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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在陵墓里看到一个死人,也许会有些害怕。害怕过后,也许会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那念完之后呢?也许,你就该干嘛干嘛去了吧?
但是,如果你在陵墓里看到一个活人呢?
不知道别人作何反应,阿四反正是懵了。而苏幕遮,则是浑身微颤,满目泪光。
他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拉着阿四几步走到水池边,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道,“何姑。”
何姑也是眼眶微湿,敛裾回了一礼,颤声道,“老天保佑,祖宗显灵,少主你总算平安到达。”
苏幕遮衣衫破烂,满身染血,连头发都有些凌乱。何姑瞧得泪意更浓,转眸又看了看一直傻愣愣的阿四,唉声一叹道,“走吧,小姐等了很久了。”
说完,轻轻转身,她再次提起那盏雕花灯笼,在前引路。
这里虽是地下陵墓,却是一个永远没有黑夜的所在。
穹顶漆黑如墨,如繁星般缀满了夜明珠。夜明珠颗颗大如拳头,珠光闪烁间,便将整个视野照耀得亮如白昼。而何姑手上那盏小小的雕花红灯笼,便如一只在烈日下飞行的萤火虫,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苏幕遮牵着阿四紧随而行,几步之后,好奇问道,“何姑,此地明亮非常,何故要点盏灯笼呢?”
“这是小姐的吩咐,”何姑脚下一顿,抬头望了望满目的珠光,道,“日日夜夜,年年岁岁,这一住,便是十五年。金堆玉砌,牢笼再好也终究只是牢笼。小姐是不信命的,即使要长眠于此,也得分清白与黑。于是,命令我按着铜漏时辰,准时点灯。”
珍贵的夜明珠光辉熠熠,撒在那头花白的发上,尽是数不尽的流年与道不尽的沧桑。
苏幕遮双唇几张几合,最终却只是小步跟随,默默不语。而一直恍恍惚惚不明所以的阿四,此时却总算回过了神来。
何姑,听着怎么有点耳熟?还有,那小姐是谁?难道是守陵人?武帝竟然如此霸道,将活人埋起来守陵?
再一想,也不对啊!
皇陵,乃是武帝为自己百年之后建造的陵墓,无缘无故的怎会允许人待在里面呢?啊,何姑,难道是......
阿四浑身一激灵,突然想起来了:何姑,这不是苏幕遮之前提过的,规仪的生母,他娘亲武后的贴身侍女么?
难道是......
阿四惊呆了,偷偷扯了扯苏幕遮的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幕遮见此也不说话,他伸手摸了摸阿四的发顶,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是无法言状的情绪。阿四心中一揪,胸口好似塞满了棉絮,闷得很难受。
于是,她也不再多言,只将掌心的那只手紧紧扣住。
兜兜转转又穿廊过院,三人一路无话,转眼便停在了一棵梧桐树下。
梧桐树粗壮高大,与西宫内那棵简直一般模样,皆是风霜百年,垂垂老矣。阿四觉得奇怪,此处四面封闭,无光无热,却不知这些鱼和树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正要相问,却见何姑将灯笼一放,上前几步后,只身站在一扇木门之前。
“笃!笃!笃!”她先是轻敲三下,然后贴在门边,哽咽道,“小姐,何姑给你报喜来了。”
话音落,房中寂静无声,莫说是回应,便是连呼吸声也无。
正疑惑间,忽闻“吱呀”一声,那扇门竟然应声而开。
阿四精神一振,感觉到苏幕遮的手心微微出汗,她心中五味杂陈,又是忐忑、又是好奇、又是担忧......
苏幕遮脸上却并无变化,连姿势也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若不是那剧烈起伏的胸口,恐怕谁也看不出他的紧张。
何姑笑容温和,伸手一引,低声道,“少主,里面请。”
里面却是一间书房。
一进两室,不很大,却收拾地极有格调。一面是琳琅满目的博古架,其上奇珍异宝不计其数,随便哪一件拿出去,都足以轰动京城。而博古架的对面,则是一排又高又长的书架。书架乃是黄花梨木所制,其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类书籍。阿四只是随意地瞄了一眼,便看到了六艺、诗赋、诸子论策、兵书战略、术数方技,甚至还有古籍医典。而书架旁边,墙壁空空,只挂了一把长剑。
长剑看起来并不起眼,既无珠宝镶嵌,又无杀气外泄,便是那锋刃,也被隐在了黑漆漆的剑鞘之中。
“少主,在里间。”
阿四正在打量房内摆设,便听苏幕遮轻轻“嗯”了一声,抬腿便往里间行去。
里间与外间想比,少了丝严谨,多了份雅致。
香妃竹帘,榧木棋盘,棋盘上黑黑白白错落一片,却无人在下。转眸往左,乃是一扇花窗。窗下墙边,摆着黄花梨木的书案。书案上放着一架白玉笔架,一方洮河砚,并一对金猊兽镇纸。镇纸压着一幅画,画上万马奔腾,刀剑如幻,竟是一副兰陵王杀阵图。
然而图画得再好,阿四也没有心情去看了。
因为,她眸光一转落到右侧后,便再也转不回来了。
但见,案边右侧放着立鹤雕纹铜炉,炉中青烟袅袅,腾起一片蒙蒙薄雾。而雾中央,光影下,却有一位美妇人静静而坐!
她年约过百,却依旧很美,美到足以让所有男人侧目,便是连阿四这个女人也不能例外。
这种美与一般的女人不同,除了精致柔和的面皮,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那种味道,少半分则太少,多半分则太过。就好比那醇厚的美酒,经过岁月的沉淀,不多不少,刚刚好。
可是,纵是红颜未老,那头青丝却早已白透。如同披了满肩风雪,盈盈坐于罗叠的光影之下。
“孩子,你来了。”
美妇人缓缓起身,一弯笑靥绽了开来,仿佛迎寒而放的雪梅,分外美丽!
苏幕遮双目模糊,总觉得眼前有一层雾水死死挡住。这种水濛濛的雾气,笼罩在对面之人的身上,竟带出了些许缥缈出尘的味道来。
这就是,我的娘亲......
阿四站在一旁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天发现苏幕遮还杵在原地发愣。第一次,她有种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感觉。
苏幕遮,苏公子,你倒是说句话呀!
美妇人却是不急,她隔桌朝着苏幕遮招了招手,柔声道,“好孩子,来,来娘亲这里。”
娘亲?!
阿四双目圆睁,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暗道:苏幕遮的娘亲,她是一代帝国的开创者之一——武后!武后苏锦啊......
一边的苏幕遮喉头滚动,张了张嘴,最后同手同脚地走到了武后跟前。
武后见状微微轻笑,一面拉住他挨着自己坐下,一面抬头细细端详。最后,她轻轻点头,伸手抚了抚苏幕遮受伤的肩膀,道,“你长大啦,娘亲,也老啦......”
“不!”苏幕遮蓦地摇头,急切道,“美,很美。”
武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抿唇道,“谁很美?”
“娘......娘亲,娘亲很美。”苏幕遮怔怔的,也就几个字而已,对他似有千斤之重,“娘,娘亲?”
“恩。”
“娘亲,您,可以抱抱我吗?”
苏幕遮其实比武后要高,高出整整一个头。可是,在阿四看来,他便如同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想汲取母亲身上的丝丝温暖。
阿四哭了,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何姑也哭了,捂住嘴抽噎不停,连武后也微微红了眼眶,伸手将苏幕遮环住。
她轻拍着怀中男儿的后背,犹如抚拍襁褓中的婴孩,柔柔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不苦,一点都不苦。”苏幕遮紧紧抱住怀中的女人,泪水如泉涌,声音却异常欢快。仿佛一个做了好事,急需先生表扬的孩子,他忽地坐直了身体,认真道,“娘亲,我做到了,所有您曾叮嘱他们的事情,一件不落全部完成。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的双眸如璀璨的星辰,一字一顿道,“娘亲,孩儿带你出去!”
“呜呜呜......”何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这一幕,等了一日又一日,等了一年又一年,如今总算成真,总算能重见天日了!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湿成一片,忽地跪倒在地,哽咽道,“恭喜小姐,恭喜少主!”
武后也有些情绪激动,满目温情地注视着苏幕遮,点头道,“娘亲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因为,你是我苏锦的儿子,是苏家的子孙,也是这轩辕国的继承者!”
苏幕遮眼泪尽收,脸上却忽地腾起了红晕,紧接着直愣愣站起了身,一把将阿四拉到了近前。
“娘亲,这是阿四,我.....”苏幕遮垂眸瞧了眼阿四,唇角忍不住浮起了笑意,道,“我的女人。”
生命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左一右,都陪在自己身旁,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更好的呢?苏幕遮简直太开心了,觉得曾经的谋算与磨难都不值一提。
阿四羞涩了。
早已“死”去多年的武后死而复生,她满头银发、满脸笑容,温和得和每一位慈母并无不同。可是,她又是苏幕遮的娘亲,也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
阿四不敢再想了,越想,脸就越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子。
她垂着头不说话,结果禁不住苏幕遮的暗示,扭捏了半天,才道,“见过......见过皇后娘娘。”
武后一开始有些惊讶,继而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便也有些释然。此时见小姑娘羞羞答答地叫自己“皇后娘娘”,脸上的神色便有些变了。
“皇后娘娘,已经死了十五年了。如今要重登九天的,是苏家的女儿——苏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