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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无月。
阿四拢了拢衣袖,一边目视远方,一边侧耳听着那衙役絮絮叨叨。
衙役名叫张德,是被周大人派去盯守封家别院的其中一员。他脸孔方正,年过不惑,往那儿一站,便能给人一种稳健持重之感。然而,或许是连续几日未有好眠,也可能是跟了人家整整一天太过疲乏,此人不开口则以,这一开口,颇有些停不下来的意思。
“邢关公子,你有所不知啊。别看这女人白衣飘飘,身材窈窕,端的是一个温柔娴淑,美貌可人,可事实上,狡猾得狠呐!这女人一大早就鬼鬼祟祟地出门了,先是去东街买了花,然后一边逛一边吃,横跨了整整一个城区,跑去西街买了包茶叶和糕点。好不容易往回走了,又进了潭州最大的酒楼,听着小曲儿吃吃喝喝老半天才结账走人。可怜我们兄弟几个,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地跑了整整一天,这下算是明白过来,这女人是故意带着我们到处溜达,耍人呢!所以,其他几个兄弟立即返回,留了我张德一人跟着。谁知这女人不是个消停的主儿,竟然又大老远地跑去南市买了一盏雕花的红灯笼。哦,那灯笼可真好看啊,出自咱们潭州有名的月灯坊……”
邢关本来还和阿四一般,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动静。结果,被这张德一顿叽里呱啦,顿时觉得脑仁都开始痛了。于是,浓眉一横,也不说话,将那冷冰冰的眼风直往张德的脖子上扫。
张德被看得一个激灵,脖子上冷飕飕地难受,瞬间就冷静了不少,砸吧砸吧嘴,才继续道,“额,这女人买了盏雕花红灯笼,然后……”他指了指远处,“然后就提了个灯笼,边走边逛地往郊外来。我一看不对,这才发了信号。接下来的,邢关公子你们也看到了,她竟然一个人走到湘江边上来了。还好我张德反应快,否则定是会被对方得逞,回去可要交不了差了。”
邢关点点头,问道,“这期间,她可与其他人接触过?”
张德分外肯定地回答道,“绝对没有!她一直是一个人!”
“我觉得并不一定,”二人被这突然的插话打断,回过头来。只见阿四双眼清亮,偏过脑袋来说道,“我觉得她或许早就与其他人接触过了,比如买花、买茶、买糕点,或者买灯笼,又或者是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
张德闻言一震,邢关却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不可思议地将阿四从头到脚扫视了一边,难得多嘴道,“不想我们阿四也是个聪明的姑娘。”
这语气,不知为何让阿四想到了苏幕遮。那人总是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三番五次地嘲笑她太笨。于是,阿四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我是不聪明,但也没笨到痴呆的程度好不好?”
张德缩着脖子跟在二人身后,邢关却是无声地笑了起来。阿四正要发火,却听身后张德低呼一声,“快看!”
阿四凝神望去,只见黑漆漆的湘江边上,那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提了个雕花红灯笼,缓缓行走在草木之间。江水寒气升腾,吹得阿四再次拢了拢衣服,而那白衣女子却似丝毫不觉寒冷,甚至忽然一个转身,竟然往湘江之中走去!
她想干嘛?!
阿四与邢关对视一眼,心中暗想,这女人兜了一整天,莫不是跑这里来投河自尽的?额,这个也太……
阿四三人都不自觉地身子往前倾,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相救。还未等他们做好决定,却见那白衣女子将手上灯笼一放,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的湘江之中!
阿四等人瞧得目瞪口呆,愣了一会儿才一齐飞速冲到了岸边。
天太黑,阿四拿起地上的灯笼往水面上照。江水平静,早已没有那白衣女子的身影,只余下圈圈涟漪,微微荡漾。
“这么快就沉下去了?”阿四疑惑地说道,却见身边的张德二话不说,脱了外衣就往江里跳!
又是扑通一声,张德伸展开身子钻进了水里。阿四意外地回头看邢关,暗道这衙役果然很称职。邢关浓眉紧锁,只是不发一语地盯紧水面。
片刻之后,一声水响,离岸不远的江面上打起了一个水花。只见那张德翘着*的脑袋,拖着一个白色衣装的女子,正奋力往岸边游来。
再之后,便是一阵手忙脚乱。将二人拉上岸来,一番拍胸捶背的营救,连衣服也来不及拧干,便急急忙忙地呼喝起来。
“姑娘,姑娘,醒醒!快醒醒!”
白衣女子嘤咛一声,悠悠转醒。黑幽幽的眼珠里一片茫然,迷迷糊糊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阿四,问道,“这是哪里,你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何要投河自尽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大好青春年华,又怎可随意辜负?”阿四几乎是厉声叱责。
那白衣女子浑身湿透,黑发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上,正是封珏少爷身边那位吹、箫的侍女。她被绷着脸的阿四说得一怔,眼中极快地闪过什么,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女子,道,“多谢相救。”
阿四站了起来,退到邢关身边,摆手道,“谢就不必了,要谢,你就谢谢这位差大哥吧。”说完,拉了拉邢关衣袖,转身离去。
“这位姑娘,如今这世道并不太平,没事还请不要大晚上出来乱晃了。”邢关说完又张了张嘴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扫了眼地上的女人,又狠狠瞪了眼张德,紧随而去。
张德被瞪得一个哆嗦,缩着脖子站在那白衣女子身边,表示这次一定不辱使命。邢关并不再管,府衙中人到底是周大人的下属,自己手伸太长不免遭人闲话。
此时,阿四却突然开口说道,“缩头缩脑地忙了一晚上,没想到只追踪了个轻生的女子,劫杀一案却丝毫进展都没有。”她回头远远扫了一眼那白衣女子,思索片刻后对邢关道,“邢关,这个女人颇有些古怪。”
邢关浓眉一挑,低头瞅了瞅正色严肃的阿四,道,“哦?怎么个古怪法?”
阿四咬了咬嘴唇,又抬头瞧了眼邢关,不确定地说道,“湘江岸的杀手是个白衣黑发的女子,身材窈窕,懂音律,擅吹、箫。”她见邢关点点头,才继续道,“在封家别院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有点问题。你看看她的身形、习惯以及喜好,难道不觉得她和凶手有颇多相似之处吗?再则,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大半夜跑到这里来自尽的?”
邢关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眼前这身形单薄的女子,道,“阿四,你今天让我刮目相看呐。”
阿四闻言俏脸一红,虎着脸道,“大哥,我好歹也身居阴司孟婆一职。要真傻,只怕早已死了几次都不知道了。”
邢关弯了弯嘴角,道,“哦,原来你是假傻。”
阿四被噎得脚下一顿,气道,“我本来就不傻好不好?!”
邢关也点点头,笑意连连道,“嗯,看出来了。”说完话锋一转,肃着脸沉声道,“阿四,你我都知道,如今朝局不稳,江湖也是风波不断,我们身处其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与阿四并肩而行,眸中隐隐有担忧闪过,“阿四,希望你以后每一天都能如今日这般警惕。”
阿四不明所以地听着,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邢关脚下又是一顿,低声道,“关于刚才那女人,你还漏了一点。”
“什么?”
“她不但一身白衣,身材窈窕,懂音律,擅吹、箫,能随时取到新鲜的虞美人,还有一身好功夫。据我所观察,她那一身武功,并不比我弱。”
阿四闻言大惊,须知邢关位列阴司四大判官之罚恶司,虽说不上武功天下无敌,但要排上江湖高手前十几还是轻而易举的。
而这个女人……
阿四想到这儿打了个寒颤,顿在当地道,“难道,她就是……”
邢关却是摇摇头,道,“虽极有可能,但也未必绝对,凡事都有例外。须知,有奶的不一定都是娘,她虽看起来像,指不定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呢!”
阿四嗯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浪费了整整一晚上,也不知道阿朵如何了。”因此,两人商量一番,快步朝来路赶去。
潭州,知州府偏院。
枯败的树叶一层层地铺在院子里,一双厚底黑皮软靴轻轻踩过,厚厚的枯叶发出了嚓嚓的响声。而那双软靴丝毫不作停留,不急不缓地继续往前走去。穿过院子,推开小门,最后走进了一间燃着灯烛的房间里。
房间里陈设简单,除了桌椅,便是一架挂着青帐的木床。床上铺着锦被,锦被里躺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女子睡得香甜,微微泛白的脸蛋在烛光之下,犹如剥了蛋壳的鸡蛋一般娇嫩。
那双厚底黑皮软靴就这样停在了床前,接着,一双手缓缓向床上的少女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