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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语大放之后,沐小狸便循着硫磺的味道踢踢石子拨弄拨弄花瓣踹踹挡路的树丛自个离开了。
君临天还未从她的大放厥词中抽身又见她慵懒带赖皮的行路姿势,这样的违和感放在这个女子身子,似乎,并无异感。
转完大半个圈后,沐小狸总算找到温泉……三岩环绕。
一进去,入眼便是冒着热气的池水,白雾蒸腾,一片朦胧飘渺。池边放着许多盆花,紫罗兰、水仙、月季……星星点点的娇艳和暗香点缀得雾气朦胧的池子犹如人间仙境。
一看烟云剑客那如光似玉的皮肤就是温泉泡出来的。
至于这些花,啧啧,多奇葩的人才能将四季分明的花朵培育得如此娇美啊!
爱情的力量,果真奇大!
瞥了瞥岩石四周,沐小狸微微一笑,将足上的自制牛皮貂皮软靴提落,赤脚踏着微凉的草地迈入池畔,先适应了温泉的水温,才全身没入,闭目,塞耳,养神。
外间的一切在刹那隔绝,而自身的一切都格外清晰。杂乱跳动的心中,急流慢性的血液,阻塞未通的吐纳都无限放大的被她感知。
一股暖流从丹田缓缓四散,向全身经脉流淌。
黑沉沉的天幕压下,这一闭目便是一下午。
内力在周身运转八十周,暂时用玉女真经压制住窜动的气流。
这种至纯至热的武功在温泉里练习能事半功倍,不得不说,这位创造玉女真经的人一定极其会享受。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再不行动,估计他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吧。
“喂,把衣裳拿进来!”沐小狸随意的呼唤一声。
袅袅飘渺的雾气之中,一道颀长绝美的人影破雾慢行,徐徐停在沐小狸面前,泉水溅湿的花草没有片叶沾身。
“你倒使唤得很顺手!”君临天辨不清喜怒的淡道。
沐小狸扯嘴微笑:“身为情人的你都做了一个下午的护花使者,若连一份干净的衣裳都没准备,也太不称职了。有这样的徒弟,师傅,可能也贴心不到哪里去吧!”
君临天蓝眸半眯,定定的瞧着那张被温泉过度浸泡而泛红渗汗的小脸,怎么看怎么绝美无伦,移到那抹笑,怎么看怎么手痒。
半晌,君临天浅浅一笑,背在身后的手拿出一套月牙白的衣裳,轻道:“作为非君不嫁的你,应该不会在换衣时要求未来夫君避嫌吧。”
沐小狸眯了眯眼,只觉丹田处有团火焰有燎原之势。倏地,沐小狸噌然站起,纵使蒸腾氤氲的白雾之中,依旧清晰可辨识那令人血脉喷张的身材。
一步,两步,三步,沐小狸定着君临天的视线上岸,面对面,丝毫怯弱和羞怯都没有。娇笑一声:“当然”,然后柔夷放在腰间的绸带上,轻轻一扯。
黛色的外衣瞬间滑落,滑过娇柔的胸口,滑过不赢一握的腰肢,滑过修长笔挺的双腿。
不肯认输的彼此依旧静立对峙,君临天的目光也毫不客气的在她身上流转一圈,再含笑目视她,静候她下一个举措。
沐小狸也不怒不恼,葱白的手指微微一挑,亵裤沿着皎白如玉雕的双腿落地。那几不可闻的落地声在这一刻,却仿若静夜突然腾空爆炸的烟火。
长如蝶翼的睫毛上沾着点点露珠,狡黠的眼眸雾气蒙蒙,圣洁白玉的身体上仅余一抹桃红色的肚兜和一条紧身里裤。
盛满硫磺味的空气浅浅流淌异样的韵味。
白雾萦绕的空气中,视线不再清晰,沐小狸微微上前一步,整个人仿佛埋入君临天的怀抱,踮脚:“肚兜的结在后面,亲爱的未来夫君,您应该乐意帮忙吧!”
君临天的呼吸在她凑近的一瞬已经停止,蓝眸强作镇定的闪了闪,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一半为这个该死的女人的挑衅。
一半为她挑衅的目的。
“你确定要我帮忙?”君临天声音沙哑。
“嗯。”沐小狸喉咙深处重重的给出肯定的答案,不过一指的距离,明亮的眸光里隐约闪烁着点点羞涩。
“好。”
一字落下,君临天单手抚向她的后颈,就在触及结绳之际,岩石后响起一阵微弱的脚步声。
电光石火间,君临天撤手离开,沐小狸袖手一勾,执起绸带在水中一卷一甩,水花四溅中她整个人腾空而起,想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扑去。眼见那具几乎衣果体如此肆无忌惮,君临天眸光闪过一丝晦暗,将衣服甩向已至半空的沐小狸。
破空声近在耳边,有点懊恼,但是沐小狸还是用了一瞬的时间翻身卷入摊开的外套内。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睡眠溅起,在化作霏霏细雨直追那一抹白色身影,而那抹白色身影奔走几步,突然一顿,就这一顿间,沐小狸已经赶到,内力一催,满地的石子纷纷砸去,绸带上的水挥舞如雨,待对方一掌化去攻击之后沐小狸逼至他的面门,四眸相对,如疾电袭遍全身。
他?
没错,躲在岩石后的白影正是君临天那个所谓的默默无闻的师傅,口头禅乃“天机不可泄露”,自称,天机老人。
这个所谓的天机不可泄露,是连君临天也探查不清的存在。
出生何地,师从何人,生辰八字……总之,除了性别,一切,不详。
性格乖僻无章可循,凡事他一字箴言……缘,路遇奸淫掳掠,他能闭目绕道而行,言曰“缘分未到”,听闻某户某公子打了个喷嚏他却能匆匆赶去,赠与无数灵丹妙药,言曰“缘分啊缘分”。
幼年的君临天不懂,但稍了解这个神经质的师傅后他才明白,所谓的“缘”,就是看他的心情。
自从三十年前天机老人偶遇烟云剑客,那惊鸿一瞥之后,从此一心之为佳人俘获佳人芳心。
上刀山下火海,惩英雄扮小狗,可是从未得烟云剑客一眼相待。
痴心不悔三十年,铁杵也该磨成针了,但烟云剑客的心却比大理石还要硬上三寸。
后来听闻烟云剑客但求一败,便屁颠屁颠跑去与其大打三百回合,结果除了剑术平手之外,其他全部败于天机老人。
这不是一败,是大输特输。
这次,天机老人终得烟云剑客一眼,可是,那一眼绝非崇拜,而是怒火滔滔。
然后,天机老人就知道,他又用错的方式。
那以后,烟云剑客便彻底退隐江湖,在这长白山上划地为界,过上与世隔绝的生活。
天机老人与君临天的这场师徒缘分也缘于烟云剑客实在被缠得忍无可忍后丢出的一句,若你的徒弟能赢我的徒弟,便给他纠缠她的机会,否则再别出现在她面前。
于是,君临天就被天机老人的一句“缘分”给捡了回去。捡他时根本面目全非衣衫褴褛,不知道从哪里爬出的乞丐,但捡回去之后不由大赞一声哟黑,居然让他捡到一个筋骨绝世的练武奇才,这不是老天都再帮他获取烟云剑客的芳心么?
尽心教了君临天半年后天机老人就屁颠屁颠带着他去挑战烟云剑客的徒弟,然后发现烟云剑客根本没有收徒弟,面对天机老人的质问,烟云剑客态度平平,说世上够得上她烟云剑客徒弟的人还没出世。
话本只是随便说说,但在烟云剑客见过君临天后,对徒弟资质的要求,翻了数倍。
然后,天机老人一边教君临天功夫,一边帮烟云剑客寻找比君临天资质更好的人,前提,女子。他可不愿意看着哪只雄性动物扒搭在烟云剑客身边。
君临天的资质本就是世间难求,要找个比他资质更高的女子,简直难于登青天。
结果,三年过去了,一无所获。失望之余,对君临天更是没好气,不断埋怨他怎么就不能平庸点,害得他无法夺取美人心。怨着怨着天机老人郁闷的发现君临天居然已经练就了他十年的功力,这样下去,烟云剑客的徒弟就是孙悟空投胎也比不过啊。
那绝对不行,这不是给烟儿难看吗?烟儿更不可能正眼看他啊!
于是,天机老人在勤勤恳恳三年为人之师后丢下几本武林绝学玩上了失踪,任其自生自灭,终极目标是希望君临天在失去他的英明指导后武功停滞不前,最好走火入魔废去一身内力,这样,烟云剑客就是闭着眼睛摸个徒弟,也能一根手指就摁败君临天。
可惜事与愿违,又一个三年后寻徒未果再见君临天,发现这兔崽子居然将这几本旷世绝学都学了个通透,还能举一反三,自己琢磨了一套连他都摸不清的武功路数。
至此,天机老人见君临天更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呜呼哀哉后又前往长白山抱烟云剑客的大腿忏悔,表示要逐君临天出师门,要重新找个筋脉尽断的废物做徒弟。
这场啼笑皆非的师徒缘分在数日前重新得以接续,原因在于君临天找到了完全符合烟云剑客对徒弟要求的人,且,为女子。
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天机老人从未放弃过任何一点希望,在得到君临天的传信,立即从万里之外赶回长白山。
在天机老人眼里,君临天就是一个表面乖顺内里卑鄙腹黑的主,从他不动声色不骄不躁的学去他毕身武功就可以看出。但他确定,这事上他绝对不敢欺骗他,除非他自以为武功已登峰造极。
要知道,他还是有一门武学的保留的。
虽然,他是打算只传授给他和烟云剑客的孩子。
再说此刻,偷窥这罪名于他而言那叫污蔑,他只是好奇他那狡诈的徒弟与那狡诈的徒弟看上的女人也就是未来的徒媳会商量出个什么方法让烟云剑客收入门下。
哼哼,要是没个成功的方法,他就打断君临天的狗腿。
但是那白茫茫的雾气之中,他能看见的只有两个即将一起进入鱼水之欢的人。几十岁的人,说来可笑,他还是纯正的处男一枚,这是多么可耻的象征啊。
想到他曾无意闯入这里见过正在沐浴的烟云剑客的光洁的后背,一股热潮直冲脑海,眼前的画面不觉被想象成烟云剑客和自己,这是多么美好又旖旎的场景。
两股鼻血呼之欲出,太忒么丢老脸了!
某老人当即捂着鼻子慌不择路,早就烂熟的小道竟然如此陌生,每跑一步还得确认下方位。
老练如他,在第三次确认时终于意识到这里被布下阵法,还是最简单的阵法,只是还未破解,后面追兵已至。
散去腾空的石子,天机老人眼前一道雨帘,锐利的眸光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温柔缱绻哀怨分明的眸子,雨帘落下,视线顿时清晰如洗,再一看,这眸光简直熟悉到了他的骨子里。发出的掌力半路折回反噬入心,幸好只出了三分力,微疼之外没有其他损耗。
“烟儿,怎么是你?”天机老人焦急的上前上下打量她,“我没伤着你吧,你怎么……”天机老人想起什么,瞳孔瞬间放大,惊叫道,“怎么是你,刚……刚才温泉里的人你是?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和天儿,怎么会和他……”天机老人暴跳如雷,“死小子,兔崽子,居然挖老子的墙角,老子不废了你老子跟你姓!”
骂完之后又泪眼朦胧的扑向“烟云剑客”,但在看到她目光里的冷漠时没有触及她的身体,痛心疾首道,“烟儿,那个小兔崽子欺师灭祖,不是个好东西啊,他从小就坏到了骨子里,还风流成性,我刚捡回他那会他就会对隔壁房的小姑娘暗送秋波弄得人家小小年纪非他不嫁啊,在我废寝忘食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煞费心血传授他毕生武学后他更是借此到处沾花惹草招蜂引蝶始乱终弃,都不知道搞大了多少女人的肚子,私生子都比龙家堡的三千子弟多啊,他根本猪狗不如、恶贯满盈、无恶不作、罄竹难书,活着浪费粮食,死了浪费土地,多呼吸一口都脏了空气的人间毒瘤啊,烟儿,你不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啊!”
不远处的某徒弟,很无力的耷拉下眼皮,抚额望天,良久,才幽幽的叹出一口虚弱的气。
“烟云剑客”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再抽搐。
恍神的一瞬间,天机老人已经抱住了她的腿,顿时暗叫,不好。
同时,天机老人的抽泣戛然而止,凭借他千万次扑向烟云剑客的大腿偶尔成功的三次手感中,他很确定,这绝对不是烟儿的腿。
“你是谁?”天机老人顿时起跳大怒一声,一掌劈向“烟云剑客”。
沐小狸闪身的速度很快,却快不过天机老人,旁边,一道月牙色影子闪电飞驰,但还是慢了一步,天机老人的掌力已经近至沐小狸的胸前。
电光火石间,又一道白影如烟飘过,一掌将沐小狸挥向君临天。
天机老人的掌力与沐小狸擦肩而过,沐小狸只听闻一声巨响,然后是石头炸裂,土屑溅飞的场景。
硕大个坑猛然出现。
“烟……烟儿?”天机老人不敢确信的看着落在身边的那缕纤影。
可是,烟云剑客此刻淡漠如水的眸子却正对着被君临天揽在怀里的沐小狸。
沐小狸的额头隐隐渗汗,视线模糊成一圈一圈,强忍着那股欲吞噬她意识的脱力感,定定地迎上烟云剑客审视的眸光。
“你个臭丫头,居然是你,你敢耍我!”暴躁中的天机老人又起一掌,可惜未伸三寸便被烟云剑客一手甩远。
沐小狸浅浅扬唇,单膝着地,眸中是一种坚毅耀眼的神采:“谢师傅出手相助!”
这是沐小狸来到异世的第二次行跪拜之礼,第一次跪的是沐筱漓的生母牌位,而这一次,纵是现代的拜师学艺也免不了三跪九叩。烟云剑客,受得起她这一拜。
烟云剑客薄凉的眸光浮浮沉沉,渐空的视线里仿若再一次浮现那龌龊难堪的场景,沉寂数十年的怒火喷薄而出,冲破那层心魔,以为会是滔天烈焰,原来竟只是一股浇灭的浓烟。
目光扫过拥护姿态的君临天,沐小狸眼里的神色,嘴角终是勾出一抹几不可闻的弧线。
“天机老道,若再对我徒儿出手,就请离开长白山!”
沐小狸和君临天虽是意料之中,但得到她的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相视而笑。唯独天机老人乍一愣之后恍然大悟,怒火中烧的指着沐小狸,手指伸到一半想起烟云剑客的话即刻又拐了回来。
烟云剑客淡淡的收回视线,转身离开,天机老人拔腿就追。两人渐行渐远,声音也渐行渐淡。
“烟儿,你真的收她为徒?”
“烟儿,她居然敢冒充你,这么大逆不道的人也要收吗?”
“烟儿,要不,我帮你再找一个吧!”
等两人的声音完全不见,沐小狸终于一口气泄尽,眼前一黑,往地上栽去。君临天早有预料的在她触地的一下捞起软绵绵的人,视线停在她如释重负兼得意的表情上,不由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将人拦腰抱起。
意识薄弱的沐小狸皱了皱鼻,然后沉沉的睡去。
作为君临天的师傅,沐小狸不敢小看天机老人,但是就君临天和天机老人之间,她还是认为对付天机老人来得容易一点。
在看到他屁颠屁颠跟在烟云剑客的身后,沐小狸就知道那是他致命的突破口。
而君临天,除了在面对他母亲的遗体稍许有些失态之外,根本寻不到一丝漏洞。
寻找温泉的路上,看似随意的踢踢踹踹,实则石子都精准的落入她指定的位置,布成一个简单却繁琐的阵法。她刻意多绕了大半个圈,不过是麻痹天机老人和烟云剑客。
天机老人对烟云剑客的徒弟如此重视,不可能不过来关心她的后招。
温泉里那迤逦的画面正为扰乱他的思绪。
因为,那样的画面,对待一个年岁近百却仍是处男的老人,是绝对喷血的一幕。
倒是被君临天弄得蓬勃蒸腾的雾气在沐小狸意料之外,她没打算曝光,只是想制造若隐若现的效果。不过君临天这一行为也可以理解为保护自己未婚妻的私隐。在一切结束后,算一个恰当的借口。
这个时代的迷幻术对天机老人绝对没有丁点作用,所以沐小狸拼劲内力,使用的是现代所学的催眠术。
含有细微迷药成分的雨帘,然后是绝对强制的催眠。她知道就算成功也只有一瞬,但一瞬对她而言,足够了。
这一系列动作步步为营,凭的是智力拼的是毅力赌的是运气,好在,沐小狸赢了,赢得侥幸更赢得漂亮。
君临天输送了一盏茶的时间的内力,然后坐在床头,借着房间晕黄的灯光,他的视线定在那张此刻恬静安然的脸上,狭长的蓝眸里盛满莫名的星辉,随着摇曳的烛火忽明忽灭,淡淡的缱绻,淡淡的忆昔,淡淡的压抑,淡淡的挣扎。
床上筋疲力尽的人忽然蹙眉,似乎被梦魇若扰。君临天默默看着,良久,在淡眉快要纠结成川时食指轻抚其上。
修长如玉的指尖轻揉慢捻间将那抹川山化为平原,那平静下来的娇人似乎贪念着这一点高于自己体温的温度,无意识的往这个方向凑了凑,试图寻找面积更广阔的热源。
君临天静默未动,眸光荡漾一抹异色,一点希冀,一点悸动。在沐小狸即将凑到他摊开的掌心的前一刻,眉宇微微纠结,然后翻身,连他指尖的温度也一并舍弃了。
果然如此!
君临天轻笑一声。
世界上就是有一种矛盾的人,即渴望温暖,追寻温暖,但心底深处更害怕温暖。因为他们在黑暗你呆久了,早就忘记了温暖的感觉,早就不再奢望别人给予的温暖。更知道,“温暖”如罂粟,一旦沾染就更难舍弃。他们只相信自己,他们就是在潜意识里也执拗的提醒自己,远离所有的“温暖”。
在他的世界观里,世界上的东西分为两种……他要的、他不要的。
他要的,不择手段的掠夺。
他不要的,无视或摧毁。
但她,是他此生的例外。
事实上,她应该归属于他要的,但直觉上他又如此确信她是他应该摧毁的。
摧毁他所要的东西?
这是个矛盾的论题,但放在她身上,又好像如此妥当。
君临天淡静如水的眸子突然闪过一丝懊恼,凭什么他要如此纠结而她就可以优哉游哉睡得比猪还死。
“咻……”一声,覆盖在沐小狸身上的被子被挥落在地,看着床上的人蜷缩成团,君临天解气的离开房间,并熄灭烛光。
幽幽看一眼漆黑的房间,君临天抚了抚额,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幼稚的事情。
半夜,被冻醒的某人搓着身子满房间找被子,在地上摸到冰凉的被子时,恨恨的骂了一句:“卑鄙无耻小肚鸡肠的男人!”
昨晚催眠耗神过多,沐小狸这一觉睡得无知无觉。
雕花镂纹的月亮窗边,一桌一椅一热气蒸藤的茶水。
君临天闲适的倚靠椅背,目光幽深且滞的注视窗外的白雪茫茫,良久才转移到床上睡得忘记最基本的警觉性的人。
侧身卷着被子蜷缩成一团,仅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被挤压的右边脸蛋通红,嘴唇微嘟且翘,一点点热气从红唇里呼出,吸入,温度仿佛更胜茶水的灼热。
掐算时间,君临天饮下一口热茶,左手一挥,窗户掀起,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呼啸而入,扑打在沐小狸的脸上。
沐小狸黑着脸醒来,刚准备发飙,却见窗户前的男子绽放一抹惊心动魄的笑容,那种美浑然不似仙的闲适悠淡,带着深深的魅惑和引诱,配着那双含柔凝睇的眸色,浑然一勾魂摄魄的妖孽,令人砰然心动之余心甘情愿的万劫不复。
沐小狸猛不丁地晃了下脑袋,再看去,君临天已经近在眼前,手执一杯热茶。
“先暖暖再起床。”君临天擒笑将倒进还未来得及警惕的沐小狸的嘴里。
这是桃花酿成的汁,口感醇香,入喉通体舒畅暖和。对沐小狸这种极度畏寒的来说,可谓量身打造。
“还要。”沐小狸裹着被子认真道。
“一天一杯就好,多了怕你得热得裸奔。”君临天亲密的揉揉她的头发,“虽然我不介意。”
沐小狸凉凉的睨着他,一大清早的,就勾引人!
“起来穿衣服,小心着凉。”
说着君临天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件貂毛黛色梅花装长袄,再顺手去拉被子,将人扒出来。
沐小狸不是傻子,有这等待遇通常不会反抗,但眼前伺候她的人是君临天,这待遇就肯定不纯粹了,谁知道会付出什么代价。
“先说清楚!”沐小狸拽着衣襟缩到床角,一副宁死不从的小样。
“过来。”
“不要。”
君临天一把将其捞回来,不由分说的往她身上套,凑到她耳边幽幽道:“我师傅说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好好扮演他的未来徒媳,让烟云剑客了解了解被人宠被人哄的感觉,不然他会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消失得无迹可寻。”
扮演?就是知道他们是假装的?
沐小狸斜眼睨视某人,不太清醒的脑袋在这一刻灵台一亮,凉凉道:“这才是你的终极目标?”
君临天以赞许的眼神给予肯定,想了想又道:“应该说我们各得其所!”
“哦?我可没想觉得有你这个‘未婚夫’,烟云剑客哪里对我客气优待了!”沐小狸不予反抗的任他左袖右袖不分的瞎折腾。
“那是你不知道以前的事情,你以为她为何这么多年再未收过徒弟真是因为没有筋骨奇佳的练武之才?”君临天拧了拧眉,颇有点懊恼的打量这件衣服,怎么这么麻烦!
“若是烟云剑客真相信我们这对伪冒鸳鸯,应该就会认为你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都会全部向我坦白。”沐小狸闲闲的挑眉。
君临天终于找出衣服褶皱的关键,修长如葱的手指一挑,一个绳结解开,回应道:“这是一个很长,且不太圆满的故事!”
八十年前,烟云剑客以男装名震江湖任龙家堡堡主一职,剑术江湖无人能及,但她不满足于此,便出堡寻找正逢十年之机而下山的璇玑峰门主璇玑老人,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遇见一位青年侠士,两人可谓不打不相识,这位侠士说自己刚出师门,不了解江湖,便随同烟云剑客一起。随着相处的时间的不断延长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厚,直到某一天,那位侠士突然不告而别,烟云剑客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情,满天下找他,最后凭借龙家堡的探子,在一家青楼找到了烂醉如泥的他,看到他搂着别的女人,脸上布满唇印的样子,恍然间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心和此刻的心乱如麻,皆因自己喜欢上了他。
虽然烟云剑客的武艺造化难有人及,但毕竟是从小对感情存在向往却又从未涉及过的女子,说不清是对他的失望还是对自己乱心的惶恐,落荒而逃。
而这一逃,竟然很戏剧性的就遇见了几个月来寻而不得的璇玑老人,也许是缘分,璇玑老人赠送给她一本剑谱。
于是,烟云剑客回到龙家堡闭关练剑,这一练就是三年。三年后神剑练成,可没想到出关的所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初令她心动的那位侠士。
烟云剑客自然不想再见他,又正好拿他试剑。三年素未蒙面的两人大打三百回合,从龙家堡一路打上白山山顶,直到第三日的清晨日出,才筋疲力尽。
清风、日出、红霞,很适合谈情的日子。
然后,侠士解释,当年的不告而别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但是他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能爱上一个男人,于是仓惶离开,不断的寻花问柳,以告诫自己,他爱的是女子,他需要的是女子的温暖。可是每每看着那些女人白花花的身体,脑袋浮现的都是“他”的模样,怎么都进行不到最后一步,不管灌多少酒,都无法勉强自己。那次,当“他”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却含泪逃离时,心底涌上的是无限恐惧,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随及,他闭门三日,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却没想到再见“他”,需要三年的等候。
青山烟云为证,他跪地表白,无论“他”是男子还是女子,此生情谊不变。
至此,两人情定。
烟云剑客初遇情事,又有父母坚贞不二的感情在前,便想着再等三年,等到她培养出下一任龙家堡堡主就退出江湖,和他一起隐居山林,再也不过问世事,到时候再表露女子身份,免得不小心暴露于人前,掀起一场风波。
当时,烟云剑客一方面急着脱身,一方面又想改变龙家堡堡主传男不传女的习俗,在众多龙家堡后代中选择了一位资质卓越的女子,收山加以训练。
那位侠士满心等着这位女弟子早些出山,他好与烟云剑客功成身退双宿双飞,于是,经常趁烟云剑客不在,偷偷帮她补习。
而事情的发展,就在三年之期将满之际转入岔路。
隆冬,北风凛烈,长白山白雪茫茫,层层寒气如雾了了。
一场仅为寒冬预告的落雪匆匆而过。
桃花林被白雪浅浅覆盖,随着红日的扬头渐渐化为露珠,地面清浅的脚印早已随风划去。
沐小狸站拢了拢长袄,目光深远的注视那颗桃花树下静立远目的烟云剑客。
这个为情所伤,终其一生辗转无以逃脱的女子,如今,目光淡薄如水波不惊的井,寂寥而沧桑,是解脱,是勘破,抑或是心死如尸。
天机老人的这场情之救赎,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师傅。”
烟云剑客默了一会才转身,目光扫过沐小狸身前有点错乱的绳结,柳叶眉不自然的动了动。
沐小狸貌似尴尬的笑了笑,伸手抚平。
烟云剑客漠然的视线定在她身上,半晌,薄凉不惊地道:“入我之门,需以生命为誓,遵守三条门规。”
不待沐小狸回应,淡淡的转身,目视没有终点的远方,平静道:“一,监督辅助龙家堡,堡中二心之人,可诛可逐出龙家堡,堡主亦可废。”
这门规牛叉,换句话说,可以支配龙家堡咯!
“二,终生与乌蛊堡势不两立,遇一杀一,遇二杀一双,直到彻底铲除乌蛊堡余党。”
百年前龙家堡和乌蛊堡就是江湖两大龙头,看来,乌蛊堡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有龙家堡很大一部分功劳。
有连城霄和夏娃在前,就是没有烟云剑客的命令,她也没打算善了。
得罪她沐小狸的人,还没有能不了了之的!
“三,终生托付之人,必须一生一世一双人,否则,你死,或他亡!”
说到最后一点时,平静的语气隐隐夹杂一抹戾气。
沐小狸微有所思的扫过烟云剑客的略显波动的眼神,问世间情为何物,不只教人生死相许,亦可化为诛心的箭,生生世世穿在胸口,教人永世决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多轻巧的一句箴言!
“苍天为证,若我有违师命,生生世世为人所弃,不得善终。”
烟云剑客听着沐小狸郑重其事的誓言,忽而一笑,不置可否地问道:“你信天?”
沐小狸挑了挑眉,敛去那份故作的严谨,调笑道:“第一次拜师,经验不足,只得借鉴前人所言。”
“你这前人是指天儿?”
烟云剑客的这句“天儿”又一次将沐小狸轰了个内外俱焦。
“天儿生性冷淡,眼里平静却纳不下一丝一毫情感,每次看到他,我就觉得他会孤独一生,遇上你,也算是命中注定。第三条,我想,我无须担心。”
沐小狸向天迅速翻了个白眼,生性冷淡,应该去掉第一个字,性冷淡!
“让我先探探你的武功修为!”烟云剑客伸手探住沐小狸的脉门,淡然的表情忽而一顿,柳叶眉紧蹙,森森的看她一眼,目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讶然,“你的体质先天不足,根本不适合练武!”
沐小狸眯了眯眼,确定她的凝重无误后心下一跳,静静的等候她的定论。
“是你自己亲手打断筋骨重铸还是有人相助?”
“打断筋骨重铸?!”沐小狸震惊地瞪大瞳孔……这需要经历怎样的锥心刺骨和九死一生。她能对自己狠戾,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么残忍,光想想都寒毛竖立,冷汗淋淋。
“我活了近百年,第一次遇见真正的涅盘重生。难怪你会取名东方不败,日出东方,永不败落,有这样执念之心的人,又怎么败落!”烟云剑客感叹地自言自语,抬头,眼底浮现的是沐小狸的懵懂和不可思议,微愣之后又掐脉诊断,在沐小狸思绪如麻之际,烟云剑客再次拧眉,说道:“你脑内残留淤血,致使记忆紊乱,有部分缺失。”
“没错!五岁之前的记忆没有。五岁到十年之间的记忆模糊不清,隐约有几个片段,用力去想就头疼欲裂。十岁到十五之间的记忆,就像做了一场梦,浑浑噩噩,没印象。”沐小狸详细道。
“看来,你之前的执念致使你宁愿断筋挫骨也要重生为人,却不想重生之后忘却前事,而如今的执念是对最初执念的好奇。你这样的人,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也罢,既已成为我的徒弟,我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师傅有办法让我恢复记忆?”
“你的记忆缺失我不能断定是由于脑内淤血所致,而且大脑构造太过繁琐,稍有不慎便有生命危险,我试试用唤魂曲引导你的记忆,但具体能想起多少,我没有完全的把握。”
“能记起一分也是好的!”
“唤魂曲很久没弹奏过了,到时候需要天机老道为我护法,你午时一刻来此等我吧!”
一阵风过,细碎的雪从桃树下悉率落下,在即将落入烟云剑客的青丝的一刻滴化为水,缓缓浸入发丝再随着她离去的步伐,迅速蒸发为浅浅雾气。
沐小狸仰望广阔的天空,心却沉闷如海底困兽。
断筋挫骨,这是一个嚣张跋扈纨绔不化的小孩子能承受得住的?
或许,遗忘的这些记忆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无人能知是福还是祸。
沐筱漓,你隐藏了多少秘密!
手指尖漏过萧萧冷风,沐小狸蓦然一顿,扭头,且急且切地追问:“师傅,昨日的吹魂曲中所见所闻,是真实的吗?”
“如梦亦如幻,真实与否,需要你自己判别。”
烟云剑客的身影消失在桃林深处,远处袭来的风拔地而起,穿过层层长袄,寒意寸寸侵蚀沐小狸,放眼之处,皆冰天雪地。
凌少最后那句话如魔音灌耳。
萧凌是我姐姐……
萧凌是我姐姐……
萧凌,凌萧。
凌萧,凌少。
的确是两姐弟,怎么会不是两姐弟?
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
还是,一直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
“沐小狸,你根本没有一丝感情,你根本就是组织培养出来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真心,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受尽情爱之苦,永生永世都会失去最爱之人,不得好死!”
那些尖锐刺耳的声嘶力吼不期而至,沐小狸双腿颓然失力,一个踉跄撞在桃花上,手指紧紧攀住树干,指关节泛起清白。被风刮红的脸血色殆尽,双眸没有焦点的落在雪地之上。
良久,一阵笑声低低响起,久久不散。
两滴清泪没入雪色之中。
萧凌,又一个被组织选中的孩童,不过差别是,她非孤儿。这点,在相识之初,沐小狸并不知晓。
萧凌比她和小猫早入组织三年,她们刚进入时,她已经能徒手打败三个彪形大汉。
同是组织培养出的特工,萧凌却比同伴多了一丝组织不允许存在的善心。这份善心让她对沐小狸和小猫出手相助了两三次,渐而成为相互信任的朋友。
后来,当沐小狸锻炼到对着敌人落刀不眨眼时,萧凌仍旧需要在取人性命之时闭眼不闻。这根本是自寻死路的举动。
一次长谈,萧凌才说,她还有两位弟弟,就算了为了弟弟,她也想保留那一丝丝的人性。
而人性,于她们而言,可能就是自戳心窝的匕首。
十年后,沐小狸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混入一个国外细菌病毒研究组织破坏他们的病毒侵袭计划,顺便接应已经安排潜伏进去一年之久的前辈。而这个前辈,正是一年未见的萧凌。
这是一个他国企图利用病毒侵入人体制造国民混乱从中牟取暴利的组织。
计划执行日,沐小狸顺利完成组织头目的活捕任务后前去接应负责抓捕头脑的萧凌。可是到达目的地后,只见到烈火中的两具尸体。
或许是出于身为一名特工的敏锐,沐小狸并不相信那是萧凌和头脑。
身为这次任务的第二负责人,沐小狸当即命人封锁整个城市的交通,包括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然后,经过三天两夜的追捕,沐小狸等到了深夜前来自首的萧凌。
正如沐小狸所料,萧凌爱上了那名头脑,所以才设计消失。现在,她愿意一命换一命,只求国家能放过他。
而放不放,如今由沐小狸决定。
当晚的月色朦胧幽静,她们的谈话轻得一阵风就能吹散,但萧凌眼中淌下的泪珠和落地的双膝,以极其强悍的力度震动了沐小狸。
她们是什么人,是风里来水里去,刀山火海踩着无数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的鲜血淌过来的人。
眼泪,是她们早已遗忘早已丧失的东西。
沐小狸久久未语,萧凌以为得到了她的默认,毕竟她曾有恩于她,毕竟,她将自己的爱情表现得如此赤裸裸。
但,当萧凌赶回栖身的地下室准备带着头脑远走高飞之际,特工人员不期而至,将他们层层围困。
那一瞬,萧凌看向带头之人,沐小狸的目光犹如淬毒的利剑。
她错了,她不该自以为沐小狸沉默的态度。
而沐小狸,如今想来,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也许也曾有过一丝解释的念头吧,解释说这些人非她安排亦非她出卖她,解释说她其实有些许的动摇放她一马,只是还未来得及做决定萧凌的行踪便被首长得知而她不得不听从命令前来抓捕。
只是,她的身份和职责都在提醒她,她应该怎么做。
萧凌问她,若求她的人是小猫,她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冷静无情的漠视。
沐小狸想了想,说不知道,或许会,又或许,不会。
最后,那间小小的地下室里,头脑将自己研究的病毒注入体内,自尽身亡。萧凌把枪射向沐小狸,自卫之下沐小狸亦把枪,一枪正中心口。而萧凌的那一枪,原来只是空枪,只求死在沐小狸手中,与头脑共赴黄泉。
“沐小狸,你根本没有一丝感情,你根本就是组织培养出来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你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真心,我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受尽情爱之苦,永生永世都会失去最爱之人,不得好死!”
闭眼之前,萧凌用沾染鲜血的手在地下划上十字架,烙下生生世世的诅咒。
午夜梦回,沐小狸偶尔会梦见这个画面惊醒。
又经过一次次的生死关口,沐小狸渐渐忘记了那副画面,那个诅咒。
于是,她就遇上了凌少,那个一身正气,嫉恶如仇的男人。
雪悄然融化,一滴接一滴砸在沐小狸头顶,似乎意识到被砸之人的呆木,雪水砸得越来越欢快,越来越密集,直到整个倾盆而下,沐小狸已经全身湿透。
意识点点回笼,目光涣散游离。
组织里很少用真名,但萧凌说自己用的就是入组织前的名字,不过稍微改动了一下而已。
凌少说他还有一个姐姐,但是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联系,一直在寻找。
这一切终于有了一个理所应当的解释。
在知道爱上了杀姐仇人后,凌少变得满心纠结。小猫在无意得知这个事情后,更加惶恐忧心。
原来这才是自己出事前一个欲言又止,一个支支吾吾的原因。
忽而拔高的笑声透着一股欢畅,可是,一个音节的欢畅之后,是想要沉入千山暮雪中的疼痛。低低的,就像心血无声下落的声音。
前世,她算不算尝到了情爱之苦。
算不算失去了最爱的人。
算不算,不得好死。
原来,一报真的会还一报。
身后一股暖流缓缓侵入体内,沿着筋脉漫游全身。
沐小狸一动未动,只是视线慢慢聚焦。
君临天收回抵住她背上的手,亦未动,蓝色的眸光折射着满世界的白,目光所望之处,仿佛尽是人间仙境,姿态闲适,气息优雅。
“你相信诅咒吗?”沐小狸突然开口。
“诅咒?若是诅咒有用,我想我早就死了千万遍了。”
“那是因为别人恨你不够入骨。”
“不够入骨?”君临天忽而自嘲一笑,眸光咻地一厉,“他们差点用我家族之人的白骨搭建焚场将我和母亲烧死,你说,这还不够入骨?”
沐小狸一怔,不由抬头望去,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里闪耀着蚀骨的恨意,转瞬,又恢复平静,仿佛那不过她的错觉。
“你的月蚀也是他下的?”
君临天眸光闪了闪,若无其事的伸手将她一缕凌乱的头发别到她耳后,声音轻柔:“诅咒之人皆是弱者,既然是弱者,又何必在乎他的诅咒。因果循环,前事之因,也未必是后事之果,也许,你所认定的‘果’,其实只是‘因’,而‘果’,还在收获之中。”
有点混乱,不过,沐小狸觉得,她听懂了。
“嘿,特大消息,特大消息!”一个急躁的嗓音从天外猛然乍响,震得整片桃花林瞬间花凋一半。
“你个死老道,毁了我的桃花林,我要你的命!”又一个清亮的声音混合浑厚的内力压制住天机老人的声音。
“乌蛊堡重出江湖了,乌蛊堡重出江湖了,乌蛊堡重出江湖了!”
“给我闭嘴,说重点!”
“黑道第一人连城霄要代表乌蛊堡出赛武林大会啦!”
熙熙攘攘的花瓣和雪花哗啦啦扑向天机老人,从头到脚透心凉,然后便见烟云剑客怀抱古琴从天而降。
沐小狸和君临天对视一眼,默默为天机老人哀悼一瞬。
“老道,布绝离阵!”烟云剑客幽幽放下古琴,盘腿而坐,对天机老人所谓的特大消息仿佛充耳不闻。手指轻轻替挑,一道绿色光刃倏地劈开一棵桃树,袖手一挥,树干二分为六,唰唰落在沐小狸的身边,形成一个太极八卦阵,沐小狸位于阵眼中间。
天机老人湿漉漉忙不迭地跑过来,一看烟云剑客的脸色便二话不说,将君临天赶开,双手掐个诀,冲君临天喊着要他守好西南方,不然小心媳妇一入心孽就出不来了。
沐小狸还没摸清楚状况,眼前绝美的桃花雪景就变成腾腾萦绕的白雾,连脚下的土地都幻化成一片软绵绵的云朵。
“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别怀疑,放松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放心,我们在阵外,看不见你的一举一动。”
入耳的声音暖暖如阳光,似乎照亮了每个阴暗的角落,浅浅的琴音徐徐而行,像一只只小小游动的鱼,点点亲吻脸颊。那种通体舒畅都被唤醒的感觉从所未有。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沐小狸迟疑一阵,不再犹豫的闭上眼,沉沉入眠。
前世今生,她做想做的,莫过于毫无戒备的安睡到自然醒。
绝离阵内再无半分挣扎的气息,烟云剑客瞥一眼一脸怨怼嘴里碎碎念叨的天机老人,察觉到美人的注视,天机老人立即精神奕奕,心花怒放。
琴音骤然低沉如闷雷,轰隆隆打进人的心头,天机老人即刻会意的将绝离真提升到最高防御级别。
沐小狸感觉自己睡了一个世纪,又仿佛仅睡了一瞬,脑袋里突然迸裂一根筋弦,脑海里漆黑的画面蓦然拉开幕布,如溪水缓缓,又陆陆续续的闪过一幅幅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秋风飒爽的午后,五岁的沐筱漓困难的睁开眼睛,全身酸痛得像被人拆了重组似的。入眼,只有泪眼婆娑的妈妈。
京都,重获新生的沐筱漓回到将军府一脸平静又仿似愧疚的看着心疼她的沐顶天和沐无极,整整半个月沉默不语。
入冬,体质特殊的沐筱漓被父亲和哥哥勒令呆在房间,免去一切规矩礼节,对着三餐定时打开的房门和入内陪同她用餐的三位至亲,沐筱漓终于露出第一个笑脸,由衷的。
过完那个冬季,沐筱漓吵着闹着要沐无极教她练武,可惜她先天孱弱的身子连个马步都坚持不了一盏茶。但是三个月后,沐筱漓的成长令人大跌眼镜。将军府据传骨骼女子第一的沐如雪都败在她的脚下。
从此,沐筱漓的性格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频频偷溜出将军府,路见不平,惹是生非,更是得罪很多京都的重臣子弟。有了沐无极的暗下帮助和沐顶天的无声纵容,沐筱漓更是无法无天。
端午佳节,重臣携家眷入宫,沐筱漓脱离人群,不知道转到了哪个人际罕至的地方,路遇一个穿着精致五官粉嫩的小皇子,身后还跟随了两名宫女。
“你是谁?”准备逃遁的沐筱漓被小皇子胖嘟嘟的手拽住,明明一脸稚气,还要摆出一副少年老成苦大仇深的模样,“大胆丫头,竟敢乱闯后宫重地,小心本皇子摘了你脑袋!”
沐筱漓怎么都甩不开那只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回道:“回皇子,小的沐筱漓,将军府嫡女。”
“筱漓筱漓,怎么念上去像狐狸的‘狸’,你要做狐狸精吗?”
“你娘的才做狐狸精!”沐筱漓呲牙,拽起那只蹄子,张嘴就咬。
就在即将下口之际,那个小皇子声音低哑忧伤地喃喃自语道:“我母妃已经死了,做不了狐狸精了,如果她是狐狸精,就不会死了!”
“你……”沐筱漓顿了一下,赶忙松开口,安抚道,“狐狸精也是会死的,别太伤心!”
沐筱漓不加掩饰的歉意和疼惜令小皇子心头一暖,突然改口道:“你真好玩,你陪我玩吧,你陪我玩我就不会伤心了!”
“你比我还大,还意思叫我陪你玩?”沐筱漓额头抽搐。
“你年龄小,但是你会玩啊,我是皇子,你必须陪我玩,这是命令!”
半晌,沐筱漓挫败的认输:“那你要玩什么?”
“捉迷藏!哈哈!”
此后,这位皇子和另一位稍年长的皇子时不时出入将军府。
画面如浮光掠影,一闪又一闪。
掠过木林假山前磕头痛哭的小皇子。
掠过沐筱漓一次次从梅花桩上掉下来的伤痕。
掠过沐筱漓生母去世时的疼痛。
掠过沐顶天和沐无极前往边疆时的失落。
掠过那一张张传递的纸条。
掠过沐筱漓因为不能练习内力时的愤慨。
十岁那年,沐筱漓被封为宣王妃,沐筱漓拿着圣旨,闯入轩辕凌的宫殿将圣旨摔在他面前。面对错愕的宣王,沐筱漓声色俱厉:“我不会嫁给你,我们一起去向皇上请他收回圣旨。”
“为何,若是不想嫁给我,为何这么关心我的事,为何做那么多吸引我目光的事?”
“关心你的事只是因为我想知道边疆的情况,至于那些吸引你目光的事只是巧合,我沐筱漓所行所为皆出于本意,绝不是因为任何人的目光,是你会错了意!”
“我会错了意?”
“没错,你明明不喜欢我,喜欢的是你青梅竹马的百里莹玉,干嘛还要娶我?我也不想挡在你们之间,更不会成为第三者,你快点去向你父皇说明。”
“原来你是在吃莹玉的醋!男子三妻四妾自古有之,更何况一位王爷。你会是我的正妃,莹玉只是侧妃而已,妨碍不到你半分,你要为了这个理由放弃宣王妃一位?”
“吃醋?狗屁!什么正妃侧妃我都不在意,我的男人只能有我一个女人,做不到这一点,别说是宣王妃,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我也不稀罕。”
“沐筱漓,你别太口不择言,小心说出去的话自己收不回!”
“我敢说出口就一定做得到,我敢把圣旨摔到你面前就敢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死都不会嫁给你!”
“好,沐筱漓,你最好记住今天这句话!”
“你也给我记住了!”
不欢而散的画面再一换,沐筱漓驾马狂奔,进入一座深山,迷路途中遇见一只白色的不明物体,在它的指引下进入一个山洞,然后掏出两本秘籍。
其中一本是医术,其中一本,正是玉女真经。
整整一夜,沐筱漓双眼未离医书,直到天明,泛红的眼睛绽放一抹疼痛的坚定。
同月,沐筱漓闯入一家赌场找到李莫愁,定下莫名赌约,将他赢入府中,五年为期。
同月,沐筱漓依照医书所著内容,收集好各种药材,毒药。
同月,沐筱漓潜入皇宫,他遣散所有宫女只为等她来为他庆生。
“这个……这个你拿着?”初显英气的少年将他的凰佩匆匆塞进她的怀里。
“凰佩!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怎么能随随便便给人呢?”
“我……我当然知道,我的这块就给你,只给你!”
面对他的真挚,沐筱漓咬了咬唇还是推了回去:“现在我的身份是宣王妃,等我摆脱了这个身份再来接你的凰佩。”
“真的?你愿意接?”男孩欣喜若狂。
“那我可以不接吗?”
“不行,必须接,而且只能接我的!”
最后,朦胧的夜晚,适合安眠的月光里,两人相拥而别,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近距离接触。
回府后,沐筱漓彻夜写下一封信,内容长达五页,依稀可以辨认最后两个字:绝笔。
同月,沐筱漓喝下断筋挫骨的药,参与京都子弟的赛马宴。
“好了!”
烟云剑客和天机老人略带惊喜的声音似乎破空传来,惊醒深度沉睡中的沐小狸。
她闭着的眼睛睁开,视线范围之内,满目苍茫白雪。她转了转眼珠,坠马的那一幕还未消散。
沐筱漓将银针刺入马脖,马蹄高高扬起,她重重被抛下,娇小的身子撞在岩石上,翻滚落崖。满身的血,满目的红,最先下马追来的竟然是轩辕凌,他不断摇晃她的身子,她只感觉到疼,撕心裂肺的疼,挫骨扬灰的疼,祈祷下一秒就死去的疼。
回忆定格在最后一幕,轩辕凌眦目俱裂在耳边嘶吼。
“沐小狸,你千万不要有事!”
“沐小狸,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好,我不娶你,不娶你,你别死,我不娶你了,你别死好不好!”
而跟在他身后的人,握紧双拳,滴滴血水从指缝中落下。鲜血的颜色,竟红不过他眼中的红。
“喂,臭丫头,你想倒是吱一声啊?”天机老人见沐小狸只动动眼珠便如冻僵木头一般,不耐烦的吼叫了一声。
沐小狸呆呆的扭过头,目光从三张脸上一一滑过,思绪渐渐回笼。原本以为不过是遗漏的一些细缝般的记忆,一朝醒悟,却发现被遗忘的竟是滔天骇浪,浪浪都足以溺毙她。
短短半个时辰,于她,已是十年。
这才是真正的沐筱漓。
这就是沐筱漓身上的所有秘密。
回忆明明完整无缺了,无缺到没有一丝空隙,偏偏让她有种茫然的失重感,不真实感。
拥有前世记忆的她,灵魂穿越的她,已经不会再不相信奇迹,但她需要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来支撑她的想法。
一个疯狂的想法:这十年里的沐筱漓,或许,应该称之为,沐小狸。
沐小狸轻抬眼皮就对上了那对狭长逼人的眼眸,静静的空气里,似有什么汹涌澎湃,君临天仿佛能辨析对方眸底千万重波动的思绪,奔至眼前,却有一无所获。
就像她在恢复的记忆里搜寻“轩辕澈”三个字一样,似乎在冥冥中相伴相随,事实上,一无所获。
“喂,臭丫头,你是想起全家灭门的惨案,还是想起被人鞭抽欺凌猥亵的幼年啊,不会是傻了吧!”天机老人笑嘻嘻的打岔,“天小子,你猜你媳妇是不是想起她以前的情郎啦?”
君临天不语,默不出声。
沐小狸亦是不动不语。
两人陷入一种只有彼此能懂的诡异境界。
“老道,晚上准备盛筵十八席。”烟云剑客抱起古琴,凉凉道。
“噢……”天机老人顿时抱头哀嚎。
“有意见?”烟云剑客眼风一扫。
“没,没,岂敢,岂敢,乐意之极,乐意至极啊!”天机老人苦哈哈的卖笑,笑得一脸抽搐。
这盛筵十八席,虽说只有十八道菜,只是每到都由三到四种菜搭配而成,且不带重复的。这可是当年他为讨好烟云剑客特意从四国的御膳房学来的,的确获得了美人一赞,但是,这大冬天的,有几种菜根本找不到啊。
烟云剑客淡淡的扫过沐小狸,轻叹一口气,这个徒弟,资质登封悟性造极,却坎坷一生,活得步步为营步步惊心,只怕以后会趟更浑的水,会入更危险的险境。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不凡一生,或者成魔,或者成佛。难怪会与君临天互许情深,同样具有惊世才华的两个人,若携手成魔,这天苍大陆,估计……
罢了,若成魔,也只能说天意弄人了!
“你跟我来!”烟云剑客路过沐小狸,脚步未停。
沐小狸闭了闭眼,腾的起身,跟上前面幽幽离去的步伐。
“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演什么演,快帮我去洗菜!”天机老人一脸悲催的负手闭眼含恨冲向他亲手砌好的厨房。
君临天蓝眸微敛,恢复记忆的她,眸光清澈如水,洁亮如光,看他时,却带着某种询问,某种审视,某种淡淡的琉璃。
那么模糊却清晰的能明白,他们的距离,再一次无形拉远。
明明帮你恢复了记忆,为何隔阂却加重了呢?
聪慧通透如他也计算不出这样道明明简易,结果却成谜的算题。
书房。
烟云剑客的书房与卧室相连,用一张紫檀画玻璃五屏风隔绝,书桌上摆放着青花八宝扁瓶,汉玉笔架一件,青玉浮雕松石笔筒,双龙抱珠澄泥砚,件件都是价值不菲,传承上百年。书桌前的茶桌上仅一套烟脂水小碗,这可是南月国皇后专用物。
打开一个紫檀书柜,烟云剑客拿出一本书籍给她:“这一本是乌蛊堡的蛊术集,你好好研究一下,乌蛊堡隐退百年,这次冲出江湖绝对不容小觑。若连城霄这第一炮真的打响了,估计不少武林弱势门派都会蠢蠢欲动。武林如何动荡我都不在乎,但是身为龙家堡的人我就不能坐视不管。所以,连城霄,你必须在武林豪杰面前将她踩在脚底下。”
沐小狸粗略的翻了翻书籍,各种蛊术眼花缭乱,最后手一顿,书页停住,她的视线定在三个字上:子母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