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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在雪白柔软的衣衫上。阳光斜照,两相对比之下,显得黑发更黑,而白发也更白。
白衣的对面是一张宽大的红木梳妆台,其上摆着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镜面明亮,里面映着一张白皙俊美的男人脸。
男人有一双堪比女儿家的巧手,他熟练的拨弄着桌上的胭脂水粉,然后如行云流水地束发敷面,涂脂抹粉轻点唇。几番下来,那张稍显刚毅的男人脸,竟眼睁睁地变了模样。
眼还是那一双眼,嘴也还是那一张嘴,然而经过他一番梳妆,却全然变成了另一张脸。只见他捻起一支眉笔,最后精心为自己描了一双青黛眉。
待到一切完毕,男人这才理了理鬓发。那双大眼睛微微眯起,为这张脸平添了一股媚意,柔媚得似要滴出水来。
他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古怪一笑,道,“止水,早上好。”
那张俏脸柔美,红唇中吐出来的声音却偏偏暗哑低沉。饶是他刻意伪装,低哑的声音依旧破坏了此刻的完美。
男人的骨血披上了女人的皮,女人的皮里却仍住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不知别人看到这一切会如何,推门而入的阿四却只觉得背后阴凉,头皮发麻。
她先是对着镜子中的那张脸怔了一怔,然后思索一番,咬唇道,“封珏,别这样。你明明知道,止水死了,已经死了整整三个多月!”
“住口!”原本笑而不语的白衣人陡然面色铁青,对镜子中的阿四怒目而视。
阿四见状叹了口气,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边,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衣人双手握拳,脊背僵硬,美丽的脸上只有愤怒与怨恨。
他是封珏,此刻却也是止水。
封家别院的外室之子,瘸腿少爷封珏。人送错号虞美人的江湖人士,女杀手止水。这两个看似绝不会有交集的人,偏偏阴错阳差地相遇并相爱了。只是,他们猜中了开头,却谁也无法猜到结局。
阿四忽然又想起了昨天醒来的那一幕幕。
面纱轻揭,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张并不算陌生的脸——封家别院的少爷封珏!
尽管他妆容精致,柔美不已,阿四却仍在第一眼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封珏却失望地笑着,说小池,你曾经并不叫我封珏。你再仔细想一想,真的记不得我是谁,自己是谁了么。
阿四被一声“小池”叫得懵在当场,甚至来不及询问他为何男扮女装,又为何要去湘江劫杀众人,便哆嗦着追问谁是小池。
封珏闻后连连叹气,说没想到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不过如此也好,万般罪恶都已经过去了,你竟然活了下来。太傅爷爷泉下有知,定当能够瞑目了。
阿四当时激动得汗毛直立,却也忍不住近乡情怯。暗暗深吸几口气,才问封珏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又问他为何认得自己。
封珏本意并不想告诉她实情,说那些肮脏忘记了就忘记了,重新开始生活才是正理。阿四却是不依,她再也不想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地过日子了。
作为阴司的孟婆,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喝下了孟婆汤。他们也许出于被迫,也许出于自愿,但是被剥夺记忆的他们就真的高兴了吗?而自己比他们更甚,没有人能理解,对自己都毫无所知的人,每天一睁眼就要开始小心翼翼。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摔进不知名的深渊里。
就算那些曾经丑陋不堪,那又如何?敢作则敢当,既然是属于自己的过去,无论罪恶还是良善,一个都不能少,她都要!
由于她的刨根问底,穷追猛打,封珏最终还是松了口。他告诉阿四,说你姓古名池,是前帝师封太傅的外孙女。而我家虽也在京城,但我的爷爷与太傅爷爷却只是远房表亲。所以,仔细算来,你可以叫我一声表哥。而害你差点魂归幽府的,是那个狡诈阴狠的欧阳明。
“欧阳明,他为何要害我?”
阿四记得当时紧追着反问,却得来封珏一声冷笑。他说欧阳明害得人还少吗?封府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事离不开他欧阳明的背后谋算。就连他的止水,也没有逃脱欧阳明的魔爪。
阿四又惊又怕,脑中一片混乱,喉咙也似被堵了什么东西。她蓦地觉得心里难受至极,眼睛泛酸,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封珏却在那时赤红了双眼,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
他面目扭曲,时而怒骂,时而痛哭,时而又如疯魔一般,猛地抓住阿四深情忏悔。言语之间,爱意横流,却又有止不住的无奈与沧桑。封珏就这样抱着阿四颠三倒四地叙说,情绪不稳,激动异常。她稍有挣扎反抗,便会遭到变本加厉地哭诉与痛骂。阿四刚醒不久,武功不及对方,又不知身在何处,未免引起麻烦,便只能一动不动地被动听着,间歇着低声安慰。
如此,时光飞逝,转眼之间便到了夜晚。或许是难得一吐为快,也或许是将那些淤积在心里的委屈与不甘赘述完全,封珏终于趴在阿四的怀里渐渐冷静了下来,最后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而阿四却是无法睡着的,她低头瞧着这个自称是自己表哥的封珏,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悲伤来。尽管他语速极快,条理又混乱不堪,阿四还是从这一下午的赘述中,还原出了封珏与止水之间的始末。
封珏与止水相遇在一个蒙蒙细雨的午后,一个是隐藏身份的翩翩美少年,一个是艺高胆大的傲气美娇娘。两人因为一件小事针锋相对,却也因此不打不相识。
缘分就是如此,来了,谁也无法阻挡。
湘江地带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两人身份不同,喜好也不同,却偏偏总能在不经意间相遇。故而,几次三番下来,两人也偶尔一同小坐喝茶。
或许是由于陌生人之间的无所忌讳,两人从一开始的互吐苦水,到后来的相互安慰。久而久之,竟然养成了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见上一面的习惯。江湖险恶,两人却于刀光剑影之中寻到了难得的一丝温暖。于是,携手互暖,日久便生了情意。
封珏虽是外室之子,但却是潭州封府的顶梁柱。为了避免引起朝廷的再次注意,也未免有一天事发会牵连满门,他毅然继续假装瘸子留在别院。当时,他在暗地里帮欧阳明揽财杀人,一面支撑起几近落败的封家,一面隐匿起身份四处查访封家灭门的真相。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再探访,他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幕后黑手。
封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真相竟是这样的!他单枪匹马去找欧阳明理论,却被告知此人已经去了风城。待到他快马加鞭追到风城,欧阳明却又去了南边的邕州城。如此折腾一番,封珏也冷静了下来。发现了欧阳明在其中搞鬼又如何,自己又如何能抵挡得住他背后的势力呢!
冷静下来的封珏暂时留在了风城,绞尽脑汁地计划着如何暗中转移家人。却在这时,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欧阳明,内容是,他们的暗线,风城城主木惊天被刺,要他即刻追杀凶手。而另一封来自止水,内容是,她因多造杀孽,近日是非愈见繁多,恐是活不了多久,希望再见他一面。
无巧不成书,封珏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他要杀与要救的,竟是同一个人。
缘分就是如此,走了,谁也无法挽回。
炎炎夏日,路边茶馆,当他黑衣蒙面杀到止水面前的时候,封珏当场就想放弃甚至倒戈。然而事与愿违,他被人以家人性命相逼。僵持之中,受了重伤的止水为了封珏,竟然一心求死。
她趁封珏不备,连杀三人,然后突地扑到了他的剑上。长剑锋利,穿胸而过,血水沾满了封珏的衣襟,而怀中的女人却在下一刻停止了呼吸。此后,封珏再也不碰长剑,反而用起了止水曾用过的萧中剑。
人生如戏,封珏与止水的戏幕才刚刚拉开,这场悲欢离合却突地就此落幕。
阿四想到这里的时候,又记起了那个叫王玉的侍女。同样的白衣,同样的箫声,同样的为封珏而自绝于剑下。再回想封珏逃离之时的那句“痴儿”,阿四心中起伏不定。
封珏恐怕就是被这种决绝给逼疯的吧,一边是家恨,一边是情仇,怪不得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了。
呵,舍身求死,她们爱得果真是深刻又惨烈。但是如果换成自己,阿四还是认为活着才有希望!死则死矣,也仅此而已。
翅膀的扇动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窗边。鸽子“咕咕”的叫声扰乱了阿四的思绪,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收起满腹心事,却见封珏丝毫不顾飞来的信鸽,反而捻起桌上的那朵虞美人,熟练地簪在了鬓边。他食指微翘,轻柔地抚过鬓边那朵艳丽的花朵,眼中无限宠溺,似有回味地对着镜子道,“止水,这世上,只有你衬得起这虞美人了。”
阿四听得心中沉闷,好似压了一块巨石一般。她将手搭在封珏的肩上,轻声道,“表......表哥,止水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意见到你这般模样的。”
封珏闻言眼中一湿,却咧开嘴角冲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笑,“止水,我想你了,你呢?”
阿四听得眉头一皱,犹疑不定地看着封珏。
封珏微微笑着站起身来,亲手拆下信鸽脚下的东西。也不见他细看,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小池,该回别院啦。他们,也该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