑娘三思。”
梁子生心想说,头发对于女子来说如何宝贵,怎可以此为赌注,实在冒失不妥。
崔庆却道:“这个新鲜,怎么个赌法?”
安然:“输的人就在这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剃光头发,你敢不敢?”
崔庆阴测测笑了数声:“有何不敢,只不过,在下倒无妨,横竖是个男人,大不了当几年秃子,倒是可惜了姑娘这般姿色,若是没了头发,怕连富春居的门都出不去了,哈哈哈哈……”
安然却道:“这个不劳崔大厨担心,安然必能照常出门。”
崔庆愣了愣:“莫非姑娘不怕丑。”
安然仰起头:“不然,因这第三轮安然必胜。”声音清脆铿锵有力,一瞬间散发出的气场,令在场顿时安静起来,只听见安然清脆好听的声音:“刚说了长鱼三种口味,最难的却是活嫩,成菜需做到初入口感觉到嫩,细品之下与其他菜肴的嫩又有不同,嫩中有活劲,这才是南菜长鱼里最难之处,其中两道菜是经典,软兜长鱼,炝虎尾,安然便先做这道软兜长鱼。”
话音一落,已执起厨刀,刀光闪过,葱姜蒜片便已切好,投入锅中,入调料,旺火烧沸,直接倒入鲜活长鱼,按住锅盖,烧开,再入少量清泉,缓缓推动,少顷捞出,洗净,取脊背肉一掐两断,入沸水烫个滚,沥水备用。炒锅上火,入熟猪油,蒜片炸香,入汆好的长鱼脊背肉,调料豆粉勾芡沿锅边烹入香醋,淋熟猪油,白胡椒,装盘既成,一道菜做的行云流水,便是长鱼这般食材,也让在场的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在场的不是行家就是吃主,这道软兜长鱼是南菜经典,谁没吃过,这也是崔庆的心思,都吃过见过最地道的,也就很难吃出惊艳的感觉来了。
安然却与他的想法正好相反,越是经典熟烂大街的菜,才更能吃出高下来。
狗子把菜端过去,梁子生跟梅先生刚尝了一口,不禁点了点头:“的确是高下立分,安姑娘这道软兜长鱼做的与众不同,正如她所说,初尝只感觉嫩,细品却嫩中有活实在妙,妙啊。”
梁子生连着两个妙字,崔庆脸色都黑了,心说梁子生怎么糊涂了,你倒是站哪儿头的?
这话还真说着了,梁子生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觉得跟着韩子章没好下场,认真说起来,韩子章的靠山不就是御膳房总管柳海吗,那就是万岁爷的奴才,还是个数不上的奴才,跟梅先生这位帝师怎么比。
更何况,梅先生老友甚多,随便出来一个,那都是了不得名仕,这些人即便不出仕为官,也是朝廷最为敬重之人,岂是柳海一个奴才能比的。
而韩子章当年胜了郑春阳那场御厨比试,坊间也多有传言,说其胜之不武,自己本来还不大信,如今就看看崔庆,再看看郑老爷子的这位亲传弟子,忽觉坊间传言十有*是真的,什么师傅教出什么徒弟,崔庆这个德行,韩子章能好到哪儿去,论磊落,论厨艺,还得是郑老爷子这位女弟子。
而且,自己既然知道这丫头有可能一步登天,做什么还得罪她,更何况,自己根本不用卖人情,只要公正,凭这丫头的厨艺,又岂会输给崔庆。
感觉梅先生古怪的目光,梁子生咳嗽了一声:“先生这般看下官作甚?”
梅先生却笑了一声:“老夫只是觉得,今儿瞧着梁大人格外顺眼。”
梁子生自然听得出梅先生的话外之音,想起之前的事儿,不觉老脸不觉一红:“先生取笑了,取笑了。”
却忽听聚丰楼的钱弘道:“安姑娘怎么又做了一道?”
众人惊讶的看了过去,实际上,安然做的不止一道,而是四道,除了软兜长鱼之外,还做了炝虎尾,蒸小鱼,白煨脐门,挂霜龙骨,全部摆上来,竟凑成了一桌席。
梅先生笑了起来:“那年老夫随万岁爷巡视两淮河道,有幸吃过一回两淮的长鱼宴,南席少不得长鱼,两淮的长鱼宴更是绝妙无比,南边的老百姓勤俭持家,精细着过日子,想来才能如此富庶,这两淮的长鱼宴讲究的便是物尽其用。”
冯继着急的道:“怎么个物尽其用?”
梅先生笑道:“冯东家倒是个急性子。”却也不再卖关子,:“所谓的物尽其用,就是一条长鱼身上所有皆可入菜,且能烹制出极品佳肴。”
说着,指了指桌子上安然做的菜:“这道软兜长鱼用的是脊背肉,这道炝虎尾用的是长鱼尾,这道蒸小鱼却是长鱼的血和肠子,至于这道白煨脐门是鱼腹,而这道挂霜龙骨用的却是长鱼骨,一条长鱼从前到后,从里到外,皆能烹制出如此佳肴,实乃妙绝,更彰显了老百姓的勤俭与智慧,相比之下,崔大厨这道梁溪脆鳝便相形失色了,故此,这第三轮孰赢孰负已不言而喻,梁大人以为老夫说的然否?”
梁子生点点头:“安姑娘厨艺精湛,南菜造诣更让本官惊叹不已,这五道菜,只用了一条长鱼,实在精妙无比。”
梁子生话音一落,崔庆就不干了:“好啊,你们齐州上上下下合在一起阴你崔爷。”
梁子生脸色一沉:“崔庆,执意下挑战书的是你,三场比试有目共睹,第二轮的平桥豆腐,若不是安姑娘大度,让你取用人家点的豆腐,哪来的第三轮比试,崔庆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的厨艺可比得上安姑娘?”
“就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还大厨呢,明明输了还不认,什么东西啊,我说,这位本来就是什么好人,好人能干出背叛师门的事儿吗,明明是南派的厨子非说自己是北派的……你们别把这种人往我们南派推啊,我们南派的厨子里可没这么不要脸的……”
南北两派的厨子谁都不愿承认崔庆是自己一头的,唇枪舌剑差点儿打起来。
刘成一见不好,凑过来拽了拽崔庆的衣裳低声道:“这儿不是在京城,崔爷您还是认了吧。”
崔庆哪里肯认,认了输,回去在师傅跟前还有脸吗,更何况,认了输自己就得剃光头,这要是顶着秃头回京,这脸可丢尽了,死也不能认。
想到此,便决定赖账:“好坏输赢由着你们说可不成。”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那本王来断个输赢如何?”
听见这个声音,安然脸色顿变,看着从外头走进来的男子发愣,玉带金冠紫衣蟒袍正是逍遥郡王岳锦堂,后头跟着的人就是之前在安记酒楼门外瞅见的安家三老爷安嘉树。
安然目光一缩,这两个人来了,安嘉慕会不会也来了?下意识低头,手紧紧攥起来,紧张的指甲都嵌进了手心里,仍恍若未觉,忽感觉身边一道关切的目光,侧头看过去,是梅大,即便带着面具,即便面具下一张脸烧的狰狞可怖,可他的目光却让她渐渐安定了下来。
这男人总会莫名带给她莫名的安全感,只要他在自己身边,仿佛天塌下来也不用怕,是啊,自己怕什么,卖身契已经烧了,安嘉慕已经纳了妾,既要大摆筵宴,怕是心里极喜欢的人,如今正稀罕不够呢,怎会有心思理会自己。
而且,以安嘉慕的骄傲,当日既然放了自己,也断不会吃回头草了,自己虽然不会跟那个男人,但安然也十分清楚,在这种社会形态下,安嘉慕实在算不得什么罪大恶极之人,甚至,还应该算是个颇有良心的好人,对兄弟,对下人,对妻妾,跟别人相比,真算不错的一个人。
有钱,有闲,有权,有势,这样的男人没有强抢民女,霸占良田,勾结官府鱼肉百姓,已经算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实在没必要怕他。
给自己做了无数心里建设,又看了梅大一眼,安然方才彻底定下心神,抬头看过去,梅先生跟梁子生已经把岳锦堂跟安嘉树迎到了首席落座。
梁子生在下首躬身道:“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本王不过一个闲人,梁大人乃是一方父母,公务繁忙,就不用客套了。”说着,笑了一声:“本王这一到兖州府就听说梅先生盘下了富春居,找了个了不得大厨,南北菜皆做的精妙无比,倒勾起了本王的兴致,听说富春居今儿有人挑战厨艺的,便过来瞧瞧热闹,也见识见识这位短短几日,便在齐州声名鹊起的大厨,倒是哪位?本王实在好奇的紧。”
梁子生忙介绍安然:“这位便是安姑娘,富春居的掌灶大厨。”
安然略整了个整衣裳,蹲身一福:“安然给王爷请安。”
岳锦堂却笑了起来:“本王还说谁有这么大本事,原来是安姑娘,倒怪不得了。”
梁子生愣了愣:“王爷认识安姑娘?”
安然不免有些紧张,自己不在乎当过安府的丫头,却怕岳锦堂点破自己跟安嘉慕那点儿事,安然自然不信他不知道,当日安嘉慕为了自己跟上官瑶对上,岳锦堂可是眼看着呢,更何况,这里还有三老爷安嘉树。
自己跟安嘉慕那点儿事,绝无可能隐瞒,却也不想这么当众揭出来,当初自己跟安嘉慕摊牌就是想要自由,想找回属于自己的独立人格,不想做安府的小丫头,更不想提起自己就会烙上安府的印迹,她只是安然,一个可以只凭着自己,便能活出精彩的女子。
却,这里毕竟是男权社会,若是岳锦堂说出什么,怕自己这几个月在齐州府的努力,顷刻间便会付之东流。
岳锦堂却笑了一声:“安姑娘是郑老爷子的高徒,郑老爷子如今在冀州安府,在下前次下江南采办万寿节贡品,路过冀州,应嘉慕兄盛情相邀,有幸见识过安姑娘的厨艺,一道樱桃肉,一道镶银芽,比之御宴毫不逊色,令本王印象深刻,不想,今日在这富春居还能再见姑娘,闻听姑娘并未出师,怎会在这齐州府?”
安然愣了愣,不禁看了他一眼,心说这岳锦堂什么意思,竟是只说上回自己做樱桃肉镶银芽的时候,别院的事儿提都不提。
梁子生却愕然道:“王爷说笑呢吧,安姑娘如此精湛的厨艺,怎可能还未出师。”
安然开口道:“王爷说的是,安然确未出师,之所以出来,是想各处游历增长见识,这也是家师的意思,安然毕竟年纪小,学艺时日甚短,师傅常言,技巧有余,历练不足,故此,放安然出来历练,以期能有所进益。”
却听安嘉树哼了一声,忽然开口:“怎不说你心大,不甘于在安府罢了,说的如此好听作甚。”
安然不禁皱了皱眉。
梁子生奇怪的看了安嘉树一眼,自己跟安家这位三老爷接触的不多,这位是江湖侠客,虽是安家人,却不怎么理会俗事,只在一起吃过几次席,更兼这位性子古怪,话也少,轻易不与人搭言,却不知怎么蹦出这么一句来,说是责怪不像责怪,若说好意,却也不似好意,听着倒有些埋怨之意。
心里不禁转了转,在安嘉树跟安然身上来回扫了一遍,这一个貌美佳人,一个英俊小生,还真挺般配.莫非这俩人之间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暧昧?却见安然比自己还要震惊的神色,又不像,倒越发叫人想不透。
安然做梦也没想到安嘉树会说出这么一句来,自己跟他,之前可是连句话都没说过,唯一的接触,就是当初吃醉了扑他的事,可他没认出自己,自己也不记得他,就跟陌生人没两样,说起来,自己跟安远安志还更熟络些,他说出这话,却让自己不知如何应对了。
好在岳锦堂接了过去:“嘉树这话说不是,人各有志,再说,安姑娘这般好手艺,总待在冀州岂不是天下食客的损失吗,你安府反正也不缺好厨子,得了,今儿既来了,也不能白来,就给你们做个评判好了。”
说着,看向崔庆:“崔庆,刚本王一进来就听见你嚷嚷不服,本王亲自来断一断输赢,你该服气了吧。”
崔庆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都说不清是个什么色了,逍遥郡王岳锦堂跟安府大老爷安嘉慕私交甚笃,这大燕谁不知道,别看安嘉慕就是一个白身,并无官职,可此人八面玲珑,安记的买卖更是遍布天下,安府二老爷如今又是吏部侍郎,更使得安府在官场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正因如此,郑春阳师徒三人才会在冀州安府存身,不然,师傅早把老家伙收拾了,哪还会有今日这般后患,而岳锦堂今天忽然□□来管这档子闲事,怕自己落不上好,却也不敢反驳,只得道:“王爷若肯屈尊做评判,不仅是在下的荣幸,我师傅脸上也有光彩。”
岳锦堂目光一闪:“崔庆,这时候把你师傅搬出来,莫非是想吓唬本王不成?”
声音已有些冷,崔庆吓了一跳,忙躬身:“崔庆不敢。”
岳锦堂哼了一声:“还有你不敢的事,倒不容易。”
看了眼桌子上的菜,不禁皱了皱眉:“大冷的天,吃这油腻腻的东西,也不怕倒了胃口,本王平生最不喜长鱼,倒是喜欢南边的小点心,光瞧着就勾人的胃口,这么着,你们俩一人再做一道点心,让本王来评判评判如何?”
在场众人均愕然,这位倒是来当评判的,还是来搅局的。
梅先生没好气的道:“已比过三轮,若是再做点心可是第四轮了。”意思是这是富春居的,不是点心铺子,你要吃点心,来错了地儿。
岳锦堂却呵呵一笑:“这么多年,梅先生的脾气倒是一点未变啊,前次进宫,皇上还说起先生呢,言道常怀念先生在宫里的日子,只因听说先生年老体弱,方才不忍劳动先生进京,今儿一瞧,本王倒觉得传言不可信,先生红光满面,甚为康健啊,等本王回京定禀告皇上这个好消息,也免得皇上惦记着。”
几句话说的梅先生脸色都变了,之所以托病,就是不想进京,尤其宫里没有了郑老头子,就没有美食,也没了说话儿斗嘴的人,有什么意思,更加不想看到韩子章那副小人得意的嘴脸,若不是郑老头宽宏大量,为了天下厨行的和睦,哪有他得意的份儿。
也是郑老头那俩徒弟不争气,如今好容易有个争气,能继承郑老头衣钵的小丫头,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丫头吃亏,只不过,岳锦堂这小子说话真叫人不爱听。
捋了捋胡子:“郡王如今倒跟过去不同了,如今都帮皇上办差了,老夫甚为欣慰啊,待老夫进京,定在皇上面前好生举荐逍遥郡王,多给王爷些差事,也能为皇上分忧。”
噗……岳锦堂一口刚入嘴的茶,直接喷了出去:“梅老头儿。”
梁子生一见不好,忙站了起来:“那个,梅先生,王爷,咱们还是先断出两人的输赢才是。”说着抹了把冷汗,这两位一位帝师,一位郡王,这会儿怎么成小孩子了,竟斗起嘴来。
却也不禁看了安然一眼,心里暗暗琢磨,这丫头不言不语的,这后戳当真硬实啊,他可不信好端端的逍遥郡王会跑来富春居,定是为了这丫头来的,可瞧着又不像,若真为这丫头来的,何必再比什么点心,这位王爷的路子还真让人摸不透。
想到此,开口道:“下官斗胆说句话,这几道菜如今已凉透,怕也比不出输赢来,倒不如再做一道点心,也不拘南北,让他二人各显其能,做自己拿手的,有道是名师出高徒,这点心做的必然不同凡响,也让下官跟在座的齐州八大馆子的东家,再见识见识两位大厨的精湛厨艺。”
梅先生看向安然:“丫头你怎么说,若你不应,自有先生替你做主。”
安然心里不由一暖,虽说穿越来遇上了诸多不顺,让她一度心寒,却也有脉脉温情,冀州府有干娘一家子,有师傅师兄,到了齐州有梅先生,有高炳义,有狗子娘俩,有栓子一家,有顺子,还有周围这些前来帮自己站脚助威的南派厨子,还有梅大。
安然忍不住看向梅大,只这么看着他,都觉心境安宁,微微笑了笑,点点头,看向崔庆笑容顿收,含着淡淡的嘲讽之意:“韩御厨的亲传弟子,安然今日算领教了,果然名师出高徒,想来这耍赖的功夫也是一脉相承了。”
崔庆却不以为意,能再比一场,对自己有利无害,她愿意说什么让她说呗,反而颇为无耻的嘿嘿一笑:“我师傅的高明之处,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知道的,既王爷开口了,崔庆今日自要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就做一道莲花卷好了。”
梅先生点点头:“这道莲花卷也是御宴菜品之一,虽是点心,却精致典雅,做出莲花形来,光瞧着就叫人赏心悦目,当日郑老头做的这道莲花卷,老夫可是吃过不少回,倒不知韩子章做的如何?”
几句话让崔庆脸色一变:“郑春阳是我师傅的手下败将,这点心自然是我师傅做的更地道。”
梅先生哼了一声:“那老夫今儿倒是要见识见识韩御厨高徒的手艺了。”
安然却有些失望,本来还以为崔庆会选更难一些的,却不想选了这道莲花卷,虽精致漂亮,却着实称不上什么难度,不过,崔庆也是个极聪明的厨子,知道变通,这道莲花卷本来只用白面做成莲花形,他却加入了紫薯泥,使得这道点心颜色更为丰富,趁着下头翠绿的荷叶形琉璃盏,精美的仿若艺术品,叫人不得不赞叹。
崔庆见众人脸上均有赞叹之色,颇为得意,嘿嘿笑着看向安然:“在下做的这道莲花卷,不过是一道再寻常不过的点心,倒是想领教安姑娘的神乎其技,也好让在下心服口服。”
安然冷笑了一声,看了周围一眼:“今儿既做的都是南菜,这点心安然便做一道南边的小茶食好了。”说着,叫两个小徒弟舀了面,开始和面。
崔庆一眼不错的盯着安然的动作,半晌儿脸色一变,心说,这丫头莫不是要做茶馓?
茶馓正如安然所说,是南边民间的一道小点心,寻常街巷间便有卖,虽寻常,却极不易做,需用白精面,拉出像麻线一样的细面丝,绕成四寸多长、一寸多宽的套环,环环相连,呈梳状、菊花形等网状图案。做茶馓不难,做的精细却极难,故此,也是南菜里的另一个绝活,倒不想这丫头竟会做这个。
茶馓虽是南边的平民小食,北方人却知之甚少,如今都万分好奇的盯着安然的动作,见她搓条,盘条,熟练非常,软绵的面条在她的纤手里,竟仿佛活了一般,拉到细如发丝之后又缠成各种形状,温油炸出,竟是一次一个花样儿,扇子型、梳子型、宝塔型、荷花型、葫芦型、菊花型……一个个精美的造型炸制而出,放到旁边的竹编筛子里沥去油,香脆鲜活。
不知是谁开始数了起来,一种,两种,三种,四种……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齐,数到十二的时候方才停下,随着众人的数数,崔庆的脸色已经白的没了一丝血色,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道看似平常的茶馓,有多难,做出来容易,做的如此精美,便自己平生所见过的南派大厨里,也没有一人能比得上这丫头的功夫,看似简单的盘条,拉条,却需极为精湛的厨艺才能做到,慢说自己,自己的师傅韩子章怕也做不出如此精美的茶馓来。
这第四轮自己输了,一想到剃成秃子回京,崔庆的汗都出来了,即便再不要脸,这个脸面可也丢不起,不如先溜了躲起来,等风头过来再说。
想到此,根本不管自己的徒弟,身子一缩哧溜就想钻进人群里,可惜,刚一动就被一只铁钳似的大手抓住,接着便听见异常难听的声音:“想跑……”这个难听的声音刚钻进耳朵,崔庆就觉腿窝子挨了两脚,腿一软,跪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侧头看见梅大一张丑脸颇为狰狞,心里不免怕上来:“你,你想做什么,你崔爷可不是好惹的,今儿你得罪了崔爷,待以后……”崔庆话没说完,嘴里就给什么东西堵上了,只觉臭不可闻,。
是狗子从他脚上扒下来的袜子,顺子找来了绳子,跟狗子两人三两下就把崔庆捆成了待宰的猪,把眼睛一蒙,嘿嘿笑道:“大家伙在富春居枯坐了大半天,这会儿好容易有了个乐子,大家伙可得好好瞧着。”说着,舀了一勺热水冲着崔庆的脑袋就浇了下来。
便崔庆嘴被堵着,都能听见闷闷的惨叫声,接着,就觉好几只手在自己脑袋上游走,任他怎么挣扎都没用,等眼上的布拉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光秃秃一根儿毛都没了,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刘成刚要上前,见梅大站在一边儿冷冷看着他,顿时吓的一激灵,不免缩了下脖子,梅先生这个仆人可不是善类。
梅大冷冷看了他一眼,弯腰,伸手,把晕过去的崔庆提了起来,大步走到富春居的大门口,直接丢了出去。
刘成这才跑了出去,叫伙计抬着崔庆回了燕和堂,今儿这四轮比试下来,崔庆得意而来,却成了秃子,可是把韩御厨的脸丢尽了,若韩子章追究下来,自己怕也摘不出去,想起安然,不禁暗暗咬牙,既是郑春阳的徒弟,干脆都推到郑春阳头上,反正郑春阳跟韩子章的仇五年前就做下了,再添上几笔也不怕。
不过,今儿瞧那丫头的意思,势必会替她师傅报仇,这韩郑的御厨之争,早晚还有一战,若是这丫头真难说谁胜誰负,自己怎么也得提前给韩子章报个信儿,与其坐等,不如趁这丫头羽翼尚未丰满,先收拾了她,以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