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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镇江府闹的沸沸扬扬的“大象失踪案”终于在第三天告破,据说是大象在外面玩够了,自己回去的。可是驯象人从失踪大象粪便食物残渣里查看的结果并非如此,里面有许多水果的渣渣,现在是大明的二月,草木才刚出新叶呢,在野外根本就没有果子可以吃,明显是被人投喂的,而且从失踪大象懒洋洋的吃相来看,这三天大象的伙食应该很不错,没有饿过肚子。
驯象人心中有疑问,但也没法子,暹罗、北大年、日本三国使团在镇江府滞留太久了,再拖下去,恐怕要耽误进京的路程,横竖大象安然归来,此事便不了了之,镇江府驿站的驿丞就像送瘟神似的将这些人送走——人数实在太多,再住几天驿站就要吃垮了。
使团走了,镇江府的人却津津乐道,议论此时,说小白象是天降祥瑞之物,肯定是镇江的土地爷也觉得稀罕,施了仙术将大象请过去玩耍,耍够了才放小白象回去。
五天后,沈老太太乘坐的三层大官船经过此处,入夜在港口榻房投店时,几乎整个榻房的人都在议论此事。沈老太太恢复的很快,已经可以杵着拐自己走动了,听到人们谈论大象,老太太和颜悦色的说道:“以前和你们祖父做海商的时候,我们也去过暹罗国,看过象舞,一群大象披红挂绿,跟着驯象人挥着长鼻子跳舞,真是有趣,这次到了京城,说不定也能看见象舞呢。”
自从四妹妹沈今竹瞧瞧在鸡鸣寺出现,沈韵竹悬心三年的心事了结,压在心头的石头落地,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身轻如燕,加上祖母一天好似一天,她的心情更好了,笑道:“托您的福,我也能到京城一饱眼福了。”
沈老太太说道:“万物皆有灵性,你别看大象粗壮愚笨,其实聪明着呢……”
老人家和孙辈们谈笑风生,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沈大奶奶王氏手捧着一个古朴的鸡心白玉佩,从明日就要从镇江入京杭大运河,一直北上,就是京城——那个人就葬身于此,当年惊采绝艳、享誉高密的少年才子,就只剩下一坛骨灰,一个年少定亲时的玉佩了。
自从三年前心腹管彤将这个装着玉佩的骨灰坛送来金陵城,牵挂了几乎半辈子的人终于有了音讯——哪怕已经死了好久呢,看见玉佩的那一刻,被旧情往事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王氏已经死了,一个安于现状、接受现实的王氏重生了,拖了近六年的病症几乎是不治而愈,骨瘦如柴的她半年就恢复如初。
都说心宽体胖,若不是今春开始张罗长子的婚事,并物色女儿说亲的人选,整日忙忙碌碌,恐怕是要发福的。正当王氏喜气洋洋给儿子修缮新房时,祖婆婆突然病情加重,要吵嚷着去京城,王氏是当家主母、又是嫡长孙媳妇,当然要同去,看着祖婆婆日益灰败的脸色,王氏觉得老人家的身体可能熬不到儿子成亲那天了,恐怕要先办丧事,儿子是重嫡长孙,是要守三年重孝的,婚期也要延到三年以后,想到这里,王氏就没有心情筹备婚事了。
为了以防万一,王氏悄悄命人备了举丧用的孝服幔帐等物装进了箱笼,一来是冲一冲,说不定有转机,二来若老太太当真熬不过了,办起丧事来也便宜,不至于当场抓瞎,惹人笑柄。
王氏用手心磨蹭着鸡心白玉佩,心一横,将这个寻找了半生、花费无数银钱、甚至不惜贪墨小姑的
嫁妆,引发她和沈韵竹姑嫂反目的玉佩扔进了滔滔江水。你死了好久,以前的我也死了,这三年我已经很少想你、想起以前在高密的年少往事,只想着家务琐事,儿女婚事,我只是一个整日家长里短、期盼着含饴弄孙的的普通妇人。我不配再拥有这个玉佩了,就让它永远沉睡在江水中,陪伴着早就沉睡的你吧。
在上京的路途中,王氏解开了困扰多年的心结。而此时此刻,沿着长江往西,湖广布政司的荆州府
就在长江边上,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头裹着蓝布帕子、浑身上下均无一点金银首饰、村妇模样的中年妇人从客船上了岸,此时夕阳西下,城门即将关闭,就听见守门的军士敲着铜锣,用荆楚方言叫道:“要关城门鸟,快咔走撒(快点走)!我们还要回克七饭(回去吃饭)!”
妇人赶紧快步走着,顺着人群涌进了武昌城,刚进门没走几步远,就听见城门轰然关闭,妇人沿着宽广的街道往前走,四顾寻找着什么,最终在一个街边挂着代写书信状纸的小摊前停下脚步。
摆摊的是个老秀才,见生意上门,他殷勤的问道:“这位妇人,是要写家书吧,写一张纸,五文钱。”
那妇人摇头说道:“不是的,我是要写状纸。”
老秀才说道:“状纸就贵了,写一张纸要三十文钱——你莫要嫌贵,若找诉师去写状纸,至少要收一两银子的。”
那妇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半旧的丝帕,从里头拿出两文钱递过去,说道:“都是不是,我想借用一下您的笔墨纸砚,自己写状纸。”
“不行不行!”老秀才连连摆手说道:“我摆了几十年的摊了,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生意!”
那妇人行了一礼,说道:“求您老通融一回,若不是被逼走投无路,谁会孤身上衙门告状呢。小妇人实在没有多余的银钱了,我一介妇人,总不好露宿街头,伤了名节,仅有的一点点钱财要留着投店住宿。”
老秀才见着妇人说一口流利的北方官话,举止娴雅有礼,脸颊手指细白,不像是做粗活的农妇,难道是落难的官家女子?
“这两文钱就算了,纸笔就在这里,你拿去写吧。”老秀才起了怜悯之心,让出座位来,还在砚台里添了一点墨汁,妇人行礼谢过,说道:“将来小妇人若有翻身之日,定会报答老人家。”
妇人取了一支猪豪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在一个荷叶笔舔处顿了顿,执笔写起了状纸,是一手
漂亮的簪花小楷,可是状纸的内容却异常残酷、触目惊心!
状纸写到一半,基本交代了前因后果,老秀才回过神来,说道:“你要告自己的丈夫、公婆?你可知无论什么缘由,只要妻子告丈夫和夫家,要先挨五十板子,衙门才会收状纸?”
妇人笔触一顿,说道:“想当年我山东高密戴氏,也是世代簪缨是望族,后因堂伯父性格耿直,导致灭门大祸,我因是出嫁女,侥幸逃生。这些年丈夫长年游商在外,甚少回来,我虽未给夫家生下一男半女,但是纺织针线一日不曾停歇,在家孝顺公婆,将一对小姑小叔抚养长大,在村里有贤德之名,可是丈夫为了给外室名分,污蔑我与村里一个傻子通【奸,公婆与他同流合污,将我关在柴房里,两日后就要开祠堂,将我浸猪笼溺死。小姑小叔还算有点良心,偷偷把我放出来,要我远走高飞,从此不踏入荆州之地半步,可是——”
妇人强忍着眼泪说道:“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怕死,人固有一死啊。可是我们戴家的名声会受到牵连,若戴家的名声被我玷辱了,死后怎么有脸在地下和亲人团聚呢?比起这个,皮肉之痛不算什么的。”
妇人提笔继续写状纸,老秀才惊讶的发现,这妇人文采是不错,而且基本遵循了行间状纸十段锦的写法,笔语、缘由、计由、期由、证由等皆面面俱到,像是各种老手似的,不由得发问:“你们戴家以前是做推官的吗?”
妇人摇摇头,却面有骄傲之色,“我堂伯父官至兵部侍郎,正三品的京官。我父亲在时是太仆卿,管着马政,是朝廷九卿之一呢。可是后来——”
妇人轻轻一叹,说道:“家族蒙冤,遭遇灭顶之灾,我这个幸存的出嫁女学会了写状纸,四处喊冤,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夫家害怕被牵连,干脆举家迁回了荆州老家,丈夫科举屡次不中,干脆走了商道,公婆那时辱骂我是丧门星,恐怕就从那时候起,他们就起了杀心吧。我以为在家里终日纺织针线、教养小叔小姑、孝顺公婆就能有立足之地,没想到退让隐忍还是不够,他们要朝我身上泼脏水,污蔑我是淫【妇。我戴氏品行高洁,如何会与一个终年流着鼻涕的傻子通【奸?”
“夫妻几十年了,丈夫每次行商回来都谢我照顾家里,替他孝顺父母,可没想到他早就在外头娶了外室,已经儿女成群,他养着外头一大家子,回来却告诉我没赚到多少银子,要我勤俭持家!呵呵,我真傻啊,居然相信了,还把节省下来的银子都交给他,要他在外吃饱穿暖,莫要生病了。”
“我们高密戴家书香门第,名节比生命还要重要,他们可以杀我打我,却不该抹黑我们戴家的名声,我要告他们,荆州衙门若不肯收状纸,我讨饭都要去京城敲登闻鼓鸣冤……”
妇人写完了状纸,再次道谢离开了。次日一早,妇人拿着状纸敲响了县衙的大鼓。衙役匆匆看了一眼诉状,也很是惊讶,他将妇人引到一个大堂处,命她跪下,不一会,一个穿着道袍的推官走进来了,衙役说道:“你今日运气好,这是我们衙门掌刑律的沈推官,铁面无私,号称沈青天呢,你有何冤屈,且向沈推官一一说来。”
此人正是金陵乌衣巷沈家的大少爷沈义斐,少奶奶王氏的夫婿。他是举人出身,并没有继续考功名,而是去吏部挂名选官,在荆州府做了推官(类似现在的检察长),专门管着衙门诉讼查案,沈义斐很喜欢这个工作,他家里有的是钱,从来不收受贿赂,办案铁面无私,官声清廉,所以在荆州府有沈青天的外号。
沈推官一敲惊堂木,说道:“戴氏妇人,你状告夫家,根据律法,妻子告夫婿公婆者,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要先仗五十,你想清楚了没有?”
戴氏跪地点头说道:“小妇人想清楚了,状告夫家,实属无赖,只是女子贞洁大于天,为得清白,小妇人下油锅滚钉板都不怕的,不惧五十板子。”
沈推官面无表情,扔下一个竹板,说道:“将原告先杖五十。”
竹板落在了戴氏脚下,众衙役会意,命戴氏趴下,轮起棍子就开打,看起来棍棍生风,打的很惨,其实雷声大、雨点小,五十板子下去,受刑者还能跪着回话。
这是历年来形成的默契,若是堂上的上官将竹板扔到桌下或者远远扔到大堂门口,这五十棍子就着实打,若是竹板扔在受刑者身边,就是手下留情的意思了。
五十板子打完毕,戴氏是个女子,还是有些吃不消,她是个异常坚韧的女子,咬牙爬起来,端端正正的跪着,尽力控制着身体不要东摇西晃,沈推官有多年判案的经验,见多识广,许多案子一看原被告两房的陈述就将案情了然于心。此刻见戴氏谈吐举止,便知其有冤情——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和和一个傻子通【奸?
沈推官命衙役给戴氏膝下铺了一个蒲团,嘴里却例行公事问道:“原告何方人氏?报上姓名来历。”
戴氏忍痛说道:“小妇人是山东高密人氏,后嫁与荆州赵家……”
一番问答陈述,一旁的师爷一一记录在案,纵使在衙门见惯了各种悲情凄苦的女子,这戴氏的经历还是比较震撼的。审问了约半个时辰,沈推官说道:“本官不能相信你一面之词,本官要去荆州乡下赵家湾查证此事,还要派人去武昌府寻访你说的外室一家,收集证据和证人,这些日子你都不能离开荆州府,随时听候传问,他日与被告、证人对薄公堂。退堂。”
戴氏看见了一线曙光,忙说道:“武昌府外室一家已经居住了十八年,周围街坊领居均可证明。可是赵家湾全是赵家人,他们相互包庇,污蔑我这个外地的媳妇,还要把动用私刑,将我浸猪笼淹死,恐怕无人愿意出面给我做证,还沈青天明察。”
沈推官说道:“国家律法大于宗法,宗族再势大,也大不过天去。本官定会查清真相,退堂。”
戴氏在蒲团上挣扎了许久,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一步步的艰难往外挪步,有个新衙役看不下去,扔给她一根竹竿杵着,戴氏在县衙租了一间屋子,次日便去衙门将自己的住址告知登记,供日后传唤,她依旧杵着竹竿,不过脚步利索许多。沈推官唤住了她,问道:“你是山东高密人氏,可认得同乡高密王家?”
戴氏说道:“我们高密戴氏和王氏是世交,均是书香望族,关系一直很好,当年我弟弟和王家女还有过婚约,后来家族获罪,弟弟被罚没为官奴,从此杳无音讯。”
提起幼弟,戴氏擦了擦泪,说道:“想来他孤高的性格,当官奴也活不长久吧。”
沈推官问道:“王家女?那个王家女?”
戴氏杵着拐挺起了胸膛,说道:“就是祖母是衍圣公孔家嫡女的那个。”如果没有那场灭顶之灾,弟弟就早去了名门淑女为妻,此时已经儿孙满堂了吧。
衍圣公嫡女的亲孙女?说的就是我的妻子王氏啊!困扰沈推官心头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了答案:原来是这样,她一直对我淡淡的,是因为少年时定下的亲事。
沈推官有些失魂落魄的离开了,一直以来妻子王氏就是贤妻良母的形象,在家主持中馈,教养子女,他在荆州府做推官,夫妻聚少离多,可是王氏从来不抱怨,甚至每次过年他从金陵返回荆州,王氏帮他打点行李时,都能看出她眼里有种解脱的意味来,她从来不带着孩子来荆州瞧他,也从不说要他申请调令,去金陵城或者其他离金陵城比较近的县府做推官。
沈推官查案无数,他通过冷静的分析,推断出妻子的心并不在他身上,她只是竭力扮演了一个合格妻子的角色。沈推官是个理智的人,他觉得王氏如此的表现就足够了,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令他没有后顾之忧,安心做事,这些年做推官,在湖广之地已经有了名气,有时其他府县出了棘手的大案,巡按御史会经常请他过去协助查案,巡按御史曾经举荐过沈推官去考监察御史,可惜他那时被一件案子拖住了,没时间去应考。他做官不为名利,只为在查案过程中理会乐趣——可尽管如此,空暇时分,看见别人家其乐融融,他还是会觉得寂寞和遗憾。
想当年洞房花烛,新娘是山东大族、衍圣公家的外孙女、姿容秀丽、谈吐不凡,他对婚后的生活是充满期待和憧憬的,可能老天就是不准人的一生太过完美,总要留下缺憾。
沈推官在屋里喝着闷酒,想起了往事,就在这时,衙役跑过来说道:“不好了,沈推官,咱们派去赵家湾查案的衙役被乡民绑了扔出去,这会子赵氏宗族的人还到了荆州,四处打听戴氏的住处,要把她抓回去浸猪笼呢!”
乒!沈推官放下酒杯,“岂有此理!此案尚在审理之中,这群乡民就想用宗法来打压国法?驱赶衙役、私设刑堂,这群利欲熏心之徒拿着宗法横行乡里久矣!带上人手去保护戴氏,把这群暴民绑到衙门,先打二十大板!”
“是。”捕头衙役们纷纷拿着兵器去救戴氏,沈推官灌了一壶冷茶去去酒气,换了一身正式的官袍,骑马跟去了。
戴氏租居的房子是贫民窟,世界各地的贫民窟都有两大特点,第一当然是穷(废话!),第二就是人情冷漠。这里集聚着懒汉馋妇寄生虫、偷鸡摸狗小混混、人间悲剧哀苦男女,用廉价的身体和劳力勉强糊口,打老婆卖孩子都是好人,逼老婆孩子做暗娼才是日常,罪恶和堕落在一代代人中无限循环。这里的人们见惯了人间的各种罪恶,心里的怜悯和善良早就磨掉了。
所以当戴氏的丈夫赵爷领着赵家湾的族人来寻她时,只给了巷子口剥葱的老婆子一文钱,那婆子就亲自将赵爷一群人引到了戴氏租居的门口,还讨好的笑着,希望能再得一文赏钱。
赵爷又给了婆子一文钱,并吩咐道:“你敲门,别露馅了,把她骗出来。”
婆子将一文钱放进了腰包,敲门叫道:“戴娘子,巷口有衙役来找你去问话,他们嫌巷子脏污,懒得进来,叫我给你捎个话,赶紧走吧,别让差爷们等。”
戴氏一直很小心,因为从前几日踏入小巷口开始,她就被许多不怀好意目光包围着,到了夜间,甚
至有喝醉的男人敲她的门,戴氏日夜做着针线,白天将绣帕卖给货郎,赚点小钱买些柴米回家做饭,大门一直紧闭着,还多加了一道锁。
听到婆子如此叫门,戴氏在门里头放下针线,应了一声,并不敢开门,说道:“多谢嫂子了,我这就准备出门。”
赵爷对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又敲门催道:“戴娘子,我走过来口渴了,开门让我进去喝杯水吧。”
本来戴氏并无疑心,打算稍微整理一下衣服就出去的,这婆子如此催促,她犹豫了一下,从门缝里看去,赫然见乌压压一群人站在门外!为首的正是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夫君!
戴氏心头大乱,这间陋室只有一个大门,后面是一扇窗户,戴氏顺手将剪刀揣进怀里,想要从后窗逃跑,刚打开窗户,就见后巷口一群赵家湾的乡民朝着这里跑来,见她从窗户探出了头,均大声呼叫道:“被淫【妇发现了!想要从窗户里跑,你们快踹门!”
戴氏赶紧关上窗户,如热蚂蚁似的在屋里子乱窜,怎么办?倘若被丈夫抓住,如果反抗,会被当场打死;如果不放抗,会被绑回去浸猪笼;如果在屋里自裁,会被认为是畏罪自杀,怎么都是死路一条,怎么都是要背上淫【妇的名声,玷辱了戴家的百年清誉,做鬼都没有面目见戴家祖先啊!
窗户和大门,连同整个房子都在激烈的踹踢中颤抖着,从房顶簌簌掉下沉积多年的浮灰,双面夹击之下,戴氏毫无退路,顿时陷入了绝望,窗户首先被踢开,一个乡民从外头翻进来,冲过去打开大门,放了赵爷一群同乡进来,赵爷面色铁青,问道:“那个淫【妇呢?!”
乡民说道:“我看见她往灶间跑了!”
戴氏提着一壶滚水从灶间缓缓走出来,目光满是背水一战的绝望,她看了一眼屋外围观的贫民窟邻居们,眼里全是看热闹的兴奋。此时此刻,戴氏连呼救的想法都没有了,她孤身一人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冷漠和罪恶。
戴氏缓缓说道:“各位同乡,你们远道而来,我这里一贫如洗,连粗茶都没有,只能招呼你们喝白开水了,这水很烫,浇到皮肤上面会起一个大泡,弄不好啊,还会红肿溃烂,若是溅到眼睛,还会变成瞎子呢,你们要不要尝一尝?”
赵爷指着戴氏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淫【妇!和村里赵傻子通【奸,宗族已经开了祠堂,要把你浸猪笼!我那个不懂事的弟弟妹妹听信了你的狡辩,居然把你放出来,你不知感恩,还反过来到荆州府衙门告我们!你给丈夫戴绿帽、忤逆公婆、欺骗小姑小叔,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
戴氏呵呵笑道:“戴绿帽,哈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污蔑我和一个傻子通【奸,亏得你们想的出来,赵三叔——”
戴氏指着一个身形魁梧的庄稼汉说道:“论辈分,我在村里叫你一声叔叔,去年八月十七,你对我说过什么?你说我丈夫长年不在家,是不是经常在夜里想男人?呵呵,你说你愿意做我的野男人,还说我这些年都没有生孩子,肯定是丈夫有问题,等你我怀了孩儿,生下来赖在他头上,将来赵家的的产业都是我们孩子的,你我生生世世做一对野夫妻岂不快活!”
丑事被揭开,庄稼汉顿时面目赤红,他很想跑过去堵住戴氏的嘴,可是惧怕她壶里的滚水,只得强辩道:“胡说八道!我又不是没有婆娘睡,用得着去偷晚辈的婆娘!”
赵爷震惊的看着庄稼汉,诸乡民也皆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众围观的贫民窟邻居的目光更加兴奋了。
戴氏冷笑道:“有没有你自己最清楚,连你我都瞧不上,我还去偷赵傻子?赵矮子——”
戴氏又指着一个瘦弱矮小的乡民说道:“你身形矮小,时常被乡民欺负,遇到旱年,经过你家田地的水渠总是被周围乡民堵住了,是最后一个用上水的;遇到涝年,就被人挖通了水渠,将自己家田地的水强行排到你的地里,你忍气吞声,从来不敢反抗。是谁站出来帮你们家说话的?你两个孩子饿的都发虚,我看不过眼,时常拿着米面送给你家娘子,还自备了礼物,和你家娘子一道去找族长夫人说好话,周围乡民才收敛些,遇到灾年,你家田地不至于颗粒无收。你们全家都向我下跪,说要做牛做马报答我——你就是这样报答恩人的。”
赵矮子恨不得学土行孙拱进地里去,他低着头说道:“我是赵家的人,没道理我不帮自己赵家人,反过来帮你一个外地嫁进来的媳妇。”
戴氏冷哼道:“你们赵家人都是一群白眼狼……”
戴氏在赵家湾以前是出名的贤妇,长的周正不说,脾气也好,会识文断字,经常免费给乡民代写家书、一手字比村里的秀才还好看,而且为人仗义,心地善良,总是力所能及的做些好事,得空时还教村里孩子们读书识字,这一辈赵家湾的孩子们基本都会写自己名字,就是戴氏拿着树枝在地上不厌其烦的划拉教出来的,说起来,今天跟着赵爷来荆州城捉拿淫【妇的乡民,几乎每人都得过戴氏的恩惠。
戴氏一番话,说的乡民们都有些不自在。
赵爷见人心有些散了,赶紧又指着鼻子骂道:“无亲无故的,你帮着这个帮那个,装什么好人,分明是想勾引人家偷汉子!你们戴家人早就死绝了,一个罪臣之女,还摆什么千金大小姐的谱——”
正在骂着,一个乡民捧着两把油纸伞过来了,说道:“赵爷,伞已经买过来了,这会子水应该不会太烫了,咱们又用伞遮拦着,先捉住这个淫【妇。”
戴氏提着铜壶的水的手一颤,没等赵爷先撑开雨伞,她就将一整壶水朝着众乡民扔过去,众人赶紧都捂着头蹲在地上,生怕被热水烫瞎了眼。戴氏乘机从大门跑出去,铜壶哐当落地,却一丝水都没撒出来!
赵爷气得跳脚骂道:“这淫【妇惯会骗人,这壶里根本就没有水!快去抓住她!”
戴氏拔足狂奔,快要巷子口时,在门口剥葱洗衣的几个妇人一拥而上,将戴氏按倒在地,向赶到此处的赵爷邀功,“我们帮你逮住了淫【妇,一人五文钱不过分吧!”
赵爷给了钱,一手抓住戴氏的头发骂道:“淫【妇!你也有今天!当年若不是被你们戴家连累,我岂会在功名上毫无建树,回到乡下老家做商人养家糊口?我养了你几十年,你却要把村里的汉子偷个遍,还红口白牙来荆州城告我?今日我就锉烂你的嘴,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
言罢,赵爷拿起雨伞的伞柄就要往戴氏嘴里捅去,就在这时,前方传来蹬蹬蹬的马蹄声,沈推官挥着辫子大声叫道:“住手!”
一鞭子扇在赵爷脸上,赵爷举着雨伞拦着脸,戴氏侥幸逃过一劫。沈推官骑着马跑得快,后面的衙役还没跟来,他便孤身一人骑着马驱赶着众乡民,赵爷拉扯着戴氏的头发,将她拦在身前,防止沈推官再挥鞭子。
沈推官吼道:“赵家湾的乡民听着!你们私设刑堂、迫害无辜女子,还胆大妄为,将前去查访的衙役棍棒赶出村子。现在还不知死活的跑到荆州城里头寻衅滋事,强抢妇女,真是胆大包天!你们已经触犯了国法,还不快束手就擒!”
众乡民见沈推官穿着一身官袍,心下便有些打怵,不敢上去拦马,赵爷叫道:“法不责众,衙役是我们整个赵家湾的人赶走的,你能把我们赵家湾老老少少几百人口全部抓进荆州衙门?你有国法,我有宗法,戴氏与人通【奸,此等□□,按照我赵氏宗法,就该浸猪笼!这有何错?不仅仅是我们赵家湾,隔壁村的刘家屯、甚至整个大明各个家族的宗法,那个□□不是浸猪笼而死的?官府过问没有?”
此话一出,方才还退缩的赵家湾乡民又生了斗志,恶狠狠的看着骑在马上的沈推官,是啊,法不责众,他总不能把我们都抓起来,再说我们是来捉淫【妇回去浸猪笼的,这事天经地义,换成其他宗族乡里也是这么干,我们又没错!
沈推官在荆州府掌了二十年的刑律了,比这种更危险的场面都见过,他骑在马上丝毫都没有退缩,叫道:“我是荆州府的推官,这个案子是我接下来的,我就要管到底,宗族虽大,身在偏远乡里,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法大于宗法,谁敢拿着宗法打压国法,就是罔顾国法,触犯刑律、我就要抓起来判刑。有一个我抓一个,有两个我抓一双,一个村子的人联合起来反抗衙役的抓捕,就是造反!造反要灭九族的,你们非要朝廷派兵围歼赵家湾?”
沈推官的话斩钉截铁,唬得乡民都不敢动,这时众衙役们终于赶到了,将这伙乡民团团围住,连同赵爷一起,全部绑回了衙门监狱里。
因担心赵家湾还有乡民前来找麻烦,沈推官便将戴氏安顿在衙门里的一个房间里暂时住着,决定此刻就亲自带人去赵家湾查案找证人。
可是到了半夜,荆州府衙门的监狱突然起火了,牢头们赶紧打开隔间的门,将犯人们放出去,可是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所有人的犯人都被驱赶到院落里跪着了,唯有关着赵家湾乡民的的牢门锁死活都打不开!
这时浓烟弥漫,大火已经烧过来了,牢头只得先逃生,凌晨大火才灭,牢头们砸开锁头,里面的赵家湾乡民要么被烧死、要么被浓烟呛死,已无活口。
大火烧去了几乎一切痕迹,二十几条人命没了,沈推官去赵家湾查案未归,荆州府尹情急之下向朝廷报了个监狱失火敷衍过去。此事太过蹊跷,其他犯人都没事,唯有赵家湾无人生还,这好像是寻仇啊!
府尹大人秘密传问戴氏,问她可有亲朋好友,戴氏惊慌未定,茫然不知所措,以前丈夫四处行商,她极守妇道,从来没走出过赵家湾,那里有什么亲朋好友?村里人人都得过她的恩惠,可是明知她是被冤屈的,要被活活浸猪笼淹死时,无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这些人会为她寻仇?
次日,沈推官带着衙役回来了,还抓了一些乡民,惊闻监狱失火,正要去查看现场,金陵老家的家丁慌忙将他拦下,塞了一封家书,信是妻子王氏写来的,说老太太突然病重,一度全身麻痹,动弹不得,醒了就要吵着要去京城看淑妃娘娘和四妹妹,此时已经启程,大夫说老太太的现状不妙,有回光返照之色,大限将至,所以全家人都启辰进京去。倘若老太太真的要仙去,临终前最好咱们全家都陪在身边。你是嫡长孙,肩负着家里的宗祧,自然不能缺席了,望你先告假几月,即刻从荆州府启程去京城,说不定能在路上相遇云云。
孝字当先,沈推官拿着信件向上司荆州府尹请长假,并要府尹立刻需找代替他的新推官人选,因为一旦祖母去世,别的孙辈守孝一年,可是他是嫡长孙,要守孝三年的。荆州府尹巴不得他马上走呢,多年为官的直觉让府尹大人觉得监狱失火之事背后水太深了,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刨根问底,否则会惹祸上身。沈推官是个细心人,为人又耿直,若此案交给他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沈推官告了假,交接了手头的案子,给了戴氏五十两银子,将戴氏托付给一个荆州当地多年好友照看着,当日便买舟南下,去追祖母的大官船去了。
在牢狱大火的震慑下,荆州府尹快刀斩乱麻火速宣判了此案,污蔑戴氏为淫【妇的公婆为从犯,判了杖责三十,念在年纪大了,身上有病,许其用银赎罪,免了板子,两人流放西南一年。主犯赵爷已死,免于刑罚。这赵家公婆二人在流放途中被劫匪所杀,再也没有回来,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