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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六日,荀诩早早洗漱干净,换上正式的官服前往军正司。军正司位于南郑东部的古城楼中,城楼是刘邦时代的建筑,建筑主体用六指厚的大青砖砌成,结构厚重宏大,但楼内却阴暗寒冷,
“古人云,人如其名;这也可以说是官如其屋了。”
荀诩走在宽阔空旷的走廊里,不无恶意地想。走廊两侧是厚厚的青砖墙,没有窗户,唯有通过入口处透进的阳光才让通道里多了几分光亮。荀诩背朝着入口,朝逐渐变暗的走廊深处走去,双脚踏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浑浊的响声。冰冷的空气呼吸到肺里,让荀诩一阵痉挛。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漆成灰色的木门,荀诩推开门走进去,发现里面已经有一名身穿军正司制服的士兵在等候。那名士兵站的笔直,他看到荀诩,面无表情地问道:“是靖安司的荀诩从事吗?”
“正是。”
“请跟我来。”
荀诩跟随着那名士兵在军正司的城楼里转了几个弯,感觉自己差不多迷路了。根据走下台阶的数量,他估计评议间会是在地下的某一个房间。上一次荀诩以评议官员的身36,份参加时,就是在一个封闭的山洞里。军正司的人显然认为,一个良好的“环境”是控制被评议者心理的重要因素。
很快,士兵来到一个房间,拉开房门请荀诩进去。荀诩走进去以后,发现这间屋子并不大,但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墙壁用白灰粉刷过,单调且耀眼;整间屋子被有意识地分成高低不同的两个部分,荀诩所在的地方是屋子的最低处,只摆放了一把胡床;而屋子对面的地板则高出一、二丈,一字排开了四张冷灰色的木制案几,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胡床。
“请在这里少候。”
士兵指了指胡床,然后关上门出去了。荀诩拉开胡床坐了下去,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四张案几发呆。
过了不知道有多少时间,房间对面的门忽然响了一下,然后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一共四个人鱼贯走进来,也不看荀诩,依次在案几前坐好。旁边还有小吏端上四杯水,然后很快退出房间去。
荀诩仔细端详这四个人。坐在中间靠左的是右护军刘敏,他是今天评议官员里级别最高的;按照评议惯例,级别最高的官员不负责评议的主要议程,他们的出席往往是代表评议的级别与立场;中间靠右是军祭酒来敏,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是汉中有名的经学博士,可惜人品狂悖,倚老卖老,哪个后辈若是质疑他的权威,就会惹的他暴跳如雷,没多少人喜欢他;最右边是南郑太守府中正杜庸,是属于荀诩最讨厌的那种许靖式的名士,极喜欢清谈与玄学,好逞口舌之利。选了这么两个人来,军正司显然是存心的。
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个人,护军征南将军姜维。按照级别来分,姜维应该坐在中间的位置,但他却选了最靠左的位子,这一般是旁听者的席位。姜维是诸葛丞相的亲信,虽然职位不高,但却被人视为是诸葛丞相的接班人之一;他的出席与位置,暗示了诸葛丞相本人对这件事的关注态度。
荀诩想到这里,抬眼望去,姜维正好与他目光相接,于是冲他友好地笑了笑,和其他三个人的冷若冰霜大为不同。当姜维初次归降蜀汉的时候,靖安司曾经对他进行过一段时间的监视,所以荀诩知道这个人行事谨慎,接人待物颇有分寸,大家对他评价都还不错。
他正在想着,来敏在上面忽然一拍桌子,严厉地喝道:“请注意,针对靖安司从事荀诩的评议现在开始。”
“哦。”荀诩冷淡地正襟危坐。
“姓名?”来敏威严地拿起毛笔问道,看来今天的审查他将会是主力。
“荀诩,字孝和,长沙人,三十五岁,现供职于司闻曹靖安司任从事,已婚,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孩子,我很爱他们。”
荀诩一口气把接下来的三、四个问题全都答了出来,这一套例行的程序他都很熟。来敏听到他喧宾夺主的回答,觉得自己受到嘲弄了,气的鼻子有些发红,大喝道:“严肃,这里是军正司!”
“我知道。”荀诩眨眨眼睛。
来敏大怒,刚想要咆哮。刘敏在旁边轻声咳了一声,来敏悻悻闭上嘴,重新拿起毛笔,端起官腔说道:“你是……”
“我是建安二十四年加入先帝麾下,章武元年转入司闻曹,次年分配到靖安司一直到今天。”
荀诩知道下面的程度是确认他本人的履历,于是再次先声夺人地说了出来。从技术上他的行为无可挑剔,只不过是回答的稍微有那么早了一点,无形中掌握了局面的主动,这让来敏有苦说不出,只能咬着牙暗暗发怒。这时一旁的杜庸见事不妙,急忙把来敏叫过去交头接耳了一番,来敏又小声征询了刘敏与姜维的意见,正过身子来再度对台下的荀诩说道:“荀从事,请不要有什么情绪,我们只是想与你谈一谈前一阶段你的工作情况。”
“哪里,我怎么会有情绪呢?我不是一直积极配合着吗?”荀诩摆出一个笑脸。
“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来敏语带威胁地说,“鉴于荀从事您开诚布公的态度,我们觉得可以省略掉例行程序,直接进入实质性问题了。”
“求之不得。”荀诩在胡床上变换了一下姿势。姜维跪在最边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来敏看了一眼杜庸,后者赶紧拿起一张麻纸,缓慢有致地念道:“建兴七年三月二十四日,司闻曹接到间谍情报;经过司闻曹高层分析,证实魏国派遣了间谍潜入我国企图进行盗窃重要弩机图纸。当时是由你负责处理这件事,没错吧?”
“不错,王全长官才于前不久去世,我是负责内务安全的第一线主管。”
“在三月二十五日,你申请进入军技司考察,并得到魏延将军签字批准,在马岱将军的陪同下前往军技司。没错吧?”
“唔,谯大人和马大人都是好客之人。”
“你在进入军技司的时候,曾经问过负责检查的军士,如果是皇帝陛下亲自来,是否也需要全身检查。有说过吗?”
“唔,但我只是开个玩笑。”荀诩没想到他们连这点事情也调查到了。
“放肆!皇帝陛下岂是拿来做玩笑之谈的!”来敏盛气凌人地训斥道。“你对皇帝陛下缺乏起码的尊重,这本身就是大罪!”
来敏见荀诩没有言语,觉得很得意,认为已经控制住局面了,于是继续慢条斯理地问道:“这件事姑且不说,我们来谈谈别的。三月二十六日,你与第六弩机作坊的黄袭将军发生过冲突。能详细谈谈吗?”
“哦,那场架我们打输了,真抱歉。”
“没问你这个,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会起冲突。”来敏压着怒气纠正荀诩。
“因为他在二十五日非法扣押了我们前去调查的两名人员。”
杜庸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拿出一封公文递给荀诩看了一眼:“魏延将军的批文是不是这一张?”
荀诩端详了一下,点点头。这张不是原件,而是手抄件,但内容一字不差。
“这上面说在日常期间特许进入军技司及军器诸坊,而二月二十五日第六弩机作坊已经转为战备生产轨道,这一点你在派遣部下之前确认过了吗?”
“没有,这不过是文字游戏。”
杜庸的头立刻大摇特摇:“荀从事你此言就差了,孔子有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公文格式都是古有定制,用来匡扶纲纪,荀从事是不是太轻视了?”
没等荀诩回答,来敏又接上来一句:“你是否承认你没有注意到批文上的这一点?”
“好吧,是的。”
“就是说,你因为对公文理解的错误,在不恰当的时候派人强行进入作坊,结果导致了司闻曹与军方的误会,一度引发了混乱。”
“哦,你指的混乱是什么?”荀诩狡黠地盯着来敏。来敏被荀诩的反问噎住了,在这样的场合下,他当然不能提杨仪被吓哭的事,只好含糊地说了一句:“总之,因为你的疏忽,让两个部门产生了敌对情绪。”
“哧!”荀诩不屑的“嗤”声划破屋子里沉滞的空气,他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大概是觉得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怎么也绕不过去“杨仪失态”这件事,很难把握;来敏和杜庸不约而同地朝刘敏与姜维望去,刘敏侧耳听了听姜维的意见,然后冲来敏摇了摇头。于是来、杜二人没敢继续追究,直接进入下一个问题。
“二月二十八日,你曾经拜访过马岱将军,对不对?”来敏这一次显得胸有成竹。
“是的。”
“为什么要拜访他?”
“因为我希望从他那里获取一些关于五斗米教的情报,这对我们的调查工作至关重要。”
“你得到了吗?”
“是的,我还请了马岱将军协助调查,诱出教徒。”然后荀诩把柳吉酒肆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来敏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将身体前倾,盯着荀诩的眼睛问道:
“你在咨询马岱将军的过程中,是否有使用不合适的手段?”
“我不明白您指的不合适手段是什么意思?”
“马岱将军是自愿协助你们的吗?”
“是的。”
来敏露出“我早洞察了你的谎言”的笑容,他大喝一声:“但据我们所知,他是被你胁迫的!”这一声完全没有震慑到荀诩,他只是弹了弹衣袖,从容答道:
“我只是根据靖安司的监视记录去找他,也许他与五斗米教徒之间有联系,我能用的上。”
“结果呢,你是否确认马岱将军与五斗米教徒之间有无瓜葛?”
“没有瓜葛,马岱将军是清白的。”
“根据记录,那份监视记录,是在去年就已经被司闻曹右曹掾冯膺归档封存,你认为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大概是他认为这份记录并无参考价值吧。”荀诩心想目前还是不要把冯膺的风流艳事说出去比较好。
“很好,换句话说,你在三月二十八日使用毫无价值的封存挡案去胁迫我军的高级将领,威胁他与你合作。而事实上他却是无辜的。是这样吗?”来敏得意洋洋地追问。
“我想您弄混了‘有瓜葛’和‘有联系’的概念,马岱将军与五斗米教没勾结,并不代表没联系,我认为……”
“是,或者不是?!”
“事实不错,但我不认为这种表述是正确的。”
“如果马岱将军不从,你是否就要利用那份记录捏造一个罪名给他?你们靖安司不是经常这么干吗?”
“我反对这个指控。”荀诩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来敏,让他不由得往后一靠,“您要知道,您刚才的发言是对整个靖安司的侮辱。”
刘敏大概也觉得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头子说的有点过分了,不禁皱了皱眉头,大声地咳了一声。来敏尴尬地中止了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杜庸见来敏一下子不方便说话,于是主动对荀诩说:
“荀从事,无论如何,你确实为了一己之私而去胁迫马岱将军吧?我这里有马岱将军提供的证词,他说你承诺如果他肯跟你合作,就不再追究他那份档案的事。”
“左右是逃不掉的。”荀诩心想,于是点点头:“不错,我是这样说过。”
“君子事人以诚,诡道非道。就算是普通人,也该以诚为本,以直待人;你与马岱将军同为朝廷重臣,蜀汉栋梁,本应精诚协作;现在同僚之间竟然发生这等监视胁迫之事,荀从事你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有悖礼法的吗?”
“哦,您可能不了解我们靖安司的工作性质,我们工作的前提就是一切人都是不可信任的。”
“连我军高级将领你都敢威胁,你还有什么不敢做出来的?”来敏这时恢复了气势。荀诩本想回一句更为尖刻的话,但是他忽然看到姜维的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于是把话头缩了回去。
来敏以为荀诩退缩了,于是决定乘胜追击,他拿出另外一张纸,指着荀诩说道:“三月六日,第六弩机作坊的工匠前往安疫馆进行身体检查,在参商崖附近遭到了敌人的袭击,一名工匠被劫走。两个时辰以后,这一股匪徒在褒秦道口被埋伏已久的靖安司部队抓获,没错吧?”
“是的。”
“你怎么会想到去褒秦道附近设伏?”
“因为我们在敌人内部安插了内线。”
“即是说你事先已经知道敌人会偷袭工匠队伍喽?”
“不错,而且精确到每一个细节。
“为什么你不当场阻止?”
“因为首脑人物和他们是在褒秦道汇合,我们希望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你为什么不通知军方?黄袭将军说他对此毫不知情,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靖安司的通知。”
荀诩听到这一问题,暗自叹了口气。在得知黄预要劫弩机作坊工匠队伍以后,他的确没有警告军方。他担心军方一旦有所防范,或者打算甩开靖安司单独处理——这在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那就会让最后的机会付之东流。荀诩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严重错误,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对军方隐瞒这一情报,以防止黄预觉察。
“我是怕他们知情后会影响整个计划的展开。”荀诩谨慎地措词。这时杜庸在一旁用谴责的口气缓缓说道:
“你知不知道,在工匠逃亡中,有一名年轻的士兵遭遇袭击而死?”
“哦?是吗?我对此很遗憾。”
“这全都是因为你固执地认为军方的知情会影响你的计划。”
“不,这一不幸的损失并不在我们的预估之内……”荀诩低声回答,对于这一结果他确实有些歉疚。
“但是他却因为你的知情不报而死!”
来敏把纸重重地拍在案子上,他看起来义愤填膺:“这是否意味着,为了方便你的工作,你宁愿坐视我军士兵的死亡?”
杜庸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荀从事,我几乎不敢相信,在以仁德立国的汉国,竟然会有人这样对待为复兴汉室而奋斗的士兵们。”停顿了一下,他扬了扬手里的档案,继续悲天悯人:“那个孩子今年才十七岁,他为人和善,又孝顺自己已经五十多岁的母亲。他在军队蹴鞠队里打四分卫。他大概到死都没有想到,他会因一名官员贪图自己工作方便而死。”
面对来敏和杜庸的咄咄逼人,荀诩只是简单地回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复兴。”
“哦?”来敏不怀好意地眯起了眼睛,“荀从事,你说你强行进入弩机作坊是为了防止魏国间谍;胁迫马岱将军是为了获得五斗米教情报;坐视一名蜀军士兵的死亡是为了更好地捉住敌人,那么你是否成功了?”
“基本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我问你是还是不是。”
“不是,没有成功。敌人顺利把图纸传出去了。”
“就是说你消耗了我国大量的人力物力,对许多无辜的人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而换来的结果是一个零?哦,不,不是一个零,至少曹魏还是有很大收获的。对这一个可悲的结局,你有什么评论吗?”
“没有,这是我的失职,我只顾对敌斗争,忘记了讨好同僚比打击敌人更加重要。我向您发誓,下次我一定首先拿热诚的脸挨个去贴诸位将军的冷屁股。”
荀诩冷冷地回答道,他面对这种无理指责有些忍不住了………………
…………评议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期间荀诩只上了两次厕所,吃了一碗糙米菜粥与两块灸猪肉。来敏与杜庸对于评议相当有兴致,他们经常不厌其烦地反复追问荀诩在执行任务时候的某一处细节;比如荀诩曾经调拨靖安司的马匹给高堂秉,让他送给黄预以取得其信任,光就这一细节,那两个人就足足盘问了荀诩半个时辰,荀诩几乎每一句回答都会被引申到渎职与贪污的高度。来敏嗜好冷讽热嘲,而杜庸则长篇大论地引用经书,两个人与其说是在评议荀诩,倒不如说是满足自己的表现欲——这也许出自魏延的授意。
和他们相反,刘敏和姜维则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间或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至于荀诩本人,他对此只是觉得厌烦,精神上倒确实没感觉到什么痛苦——自从知道这是军方故意整他以后,荀诩就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他早就想开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贬为庶民远徙外地,没什么大不了。于是荀诩在评议期间表现的很洒脱,很多时候会与来、杜两个人唇枪舌战地对着干,累了的话就闭上眼睛消极地“唔唔”两声;面对连番苛酷且偏颇的攻击,这位前从事连一丝委屈的表情都没表露出来。
评议到了子丑之交的时候终于结束,来、杜两个人心满意足地带着厚厚的记录本站起身来。他们威胁荀诩说今天他的表现将会被记录在案,成为品评他的一个重要依据,然后跟随着刘敏离开了房间。
荀诩疲惫地从胡床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不动而变麻的手脚,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忽然,他发现评议官员并没有走光,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他抬头望去,赫然看到姜维仍旧在原地呆着,双手交叉垫住下巴,饶有兴趣地望着荀诩,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丝琢磨不透的笑容。
“姜将军?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荀诩有点奇怪地问道。
姜维走下评议席,来到荀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今天辛苦你了。”
“还好,反正这种工作脑子和手都不用动。”
面对荀诩的讽刺,姜维什么也没有表示,他已经在这一天的评议中领教过很多次了。屋子四角的蜡烛已经差不多烧到了尽头,这时候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姜维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道:“
“荀从事,我知道现在很晚,你也很疲劳,但有一个人无论如何希望能在评议以后见一见你。”
“是谁?”
“诸葛丞相。”
一直到迈进丞相府之前,荀诩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诸葛丞相居然会忽然召见他这个官秩只有两百石的小吏,而且是在一场充满了恶意的评议之后,这让荀诩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对于蜀汉的官员来说,诸葛丞相是一个需要仰视的存在,他们或多或少对这位蜀汉的实际统治者有一种崇拜心理。诸葛丞相的超凡气度、才华和人格魅力让他不仅是一位强势的领袖,还是一尊神秘的大众偶像。
荀诩跟随着姜维穿过丞相府的院子,沿着严整的桑树林边缘朝里院行进。在军正司的地下室憋了一整天,荀诩觉得现在丞相府的气味格外清新;不时还有阵阵夜风吹过桑树林,将桑树叶的清香拂入过往行人的鼻子里。
姜维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子前停住了脚步,转身对荀诩做了个手势:“荀从事,丞相就在里面,请进去吧。”
荀诩表情僵硬地看了姜维一眼,不安地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以前他曾经在集会上见过诸葛丞相,不过那都是远远观望,象今天这样单独一对一会面还是第一次,他有些紧张。
屋子里比他想象中要简朴,屋内的装潢和荀诩的房间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地上和书架上堆放的绢帛文书与竹卷比靖安司多出数倍,而且毫不凌乱,每一份文件都摆放的十分整齐,一丝不苟。在这一大堆文书之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披着素色袍子批阅着文件,他身旁的烛台里满盈着烛油,说明已经燃烧了很长时间。
“诸葛丞相。”
荀诩屏住呼吸立在门口,恭敬地叫了一声。老人抬起头来看看荀诩,将手里的毛笔搁下,抖抖袍子,和蔼地笑道:“呵呵,是孝和呀,进来吧。”
诸葛丞相的声音很低沉醇厚,象是一位宽厚长者,让人很容易就产生亲切感。荀诩原本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一点,他朝前走了几步,在诸葛亮下首的一块绒毯上跪好,双手抱拳。
“谢丞相。”
“噢,不要叫我丞相,我现在只是右将军。”诸葛亮伸出一个指头,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提醒到。
自从去年第一次北伐失败以后,诸葛丞相主动上表自贬三级,从丞相降到了右将军,行丞相事。但蜀汉大部分人包括荀诩都固执地仍旧称他为“诸葛丞相”,在他们心中,“丞相”这个词已经从普通称谓变成了一个特定称谓,与“诸葛”是牢不可分的。大众的这个习惯即使是诸葛亮本人也无法改变。
“是,丞相。”
荀诩恭顺地低下头,“诸葛将军”这四个字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实在太别扭了。诸葛亮听到以后,露出孩子般无奈的表情摇了摇头。荀诩看到诸葛亮没什么架子,觉得自己心情多少有些放松了。
诸葛亮从案下取出一根干净的白蜡烛续接到烛台之上,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不少。他今天刚刚从战情已经稳定的前线赶回南郑,只比荀诩到达丞相府的时间早三、四个时辰左右。这位风尘仆仆的丞相丝毫不见倦意,他示意荀诩坐近一点,语气亲切,象是在闲聊一样:
“今天的评议,真是辛苦你了。”
荀诩不知道诸葛丞相的用意,于是谨慎地回答:“接受评议是每个官员应尽的义务。”
“呵呵,他们是否对你诸多刁难?”
“有那么一点吧,我想可能是误会。”
诸葛丞相“唔”了一声,习惯性地扇了扇鹅毛扇,隔了一段时间才继续说道:“这一次的评议,是军方的强烈请求,靖安司前一段时间的工作引起了军方的反弹。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希望轻易对高级官员进行评议,不过律令所在,我亦不能违反。我这一次叫你来,是希望你不要对这种例行程序存有太多芥蒂。”
“多谢丞相关心。”
“你知道,身为领导者,我必须寻求某种程度的内部安定,这种安定往往是需要付出牺牲的。”诸葛丞相的表情很安详,他瞥了荀诩一眼:“这一次是你很不幸地成为了这种安定的牺牲品,你要怪就怪我吧。”
荀诩没说话,他对诸葛丞相这样的态度心存惊疑。这究竟是开诚布公的真诚,还是某种暗示?
“我对此感觉到很抱歉,因为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我必须批准他们这样做。”这位蜀汉丞相的声音转为低郁,脸上露出歉疚的神情。“你知道,一国的丞相不那么好当,他没法让所有人都满意,但必须得让大部分人满意。”
荀诩看到诸葛亮两鬓的斑白与清庾的脸颊,知道他并没有夸大任何事实。但荀诩没有想到这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居然会向自己这么一个小官员道歉,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楞了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表示:
“诸葛丞相,我……我确实没能阻止图纸的泄露,这是我的失职,没什么可辩解的。我会对这一次的失败负起责任。”
诸葛亮听到这句话,欣慰地点了点头:“孝和,事实上我一直在注意着你的调查工作。这一次的失败是非战之罪,你的实际能力我很清楚……或者说,我非常赞赏。这也是我把你找来的原因:我希望你能明白,评议对你的结论只是行政结论,并不代表我对你的真实评价。”
“…………”荀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压力与委屈一瞬间从内心底层翻腾出来,然后立刻被融化在一种激动中。
“有人认为你有青铜般的意志,我完全同意。有头脑,有洞察力,能吃苦,富有激情,宁可死也不放弃。靖安司正需要象你这样的人才。”
诸葛亮诚恳地说道,同时平静地注视着荀诩。每一句都是对荀诩心理防线的一次巨大冲击,他甚至有点想哭。
“希望今天的评议不会动摇你对汉室的信心,汉室的复兴仍旧需要你。”
这是今天第三次诸葛亮使用“希望”这个词,对此荀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落泪。真没出息,他自己在心里想。
诸葛亮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中的鹅毛扇仍旧不急不徐地摇动着。他不喜欢这种公开申斥私下安慰的方式,但却不得不有所妥协。荀诩是这样,杨仪和魏延也是——为了能让蜀汉有限的人才发挥最大效能,诸葛亮必须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与政治蛛网上保持平衡才行。
这时候外面的夜雾少许散去,万籁俱寂,丞相府周围一片幽静,只有打梆巡更的声音偶尔传来。荀诩已经有十几个时辰没有睡觉了,但他丝毫不觉得困。
这时诸葛丞相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于是便转换了话题:
“为了给军方一个交代,我会把你暂时调去东吴去担任驻武昌的情报武官。”诸葛亮捋了捋胡须,对荀诩做了个宽慰的手势,“你别当这是左迁,就当是休假吧,江东的气候比起汉中可好太多了。等事情平息以后,我会再把你调回来。”
“东吴啊……我知道了。”
荀诩很高兴诸葛亮把话题转到了实质性的问题上去,否则他不保证自己不会失态地哭出来。即使内涵不同,荀诩也不希望和他的上司杨仪做同样的事。
“东吴那些人一向都不可靠,最喜欢搞小动作。你去了以后,可以协助管理一下那里的情报网,不能指望那些自私的家伙主动提供情报给我们。”
“明白。”荀诩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
“调令我已经叫伯约去处理了,你最早后天就可以起程。去之前先回成都看望一下你的家人。你儿子多大了?”
“才五岁,名字叫荀正。”
“呵呵,好名字,等这孩子长大,相信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一定会是的。”
“很好。如果没有其他的事的话,你回去休息吧。”
诸葛丞相挥了挥鹅毛扇,把眼睛合上,示意他可以走了。但是荀诩没有动,诸葛丞相再度睁开眼睛,略带惊讶地问道:“孝和,你还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丞相。”荀诩站起身来望望屋外,神情严重地说,“在我离职之前,我必须向您汇报一件事——我已经交代给我的部下了,不过我想还是当面跟您说一下比较重要。”
诸葛丞相用双手挤压了一下两边太阳穴:“哦,你说吧。”
“这一次靖安司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汉中内部有一名高级卧底。”
“哦?”诸葛亮放开双手,抬起头来,原本有些倦意的眼睛又恢复了精神。
“敌人对南郑内部相当熟悉,而且数次洞彻靖安司的行动,这全部都是因为那名奸细的缘故。根据五斗米教徒的供认,那名奸细的代号叫做‘烛龙’。关于他的一些疑点我已经专门撰写了一份报告,您可以去找靖安司裴绪调阅。”
“就是说,这个叫烛龙的人你现在还不知道具体身份?”
“是的。本来我打算立刻着手调查这个人,但现在不可能了。希望丞相能提高警惕,以免让他对我国造成更大损失。”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呵呵。”诸葛丞相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我会派专人去处理这件事,你放心地去吧。”
荀诩这时才得以从近处端详诸葛丞相,他清瘦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暗灰色,两个眼袋悬在眼眶之下,眼角的皱纹一直延伸到两鬓与白发接壤。荀诩能看出在他容光焕发后的疲惫,这个瘦小的身躯承载着整个蜀汉,又怎么会不疲惫。
“那我告退了,您多注意点身体。”
荀诩在内心叹息了一声,深深地施了一礼,然后退出了诸葛丞相的房间。
三月二十七日,前司闻曹靖安司从事荀诩正式调职。
荀诩离开南郑的当日,正是报捷的汉军部队入城之时,所有的人都涌到北门去观看入城仪式。成蕃负责城防,无法抽身;而狐忠又必须陪同姚柚与冯膺出席,结果到冷冷清清的南门来送荀诩的只有裴绪和阿社尔两个人。
“荀从事,想不到你竟然就这么走了。”
裴绪有些难过地说道,而阿社尔在一旁愤愤不平地嚷着:“你们中原人真奇怪,肯干活的人就是这样的报应吗?”荀诩伸手截住阿社尔的抱怨,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高堂秉现在怎么样了?”荀诩问,如果说这一次的行动有什么和丢失图纸一样让他懊悔的,就是高堂秉的受伤了。
阿社尔抓抓头皮,回答说:“目前他病情稳定,不过身体还比较虚弱,我们第五台的人正轮流看护着他。”
“呵呵,我已经离职,现在可没有第五台这个编制了。”
“不会不会,我们几个都一直以在第五台为荣哩。”阿社尔拍拍胸脯,“要是哪一天您回来靖安司,我们第五台全体人员一定尾生抱柱恭候大驾。”
旁边裴绪听了“扑哧”一乐,无可奈何地对阿社尔说道:“喂,你先搞清楚尾生抱柱的意思吧,不要乱用成语。”阿社尔赶紧哈哈大笑,说不清楚是解嘲还是掩饰自己的尴尬。荀诩对阿社尔说:“平时多读读中原典籍吧,我剩下的书你可以随便拿去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裴都尉。”
阿社尔悻悻地捏着两只大手的指关节,小声道:“我更愿意与高堂兄切磋搏击之术啊,他的五禽戏我还没学全呢。”
现场送别的感伤气氛因这个小插曲而变的淡薄了一些。
“好了,时间差不多该起程了。”荀诩看看天色,将身上的包裹搁到旅车上,“你们两位就送到这里吧,靖安司的工作千万不要松懈。”
“请从事放心。”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荀诩冲他们抱了抱拳,转身登上旅车。前面车夫一声呵斥,鞭子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两匹马八足发力,车轮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整辆大车缓缓地驶出了南郑南门。与此同时,在南郑城的北边发出一阵喧嚣的欢呼声,汉军的第一波骑兵已经披红挂绿地开进了城中…………
……荀诩日夜兼程,从汉中南部翻过大巴山,取道嘉陵江南下剑阁,进入蜀中平原,在四月四日的时候抵达了成都,见到了已经阔别两年多的妻子与儿子。
他在成都陪自己的家人一起享了一段时间的天伦之乐,每天就是和儿子一起读读书,钓钓鱼;帮妻子修缮一下漏雨的屋顶,还用自己的俸禄给她买了一支铜簪与一套蜀锦裙。这一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是荀诩担任靖安司的工作以来难得的空暇时光。有时候,他坐在家中的门槛上望着自己的儿子嬉戏,甚至慵懒地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是件坏事。
有一次,他儿子荀正举着一个风车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袖子问道:
“爹爹,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到底是去做什么呀?”
荀诩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无限慈爱地摸摸荀正的脑袋,回答说:“爹爹是为了汉室的复兴。”
“汉室复兴?那是什么?”小孩子似懂非懂。
“唔,就是大家生活变的比以前好了。”
“那,到那时候,爹爹你就能每天都陪我玩了吗?”
“是呀。”听到自己父亲肯定的回答以后,小孩子欢喜地跑出院子,蹦蹦跳跳地大叫:“娘,娘,我要汉室复兴!汉室复兴以后爹爹就能天天回家了!”荀诩望着他的背影,唇边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五天的假期飞也似地过去,到了四月九日,荀诩不得不告别家人,踏上前往江东之路。
他从成都首先接受了新的官职,一共有两个,公开身份是抚吴敦睦使张观手下的主薄;另外一个不公开身份则是司闻曹江东分司的功曹。
蜀汉与吴两国同为抗御曹魏的盟友,都在对方首府设立了“敦睦使”这一常设职位,用以维持双方的日常外交联系。而敦睦使所在的办公机构敦睦馆则成为双方外交人员活动的基地。两国的政策变化以及外交文书都是通过敦睦馆来进行传输;当有高级别的大臣互访的时候,敦睦馆也做为驻跸之地,比如蜀国丞相府的参军费祎每一次出访东吴的时候就都住在这里。
而敦睦馆的另外一个职能,就是以外交身份做掩护进行情报活动——这可以理解,蜀汉与吴都没有天真到认为对方会将所有的事都告诉自己,于是他们喜欢自己动手搜集。这就是司闻曹江东分司的工作。
荀诩从成都出发以后,先从陆路赶至江州,然后乘坐“敦睦馆”专用的外交木船沿长江一路东进,终于在四月十七日顺利抵达了江东都城武昌。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天上无一丝云彩,江面能见度很高。悬挂着蜀汉旗帜的木船缓缓地驶入了位于武昌西侧的牛津。这里是外交船只专用的港口,所以里面毫不拥挤;木船轻松地穿过几道水栏与滩坝,稳稳地停靠在一处板踏前面。
“荀大人,可以下船了。”船夫一边抓着锁链将铁锚抛到水下去,一边冲船舱里喊道。
很快从船舱里走出来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人。荀诩从来没这么晕的这么惨过,虽然他是长沙人,但很小就去了益州,没什么机会坐长途的船运。这一次在长江里几天几夜的漂流,让他差不多吐完了胃里所有的东西,那滋味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他晃晃悠悠地迈过踏板,身子一摆,差点掉进水里,幸亏被迎面来的一个人搀住,这才幸免遇难。
“您就是荀主簿?”
来人问道,他说话带一点成都口音,荀诩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这个人将荀诩小心地搀扶到码头上来,荀诩两脚踏到坚实的土地上,这才多少感觉到有些心安。他抬头仔细打量来者,这是一位面色白皙的年轻人,两条细眉平直而淡薄,看上去温文儒雅;他身上的旧蓝布袍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十分整洁。
“荀主簿,是张观大人派我过来接您的。”年轻人对荀诩说,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我叫郤正,字令先,目前在敦睦馆担书令。”
荀诩想拱手作答,但脑子还是浑浑噩噩的。郤正从怀里掏出一粒草绿色的小药丸递给荀诩,笑着说:“您别担心,一般第一次坐船来东吴的人都得晕一次船,我给您预备了醒神丸,吃一粒头就不晕了。”
荀诩接过小药丸吃下去,药丸散发着清香,还没来得及落入胃里就在喉咙中直接就化掉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确有其效,他的头疼果然减轻了。
“这是吴国的药坊专门配的,他们的医生水准不错。当年如果曹操手里有这个配方,赤壁之战就不会输的这么惨了……您这边走,马车在这里。”
郤正很健谈,从一见面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荀诩刚吐的稀里哗啦,没力气跟他聊,只能慢慢朝着车子走去。到了马车前,郤正架住荀诩肩膀把他抬了上去。这时一名吴国的边境小吏走了过来,指着荀诩对郤正说:“这位大人还没登记呢。”
“外交人员,已经知会过你们上司了。”
郤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潦草地接过毛笔在小吏的竹简片上签了字,然后也上了车,让车夫往武昌城里开。
一路上郤正兴致勃勃地给荀诩介绍着沿途风景与吴国风土人情,荀诩斜靠在马车上,右手抵住太阳穴,皱着眉头向两侧勉强望去。与汉中贫瘠荒凉的山地不同,江东这里一路放眼看过去全是绿色,路旁种植的全是垂柳,正逢四月,春意盎然。远处水道纵横,头戴斗笠的渔夫撑着一叶扁舟纵横其间,颇有情趣。就连呼吸入鼻的气息都湿润绵软,比起汉中粗砺干燥的寒风舒服许多。
大约跑了半个时辰,马车来到了武昌城前。城门上方的两个镏金大字反着阳光,格外醒目。守城士兵远远看见马车上高高悬起的蜀汉敦睦使旗号,连忙将城门打开,马车毫不停顿地穿过城门,驶入城中。这是吴国对敦睦馆的特别优待,以此来表示对蜀吴两国友好关系的重视。
敦睦馆位于武昌中央偏北,就在内宫城宣阳门侧旁不到两里的地方,是一栋相当豪华的宫殿式建筑。当年在彝陵之战以后,诸葛丞相与吴主孙权有意重新结为同盟,于是彼此向对方派出了邓芝与张温两名使节。孙权为了表示诚意,特意在武昌为邓芝的来访建了一所新居,后来这座建筑就被当做敦睦馆来使用,成为蜀人在江东的一处活动基地。
马车抵达了敦睦馆前面停住,荀诩已经恢复了几分精神。郤正跳下车,指挥几名仆役把行李搬运下来;荀诩自己扶着把手也下了车,恍惚中看到馆中走出几名身穿杂色锦官服的人。为首之人见到荀诩,立刻热情地抱拳相迎。
“荀主簿是吧?我是抚吴敦睦使张观。”
出乎荀诩的预料,张观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白净圆润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皱纹,保养的相当好;郤正看上去也颇年轻,不知道是不是这江东气候养人的关系。
“真是抱歉,失态了。”荀诩不好意思地说道,右手还是顶着太阳穴不敢松开。
“呵呵,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样。”张观宽慰他说,然后指了指旁边一个穿着黄袍子的长髯男子道:“这一位,是吴国朝廷专门负责与我们敦睦馆联络的秘府中书郎薛莹薛大人。”
“薛大人,幸会。”
“荀大人不必多礼,您初来鄙州,风土尚不习惯,应当多休息。我回头去叫宫里的太医给您诊治一下。”薛莹说话声音很细,口音带有沛郡的口音,态度和蔼。张观在一旁不禁笑道:“薛大人,我的主簿才来了不到一天,你就急着把他送去医馆啊,这就是东吴待客之道么。”
“蜀中多疫气,不清扫一下怎么行。”薛莹毫不客气地回击,两个人随即哈哈大笑。
蜀吴两国使臣素来有相互嘲讽的传统,张温访蜀的时候与秦宓辩论过,张奉使吴的时候与诸葛瑾拿对方的国号开玩笑,邓芝甚至当面嘲弄过孙权,这也算得上是两国关系融洽的一个证明。从薛莹与张观刚才的对谈就可以判断出,蜀汉与吴关系仍旧处于黄金时代。荀诩想到这里,心中一宽,冲薛莹拱了拱手。
这时郤正已经将行李弄妥,张观见状对薛莹说:“我晚上设下宴席为荀主簿接风,薛大人请务必出席呀。”薛莹摇了摇头,抬头看看天色回答说:“最近朝廷里比较忙,我恐怕是无法出席。我看就等荀主簿身体恢复一点,我再来尽尽地主之谊吧。”
薛莹说完,走到荀诩前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然后告辞离去。张观、荀诩与郤正看着他离开以后,三个人走进了敦睦馆的大门。
馆里一进门是一间宽阔的厅堂,两边各立着一只铜制仙鹤香炉,鹤嘴中袅袅地飘着青烟;厅堂摆放着一尊青铜牛方鼎,鼎上方悬挂着用篆书写的“敦睦和洽”四个字,落款的赫然就是东吴重臣兼书法名家张昭。
仆役们见三名官员已经进来了,于是走过去将大门“轰”地关上。张观示意郤正等人离开,然后笑眯眯地对荀诩说:“荀功曹,蜀中一切安好?”
荀诩注意到了这个称呼的变化。对外他是敦睦馆的主簿,而实际上却是司闻曹江东分司的功曹。张观这样称呼他,意味着接下来就是涉及到情报领域的对话了。张观在担任抚吴敦睦使的同时,也是江东分司的从事,算是荀诩的上司。
荀诩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成都和汉中的情况。张观把右手搭到铜鼎上,忽然饶有兴趣地问道。
“您以前是在汉中的靖安司工作吧?”
“正是。”荀诩听到这个问题一楞,难道张观也知道了汉中的那件事?
“呵呵,汉中靖安司是对内,而我们敦睦馆是对外,两者工作性质不同,要面对的麻烦也不尽相同。”张观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若是粗心大意,可是会引发外交上的大乱子。”
“唔,多谢提醒,我会格外留意的。”
“您也许早就知道,但我还想再强调一下。外交无小事,任何不当举动都有可能对两国关系造成损害。”张观说到这里,拿眼神瞟了一眼大门,问道:“刚才那位薛大人,你觉得人怎么样?”
荀诩想了想,谨慎地回答:“人还不错,不过我总觉得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呵呵,不愧是诸葛丞相身边的人,果然敏锐。”张观赞许地点了点头,“薛莹这个人与我私交很好,是我在东吴最好的朋友,以前我们还是同学。但从外交和情报方面来说,他却是我们敦睦馆最麻烦的敌人,绝不可掉以轻心。”
荀诩点了点头,外交无私交,这一点原则他是知道的。诸葛丞相有一位亲生兄弟诸葛瑾就在东吴任高官,但他们两个在代表两国交涉的时候也都是一切以自己国家利益为基本,丝毫不搀入兄弟感情因素。
“吴国人比较怪,他和我们、魏人的思维方式与行事风格都不太相同。你既然来这里从事情报工作,就必须对此有所了解。”张观说到这里,忽然感慨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别看蜀、吴一团和气,实际上武昌地下的情报战不比汉中或者陇西轻松多少。要知道,有时候盟友比敌人更头疼。”
“比敌人和盟友还难缠的大概只有自己人了。”
听到荀诩的话,张观理解地点了点头,用手按住上翘的嘴角,笑道:“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荀功曹你会被调来江东了。”对此荀诩报以一个苦笑,什么都没说。
“至于这边的基本情况,你可以去找郤正了解,他一直负责日常事务,不过……”张观看看门口,用手掩在嘴边低声道,“这个家伙正义感太强了,有点不知变通,跟情报部门格格不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我会尽快开始熟悉武昌的情报网络……”这时荀诩忽然将眉头拧成一团,表情也变的古怪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张观露出好奇的表情。
荀诩慢慢地从肺里吐出一口饱涵江南水气的气息,用右手习惯性地捏了捏太阳穴,略带狼狈地伸出另外左手:
“能再给我一片醒神丸吗?”
接下来的几日,荀诩一直在郤正的帮助下对整个吴国国情、政局现状、经济政策、军事体系、民计民生等诸方面进行考察,以试图对这个位于长江南岸的国家建立起一个初步的印象。与此同时,荀诩还频繁地出现在各个东吴大臣的宴会之间,与吴人进行交谈,了解他们的第一手想法。期间他还得到了孙权的接见,还得到了一块玳瑁壳做为赏赐。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荀诩心中原本抽象的东吴变的丰满实在起来。他在一封写给裴绪的信中这样写到:
……在经过两次权力转移与数十年的相对安定统治以后,江东政权自孙坚时代培养起的那种锐意进取的气势已经被这种和平销蚀的所剩无几。历史原因与地理原因的双重影响令东吴君臣滋生出一种从外人视角来看很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他们很骄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被称为自大——从吴主到最基层的平民普遍认为任何针对东吴的军事行动都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想法有其历史渊源,孙权即位以来曾经遭受过来自曹魏与我国的数次大规模攻击,但最终都成功地将其顺利击退,这些胜利都是间接或者直接得益于长江。在我与吴人的交谈中可以发现,长江做为天堑的存在从地理上与心理上都对他们有着深刻的影响。长江的安全感削弱了他们对外界政治变化的敏感程度,使之对现状很满意,并相信这种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讽刺的是,做为一枚铜钱的两面,这种封闭式的苟安心态不仅带给吴人优越的安全感,也成为了他们向外发展的障碍。与辉煌的防守战相比,东吴对外用兵的记录惨不忍睹,要么是完全的失败——比如建安十九年的合肥之战;要么是战略意图十分混乱——比如建兴六年的石亭战役,从战术上来说陆逊将军无懈可击,但在战略上东吴除了消耗了大量物资以外,丝毫没有收益。我想这可能是肇始于东吴将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东吴的南部疆土与我国南部局势类似,广泛分布着松散的蛮族部落,相当一部分东吴将领就是靠镇压蛮族来积累资历。因此东吴的军事行动呈现出鲜明的讨蛮式特色:缺乏一个大的战略构想,只确立无数短期战略目标,而且他们乐此不疲。这与我国明确的战略目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正因为如此,东吴君臣很明显抱有一种既自大又自卑的矛盾心态,这导致武昌在军事上和政治上始终缺乏一个明晰的定位。他们将自己视做一个独立政权,但又向曹魏与我国称臣,暴露出武昌视自己是一个相对于中央王朝的地方割据政权的不自信;而每当称臣这一议题进入到实质操作阶段的时候,武昌又立刻退回了自己最初的立场——和他们的军事行动一样飘忽不定,没有指导性的原则。让所有人,甚至他们自己都无从捉摸。
这种对外消极据内自大的心态究让东吴的小圈子化更加严重,在我接触过的吴国臣子当中,大多数人在表现出对蜀、魏两国因不信任其过于强大而产生的恐惧以外,更多的是对东吴独立意识的强烈自满。究竟这会引导我们这个可敬的盟友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轨道,接下来的发展趋势实在是令人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