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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春正在绣坊描花样子,纱织进来,看到丢在地上大大小小绷着各色布样的绣花绷子,上面有的已经画好了花样,有的还是一片空白。纱织弯下腰,一面将绣花绷子分类收拾好,一面笑道:“姑娘虽然绣技出众,但是做活慢,而且姑娘平日里冗杂事务多闲暇时间少,没什么时间动针线。姑娘这会儿描这么多花样子,这是打算绣到什么时候去呀?”
纱织话说得很含蓄,落春闻言笑了笑,将手下花样的最后一笔描完,放下笔,起身和纱织一起收拾,说道:“你家姑娘我现在吃不愁,穿不愁,想要什么东西都有人送到面前来,自然可以偷懒。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有这样懒散的日子,说不得有我整日埋首绣架前,绣腻的那一天。趁着这会儿府里还有些底子,先做些准备,免得到了真的什么都没有的那一天,不仅手忙脚乱的,而且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现在提前预备好,真要到了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时候,能省一点是一点。”
府里的情况纱织不是不知道,可谓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闻言她眼圈顿时红了,强笑着说道:“姑娘这是说的哪的话,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落春一笑,正要说什么,司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六姑娘在吗?”纱织闻声,一面应声一面忙起身迎了出去,转身的时候用手背抹了一把眼角,将司棋迎了进来。司棋进来向落春见礼后,含笑说道:“六姑娘,我们家姑娘说六姑娘要是有暇,请六姑娘过去她那坐坐,我们家姑娘有些刺绣上的问题想要请教六姑娘。”
听了司棋的话,落春一怔,虽然她和迎春在血缘上要比府里其他姊妹亲近,但是她俩还没有和探春、惜春亲近。以前小的时候,落春曾经想和迎春搞好关系,但是在主动靠近迎春几次,发现迎春似乎并不想和她亲近,而且隐约之间甚至感受到了迎春对她的敌意,落春也就死了和迎春做亲姊热妹的心,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可是落春记忆中生平第一次迎春主动请她过去说话。落春一面起身往外走,一面对司棋笑道:“难得二姐姐相邀,正好我这会无事,这就过去瞧瞧二姐姐去。”
纱织和司棋跟在落春后面,三人往迎春的住处走来。司棋一面走,一面低声问纱织:“怎么是你跟着你家姑娘呀?品绣哪去了,可是身上不舒服?”纱织也压低了声音:“我们姑娘派品绣姐姐办事去了。不就是没看到人嘛,也不至于在这里胡乱咒人吧,再说,我跟着我家姑娘怎么了,可是我有哪里服侍的不好?”
因为去王夫人处,是要路过凤姐院子的,两人正小声说话间,走过贾琏和凤姐的小院,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脆响,似是有什么器物被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的声音。落春、纱织和司棋冷不防齐齐吓了一跳,一道转身透过大开的门,看向贾琏和凤姐的院子。此时院中并无他人,偶有鸟雀啁鸣扑翅之声,随着轻风一道掠过耳畔,却透不过合拢的门扉,只得打个转,从瓦脊上走了,一派静谧之相,仿佛刚才那声响,只是错觉而已。只是随即隐约传来的贾琏和凤姐的声音让人知道刚才的脆响绝不是错觉。
“这,这琏二爷是和琏二奶奶吵起来了?”纱织凑到落春的耳边,低声说道。落春看着贾琏和凤姐所住的房子门上随风微动的大红牡丹软缎绣花门帘,微不可察的点点头,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走吧。”三人正要走开的时候,门帘一动,平儿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些碎瓷片低头从屋里走出来,一眼瞥见门口站着的落春、纱织和司棋,忙将手里的托盘放在石条子上,上前向落春问安。
见平儿走过来,落春也不好说走了,遂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模样,笑道:“我刚才还在想,琏二哥和凤姐姐可能不在家呢,门口这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平儿左右环顾了一下,笑答道:“守在门口的小厮因为家里有事请假,我答应了下来。刚才二爷还说我呢,说我惯会做好人。”至于本来应该在屋门口守着的小丫头为什么也不见了,平儿则是提也没提,好像那里本来就没人似的。
平儿不提,落春自然也不会不开眼的去问着,和平儿又客气了几句,就告辞走开。平儿目送落春三人离开,听着屋里隐约传来的贾琏和凤姐吵架的声音,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了院子,进了屋。平儿掀开里屋的门帘,一个茶碗就迎面飞来,她下意识的侧了一下头,茶碗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
“……没钱?你放债的时候怎么有钱来着?你拿我的帖子到外面包揽诉讼的钱哪里去了?”贾琏急赤白脸的,怒气冲冲的说道:“我在外面这么辛苦跑来跑去,几乎都要跑断腿了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你惹出来的事,我这是在给你‘擦屁/股’!你当现在是什么时候,娘娘都因为这个降了位,府里已经是满头包,……何况你看谁家求人是两手空空,空口白牙的,这会子你倒跟我说没钱来了,这都什么时候,都快要火上房了,知不知道?这时候你还不赶紧把钱拿出来用,难道还留着下崽不成?行,行,你要是觉得去刑部大牢走一遭也无所谓的话,我这也没关系,我这边瞎跑他娘的腿子,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里受用,……”贾琏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因为自己做的事被翻了出来,并且成了府里的罪名,虽然府里这会儿没人说她,但是因为心怀鬼胎,觉得没脸见人,所以一直在屋里装病。不过凤姐自嫁进贾家,就一直张罗操劳,哪怕怀孕都没有好生歇息,其实早就已经坐下病根,只是因为她以前身体强壮,而且又有一股精神气撑着,这才看着无事。
这会儿凤姐在屋里装病,但是外面的消息不时的传来,大房这边的罪责基本上都是凤姐一个人弄出来的。刑部的人抓走薛蟠的时候,凤姐正好在梨香院和薛姨妈他们说话,碰个正着,所以她不免提心吊胆,夜里觉都睡不安稳,一闭眼上就梦到自己被刑部的人抓走了。所以虽然凤姐是装病,但是到底也有几分症候在身。
凤姐面色蜡黄,背靠引枕,半靠在榻上。自从她做的事情曝出来之后,贾琏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白日里出门,晚上回来也不回房休息,都是在前面的书房睡的,难得来她这一里一趟,从来都是来去匆匆,连问她都不问她一声,过来就是要钱。凤姐不是不知道出去求人要花钱,但是她这会根本拿不出钱来,只是她把没钱这话说了好几遍,贾琏只是不信,觉得都这会了凤姐还在和他藏心眼,于是将狠话丢了出来。
听了贾琏的话,凤姐想到两人夫妻一场,在事发之前,还是那般恩爱,转眼间竟然变成这样,忍不住流下泪来,哭道:“事情轻重缓急难道我还不知道,若是真有钱,难道我还不拿出来?我和二爷也作了好几年夫妻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二爷还不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又何苦骗二爷呢!”
“哼!二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真不清楚!”贾琏冷笑道:“不过我知道我在二奶奶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我在二奶奶的眼里,就是个傻子,好糊弄得很!”
凤姐听了,气的干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凤姐知道贾琏不信她,觉得夫妻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没意思的很,泪流得更狠了。
平儿见状,走上前来说道:“二爷,你就别逼奶奶了,但凡奶奶手里有钱,又怎么会拿不出来,实在是手里一个钱都没有。”贾琏冷笑道:“一个钱都没有?骗谁呢?平儿,你也别跟我说这话,谁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个从来蛇鼠一窝,一个鼻孔出气。没钱,难道你们二奶奶弄来的那些钱难道都长翅膀自己飞了不成,这会能不能别把我当成傻子看了?”
“二爷你怎么就是不信呢,奶奶这边是真的没钱。”平儿急了,说道:“若是二爷不信,你尽可以在这里翻,但凡能翻出银子来,二爷全都拿走就是了。”贾琏一听,虽不吱声,但是目光瞟向榻上的凤姐。凤姐说道:“平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二爷动手就是。”贾琏冷哼了一声说道:“好,这可是你们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并没有叫人,而是亲自动起手来,将屋里翻了个遍,最后来到凤姐的妆台前,翻找之后,不见银子的半点踪迹。
费了半天劲,一无所得,贾琏气恼的将手中抽下来的抽屉摔到妆台的桌面上,碰倒了梳妆台上凤姐的首饰匣子,只见里面金银珠宝首饰一件皆无,只有些拆簪烂花。贾琏一看,顿时愣住了,拿起一朵半旧的宫花,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奶奶的首饰哪里去了?”
“除了奶□□上戴的几样,其它的都送当了。”平儿哭道:“因为二老爷上了变卖家产还债的折子,所以户部的陈大人来府里走了一遭。因出了这事,以致和府里来往的商家全都上门要账,这些商家背后都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所以账面的银子全都支了出去。可是府里这么些个人,吃穿马嚼,哪样都要钱。府里的田租因为之前要预备盖省亲园子,早提前支取了,后来虽然园子不盖了,但是这花掉的钱可找补不回来了。别处也支用不动,而且府里在和商家来往,人家都要求现银结账,之后又出了大老爷上折请辞爵位之后,然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全都出来了,府里走礼也是要钱的,……府里人要花钱的时候,就向奶奶伸手,所有的人都和奶奶要钱,奶奶又不是开钱庄的,哪里支应的起来,偏偏奶奶做错了事,心里有愧,说不得一个‘不’字,所以……”
“当初陈大人来过之后,祖辈上留下来老东西差不多都被带走了,虽剩下了一些贵重物件,可是都是有宫里的印记在上面,这东西纵使值钱,也不好出手,而且就算出手,十分价钱能卖不出三四分都已经好的了。现在府里除了祖上传下来的功勋田因为不能变卖,还在之外,其余的田地和店铺之类但凡能出手的,已经全都变卖了;……奶奶的私房钱也全都填了进去。眼看着就要到发月钱的时候了,这一笔钱从哪里出,奶奶这还在发愁呢。”既然说了,平儿干脆将府里的情况都告诉贾琏。
贾琏一听,顿时傻了,不敢置信的喃喃道:“这怎么,这怎么可能?……府里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凤姐长叹一声说道:“府里一直出的多,进的少,全仗着祖上留下的那点底子,勉强支撑。二老爷来了这么一手,将祖上留下的那点子东西全都还了债,如今我这里已经是河干水枯,……”拭着眼泪,“二爷在外面因为我的事奔波劳累,这份情,我领。我这边是拿不出银子来了,不过还有些冬日的厚衣裳和几块尺头,值几两银子,二爷且等一等,等我收拾出来,料理完了,就让人把银子给二爷送去。”
想到刚才翻找银子时凤姐空空如许的箱子,再想到当初凤姐嫁进来时装得满满登登几乎都插不下手的箱子,贾琏心下不自在,叹了一口气说道:“算了,就那么几件衣裳,值什么,我到外面想想办法去。”说罢,抬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想起平儿说凤姐正在为家里下人的月钱着急,由回过头说道:“如今家道艰难,人口太多了。你回头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如今不比从前,‘一时比不得一时’,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的大家委屈些,身边留两个得用的够使就行了。这样各房算起来,也可以省出许多月米月钱来。”
在贾琏离开后,平儿倒了一杯茶给凤姐,劝慰道:“奶奶,二爷心里还是有奶奶的。”凤姐“唔”了一声,接过茶来,靠在靠枕上慢慢喝着,茶盅袅袅升起的热气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
落春和纱织、司棋来到迎春所住的抱厦。进屋,看到迎春坐在窗下一张靠椅上,倚着靠袱低头穿针。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到时落春,笑了一笑,说道:“六妹妹来了,快坐。”绣橘搬了一张绣凳过来,放在迎春面前,落春在迎春对面坐下,打量了一下屋子,顿时一愣,只见原本放着一些玩器的博古架上空空如许,屋里摆放的器皿,但凡值点钱的全都不见。
落春心中纳闷,一开始还以为是迎春的奶娘将这些东西偷出去变卖了呢,但是转而一想,不对,她没这么大的胆子,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但凡来迎春这屋的人都看得到,她若是动了,吃不了兜着走。司棋和绣橘也不可能让她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
这样一来,能做出这事的人选就呼之欲出了,落春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句,王夫人这“吃相”未免太不堪了,和她平日里宽厚慈悲的形象不符。落春是不知道,王夫人也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但是她没办法。贾政和元春接连出了事,需要打点,一开始还能从凤姐那里抠点银钱出来,但是后来,凤姐干脆把账本丢给她,没钱了,姑侄两个,为了这个还起了争执。可是为了给贾政脱罪,这钱还不得不花,所以王夫人只能动自己的私蓄。
本来王夫人的私蓄在陈大人来了府里一趟之后,只剩下一半,之后为了安慰不能回家省亲的元春和支应来府里打秋风的太监,又花用了不少,偏偏贾政这事,省不得,一开始王夫人还想着连元春一并保住,但是后面实在是支应不起来了,所以只能舍了元春,全力为贾政,最终手里捉襟见肘的王夫人没办法,只好打上了迎春和探春她们房里摆设的主意,最后,连宝玉房里的器具,她都拿走不少。
迎春不说,落春也不问,拿起迎春膝上的绣花绷子,细看她做的活计:只见一块未锁边的白底绫帕上,绣着一枝盛开的红牡丹,大红、品红、朱红、深红、……层层晕染,下面用青翠丝线绣了几针,虽只是个轮廓,却已知是花萼与枝叶。落春看罢称赞道:“二姐姐绣得可真是不错。”
迎春笑道:“当不得六妹妹的夸,比不得六妹妹的手艺。”说罢让道,“六妹妹可要绣几针?”落春忙摆手笑道:“还是算了,我和二姐姐用针的方式不一样,若是动了手,我绣的那块在二姐姐绣的中间必然看起来很是突兀,好好的一块帕子就毁了。”见落春不肯,迎春也没有深让,两人就着迎春手里的帕子说了几句,然后迎春神色惴惴的问道:“六妹妹,府里好像出了事,不知道你在父亲和母亲面前可听到什么风声没?”
如今府里人心惶惶,迎春自然感觉到了,但是从宝玉探春她们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敢去问老太太、太太和凤姐们,所以迎春无奈之下,找上了落春,向她打听。落春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里面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何况,迎春胆子小,真要把真相告诉她,恐怕她吓得连睡觉都不安心,而且她身边的奶嬷嬷不是个省事的,从迎春那里得到消息,还不知道在府里怎么散播呢,因此落春笑道:“没事,二姐姐放心吧。真的没事,再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你就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
迎春半信半疑的确认道:“真的没事?”落春笑道:“能有什么事?再说,就算真有什么事,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只管约束好房里的人,安静等消息就是。我和二姐姐你一样被关在宅子里,能知道什么,我估计,顶多就是老爷外面出了点事,自有老爷们和琏二哥他们处置,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二姐姐,你别自己吓自己,放心吧,真的没事。”
其实迎春虽然心有不安,但是她只想过清净的日子,并不想问这么多,这次她是在她奶娘的鼓动下,找上了落春。但是不管落春知不知道实情,反正她就是一个字都不肯向她吐露。不过正如落春所言,外面的事是府里男人的事,和她一个深闺女子又有什么关系,所以迎春听了落春这么一说,觉得言之有理,再没有深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