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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鼓喧街,兰灯满市。
皎月照都城,也照在了金四娘的脸上。
多日未见,金四娘的盘子脸依然如故,那双豆子般的小眼睛转了转,道,“看来此物甚为要紧,竟逼得你连夜赶来寻我。”
说着,她将画卷递到阿四手中,然后舒了口气,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金美人算是完成了任务。阿四,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阿四小心地接过画卷,看也不看便紧张地放好,然后才扫了眼四周,低声道,“无甚打算,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金四娘见她一副梗着脖子的倔样,不由得皱了皱眉,斟酌着说道,“阿四,依我所见,那梨山别庄乃是龙潭虎穴,若是有机会,不如及早脱身为妙。”
阿四闻言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一笑,道,“放心吧,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
“你叫我如何信你?其他的不提,便是那潘宁之死,若非当日苏幕遮苏公子正巧在场又及时出手,你恐怕早就被冤死几百回了!”
阿四想起当日情境,确实有些心有余悸,但在听到“苏幕遮”三个字时,心头莫名就是一暖。
金四娘原本唉声叹气,心忧不已,抬头却见阿四弯起了嘴角,正在......正在偷笑?
彼时不知哪里的老师傅正在做糖人,那甜甜的香味一飘飘了好远,竟幽幽传到了金四娘鼻尖。连带着,她觉得阿四这笑,也笑得太甜太甜,甜得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四,阿四,阿四......”
连叫了好几遍,阿四才猛然回神。她见金四娘一脸莫名地瞧着自己,只觉得脸颊忽地一烫。于是,极快地收敛了情绪,不好意思地笑道,“哦......四娘你放心吧,我早有准备。”
说着,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腰间。阿四的腰间正绑了一个小包,小包里别无他物,有的只是一幅画卷而已。
金四娘见状若有所悟,警惕地瞄了瞄四周,凑近道,“如此便好,但阿四你且记住,凡事莫要逞强,尽力而为便是。”
阿四瞧着近在咫尺的脸庞,不知为何眼眶就湿了起来。这张脸实在不美,甚至可以说是尤为丑陋,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予她关怀。情不自禁地,她倾身紧紧抱住了金四娘,缓了缓情绪,才轻声道,“谢谢你,四娘......”
尽管阿四借着拥抱偷偷擦去了泪水,金四娘依旧感到脖间一烫,有什么东西湿了她的衣领。
于是,人流穿梭的闹市街头,一向爽朗大方的金四娘竟也微微感伤了起来。她强硬地拉开阿四,然后小心翼翼地亲手擦去阿四眼角的湿痕,强笑道,“这是怎么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一般。”
阿四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便觉得有些难为情。她掩饰般地噗嗤一笑,擦了擦脸,笑问道,“四娘你呢,为何忽然离开红袖楼,那可是你多年的心血啊?”
“正因为是我多年的心血,所以才必须离开。”
“为何?”
阿四追问,金四娘却蓦地停了下来。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思索半晌,才慢慢开口道,“人生不如意十之*,我金美人逍遥多年,也该做些该做的事了。”
这回轮到阿四摸不着头脑了,她完全没听懂,想了想,试探道,“不知何事非做不可,竟让你孤身离了红袖楼,连小胡子也不带在身边。”
“此事事关重大,不但非做不可,还必须万无一失。为此,我祖辈、父辈耗尽心力,最终丢了性命。如今,终于轮到我去完成使命了。”金四娘轻轻一声叹息,又抬头望了望渐渐被阴云遮住的月亮,道,“时隔多年,时间紧迫,他也该回来了吧?而我,也该回去了......”
“回去,你要去哪里?”
阿四听得满头雾水,不由得心中大急,金四娘却讥笑一声,道,“去哪里?素闻那里遍地富贵,繁华无尽,我却知那里尽是阴谋算计,肮脏龌龊,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这是什么地方?”阿四满眼震惊,急急道,“若是想要见你,我又该去哪里寻你?”
金四娘闭口不答,却沉默着回首,望向远方。
阿四循着她的视线去看,但见那乌沉沉的夜空斜斜挂着一弯月亮。月下,碧瓦朱檐,飞阁流丹,满眼皆是金碧辉煌。
阿四知道,那是巍峨雄壮的皇城,是轩辕国一国的命脉所在......
夜色浓重,寒气逼人,阿四一直走到梨山山脚之下,耳边还回荡着金四娘的那句话——“若是有急事找我,拿着这个去梵音寺,自会有人接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里有一枚腰牌。
腰牌乃是檀木雕刻而成,其上图案精致,字体却早已模糊。阿四忍不住再次取出来细细摩挲。令人遗憾的是,那字体实在受损严重,连蒙带猜,她勉强认出了两个字:
腰牌的反面只有一个字,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一个“令”字;而正面有两个字,其中一个字已被磨平无法辨认,另一个字却依稀是一个“宫”字。
宫?
什么意思呢?
回想金四娘当时的神情,似乎此物乃是她的贴身之物。然而此物看起来颇有些年岁,一个花信年华的姑娘家,刚刚二十出头而已,随身不坠玉佩不簪花,带着个腰牌是何用意......
胡思乱想间,阿四已然走上了上山的小径。她孤身一人听着左右草木的沙沙声,只觉得身上有些发凉。若有所觉地四下一看,这才发现,周遭竟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来。
雪并不大,小小白白的雪花柔柔地落在人身上,一碰,便化作了一滩冰水,刺得人发寒发抖。
阿四回过神后,连忙撑起了油纸伞,加快步伐朝山上赶路。
小路崎岖不平,她伶仃一人,独自行走在山间,只觉得长路漫漫,雪里一片清静。
若是,若是苏幕遮在......
想到这儿,阿四陡然顿住。尽管知道四下无人,脸颊还是偷偷红了起来。她好笑地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果然没出息。
正在此时,忽闻前方有人说话。
“你站在那儿又是摇头又是偷笑,磨磨蹭蹭干嘛呢?”
话音未落,阿四便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倏地抬头,却见有人一袭月白长衣,正撑着一把油纸伞,负手立在前方。
“苏,苏幕遮......”阿四忍不住擦了擦眼睛,惊讶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苏幕遮远远瞧见阿四往山上走来,正准备风流倜傥地出场为她递把伞,却不料她自己撑起了油纸伞。然后走一步想三想,磨蹭半天偏偏头也不抬一个。他跺了跺冻得发麻的双腿,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正想生气呢,却见这女人擦着眼睛一副迷迷糊糊的傻样,然后小声小气地问他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好吧,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明明当时赌气不想管了的,现在......想到这里苏幕遮挺了挺胸,撇过脸幽幽道,“你不让我跟着,我便只能在此等你了。”
说完,他将自己的伞收起,然后努力板起了脸,一步一步向阿四走来。
小径蜿蜒曲折,一路便绵延到了山的尽头。而尽头的彼端,苏幕遮衣带翻飞,肩披一身风雪,就这样逆着寒凉缓缓踱来。
他走得很慢,潇洒从容,闲庭散步一般,阿四却偏偏感觉出了他的焦躁。果然,才到近前,便见他瞥了自己一眼,恨恨道,“取个东西而已,非得天黑才行么?你仔细瞧瞧现在是几时了,真不知道你去干什么,还不让本公子跟着......”
苏幕遮明明昂头挺胸,凶巴巴的样子,阿四却觉得他异常......可爱?
“噗嗤”一声笑,打断了苏公子的碎碎念。
阿四见他瞬间黑了脸,连忙讨好地凑过去给他撑伞,忍笑道,“对不住,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迎我。咦,我看你刚才明明撑着伞,为何又不撑了?”
“破了,不能用了!”
“骗人,刚刚还好好的,给我看看?”
“啪!”那伞被苏公子一个用力扔下了山去。
“你干嘛扔掉它?”
话题转得僵硬,苏幕遮何许人也,当然是不肯买账的。他也不走了,紧紧挨着阿四杵在当地,有些委屈地垂眸瞧了她几眼,然后嗫嚅道,“你,你是不是觉得......是不是觉得我很啰嗦?”
“啊?”
阿四双目圆瞪,正想解释些什么,却见苏幕遮双脸一红,突地转过了头去,赌气般道,“算了,本公子不与小女子计较,快走快走吧!”
说着,一把抢过阿四手中的油纸伞,轻轻斜遮在她的头顶,另一只手便要去拉小手。
可惜的是,阿四的个子偏娇小,苏幕遮个子却很高。再加上他脊背挺直,双手离阿四的手便更远了。
如此一来,他一捞,再一捞,又一捞......
捞了好几次都捞了个空......
阿四起先还没发现,后来见他的手在自己身边来回晃了好几回,这才反应过来!再看他满头大汗,心急火燎又尴尬不已的样子......
哈哈哈!
阿四捧腹大笑,笑得苏幕遮恼羞成怒,弯下腰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咬牙道,“笑笑笑,就知道笑!”
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许是夜色太美,那夜的苏幕遮也尤其好看。多年之后,阿四还记得这双盛满柔情与光辉的眸子,它们看着自己,一看便是一生,便是一世。
荒郊野外,风雪之中,有一男一女欢声笑语,并肩而行。
远远的,风中传来他们的对话。
“阿四,你不是很想知道封太傅那案子的真相吗?既然如此,昨日太子殿下又已经约了你今夜去书房等候,怎么反而不急了呢?”
“我当然急,但是他肯定比我还急。每次都是我送上门去,这次也该轮到他等一等了。”
“哦?此话怎讲?”
“不急,待我见到太子殿下本人便知了。”
“那,左右我也无事,今夜便陪你走一遭吧?”
“嗯,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