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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莲煾的出现从身边的几声“那是谁家的车队,排场可真大”开始,当时,周颂安和数十人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里,顺着那几个人的声音、目光、周颂安看到数十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韩家门口,开在最前面的是插着新加坡国旗的行政车,很显然行政车是用来给后面的车队开道的。
然后,周颂安就看到了霍莲煾,白色衬衫配黑色西装的霍莲煾从排场,到姿态都像是红毯秀最后压场的嘉宾。
他一副不急着进去的样子,直到韩佑出现在大门口,扣上西装纽扣,面对着来人淡淡点头致意,沉肩微微欠腰,伸出左手。
韩家当家人伸出双手,身体做四十五度弯腰倾斜。
谁强谁弱,一眼分明。
韩佑亲自把他从门口迎了进来。
那一刻,霍莲煾的出现让周颂安心里感觉到欣慰的,起码,他让康桥看起来没有那么势单力薄。
周颂安知道韩家已经把他们的律师请来了,一旦葬礼结束就是财产分割,有钱人向来忌讳夜长梦多,他们自然不会让那个叫做康桥的女人分走韩家的三分之一财产,可以想象到的是,关起门来从那些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霍莲煾向来不是那种好惹的人,这一点很早以前周颂安就深有体会。
新加坡是那种典型的热带气候,骤雨说来就来,约七八分钟的豪雨过后,阳光就迫不及待的探出云层。
韩家院落有不少年龄在十几年以上的热带树木,高大,翠绿,正午,日光穿过树木缝隙落在树下的那两个人身上。
垂直通往韩家主宅的棕油路上,韩佑走在前面,霍莲煾走在后面,从树木缝隙渗透下来的铺在霍莲煾身上,那日光把那人白色衬衫领口折射得又亮又透,像流着光的影像。
吸引得很多人都忍不住把目光胶在他身上,看着他沿着绿荫下的道路,台阶,一步步走向追悼会,看着他鞠躬,看着他在鞠躬之后侧过脸去。
当霍莲煾站在康桥面前时,莫名的,周颂安心突了一下,就好像有谁轻轻拍了他一下后脑勺一样。
然后,从中枢神经开始传达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安。
那个中午,康桥接到一通电话,在那通电话里有人叫着她的名字,说康桥,韩棕死了。
听完那句话之后她的脑子就开始浑浑噩噩了起来,之后她就像是一具提线木偶,没有思想身体跟随着那些人,那些声音,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
很多人来到她面前和她说“节哀顺变”她对每一个和她说节哀顺变的人回礼。
又有人来到她面前低声和她说“节哀顺变”,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听着有点熟悉的样子。
低头间她看到笔直的黑色西裤裤管盖在蓝灰色的皮鞋上,这个人没有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说完就离开,他停在她面前,为什么还不走呢?
头稍稍往上移动一点,康桥看到被包在黑色西裤下的那双腿又直又长。
她懒得再去抬头看这个人,这个人想必也和那些人一样,脸上的表情要么同情,要么默然,要么脸谱化。
她的眼皮又重又沉的,让她想想她都有多久时间没有睡觉了,她最近老是失眠,也不知道为什么的。
在思索间她的身体被动往前倾,她以为她是要昏倒了,其实不是,是有人把手搁在她后腰上,搁在她后腰的手就那么轻轻的一压。
身体被动往前倾,康桥的头搁在一个肩膀上,又厚又沉的眼皮就像是那种拉闸式的大门。
缓缓的,缓缓的,康桥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承载着她的头颅的肩膀是那么的舒服,舒服到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触碰到那个天鹅毛枕头。
睡惯了硬邦邦的木头枕头的她一听到那个软得就像是棉絮的一样的漂亮宝贝是收集天鹅羽毛制作而成时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就恨不得天快一点黑,那样她就可以把头亲密的靠在她的漂亮宝贝上了。
后来,康桥换了很多枕头,质量绝佳,价格不菲,可在她的心里最为柔软,最得她喜欢的是最初那个粉紫色的天鹅毛枕头。
外婆老是和年幼的她唠叨“我们的康桥和外婆一样是个死脑筋的人。”看来,老婆的唠叨是有些道理的。
此时此刻,她仿佛找回许久以前的那个粉紫色枕头,她的身体仿佛缩回了彼时间十来岁出头的那个躯壳,那个时候啊,烦恼也很多,可睡一觉之后烦恼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不见,就像是那昨夜里头轻敲她窗的长风,渺无踪迹。
说不定……
说不定所有一切一切只是在一个夏日午后做的一个长梦,这个念想让她思想混沌,混沌间有人轻轻的咳了一声。
眼皮掀开,整个世界只有黑白两色,站直身体,倒退一步,那张面孔就这样猝不及防间落入眼帘。
眼前的这张面孔和昔日的那张面孔交叉重叠,精致到极致的眉和目,悦人到让人在心里忍不住怀疑着:这世界居然有如此好看的一张脸。
就那样呆呆的瞅着那张脸。
在这一刻历史被复制,康桥第一次见到霍莲煾时是舍不得把眼睛移开的,她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真的有这么漂亮的男孩。
贪恋美丽的事物据说是一种天性,一秒过去还想再看一秒。
然后,妈妈伸出手狠狠的拧了她一把,说出类似于“脸都给你丢尽了”这样的话,她赶紧低下头,看着那个漂亮男孩穿的外国皮鞋从面前经过。
男孩后面跟着一大堆人,那些人手上提着是漂亮男孩的行李箱,他带回来的东西可真多,有差不多十箱左右。
穿金戴银的妈妈拉着小豆丁的手蹭蹭上前,用听起来就像是良家妇女的温柔声音叫了一声“莲煾。”
那声之后妈妈又说了一句话,当时日头黄黄的。
从久远的记忆里头飘过来的声音一下子撕开了那个黄黄的世界。
眼前世界一片清明,在那个黑白世界里韩棕正在看着她,戴着眼镜,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商人。
从十二岁到现在的二十九岁间,康桥一共参加了了四场葬礼,排名依次是:外婆、妈妈、弟弟、现在是——
丈夫。
目光从韩棕的照片拉回到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霍莲煾!
康桥有很多个年头没有见到霍莲煾了。
手垂落前面,说了一句“你来了。”
“嗯。”淡淡回应着,声音倒是和她配合得天衣无缝,不见得多亲近但也不疏离。
蓝灰色皮鞋移动到了韩佑那里,康桥垂下头,目不斜视,几分钟过去,又有新的人进来。
被打在窗户上的雨声惊醒之后康桥就再也睡不着了,呆坐在床前看着她和韩棕结婚时的婚纱照。
照片上他们都穿白色礼服,她整张脸都被白色头纱覆盖住看不清表情,他紧紧挨着她站着,脸上表情无喜无忧,怎么看她和他都不像是夫妻。
整个房间里除了这张婚纱照再无其他照片,这是康桥和韩棕的卧室,由于女主人长期不在的关系,这里看起来更像是单身男人住的房间。
康桥和韩棕的结合与爱情无关,遭遇了背叛她在某一个时刻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躲起来舔伤,多年沉浸在失去女友的伤痛中已经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的他需要一个不爱他的妻子,也就几分钟时间他们就决定走在一起了。
筹集婚礼,宣布婚讯到完成婚礼也只不过是三天时间,那些人用“零售业巨头千金和物流世家次子闪婚”来形容那段婚姻。
韩家在上海有分公司,康桥和韩棕结婚的第三年韩棕被分配到上海分公司,她也跟着韩棕离开新加坡前往上海,康桥在上海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一年之后,韩棕回到新加坡上班,而她以工作室为由一直留在上海,最初几年她还配合他每年农历春节时回新加坡,最近两年她连回新加坡都懒了,对于她的懒病韩棕也没有说什么。
落在凌晨时分的雨下了有差不多十分钟左右,雨停之后周遭更为安静了,是那种毫无生气的静寂。
韩家祖籍是福建,韩棕的葬礼也依照福建的习俗,明天韩棕的尸体将会被进行火化处理,处理完之后就是下葬,也就是习俗中的“入土为安。”
从此,这个世界上再无此人,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再无此人。
穿上外套,康桥离开房间。
守灵的是韩家老佣人,康桥进来时他正在打瞌睡,老佣人离开之后整个灵堂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康桥在韩棕的照片前站了一会之后拉来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照片里的人,很亲近但也很陌生。
康桥最后一次见韩棕是在上海,晚上八点来次日八点离开,那天她给他做了早餐,他把她给他做的早餐吃得干干净净的。
他开口和她说“康桥,送我到机场”。
康桥开车把韩棕送到机场,还没有到登机时间,他又和她说“康桥,陪我一会”,在她陪着他的小会时间里他就一直在瞅着她,瞅完了又用手来触摸她的脸,在“避开”和“不避开”间她选择了前者。
他的手指从她头发滑落到她脸颊上,指尖轻轻的刮擦着,声音听着就像是在叹息,叹息着说着“你都不会想把我臭骂一顿吗?”
韩棕是做了不好的事情,可她瞒着他做的那些事情也好不到那里去,所以,她觉得没有把他臭骂一顿的资格。
那天,她回给他的话是“韩棕,我们都是成年人。”
她话里头所传达的再明确不过,他听完了之后还是叹息,那缕叹息又悠又远,此时此刻,那叹息的气息仿佛穿越过了时空,她的手指占到那缕叹息气息,温温的暖暖的,宛如慈爱的长兄。
那一滴泪水就这样滑落了下来,这是康桥第一次为韩棕落下的泪水,隔着一层浮光她看到照片里那个人的目光透过镜片安静的注视着她,就像那天在机场时他瞅着她的模样。
这个人没有了,就像另外的三个人一样没有了,不再了。
那一刻,泪水倾盆。
离开时天边透露出微弱的亮光,那些亮光和着庭院深处幽幽的灯光铺设在用白色水泥切成的小径上。
康桥走在小径上,即将拐过那个弯道时,一个声音来自于左侧:
“你还真的把一位痛失另外一半悲痛欲绝的女人形象扮演得惟妙惟,不知道真相的人一定在心里想着,嗯,他们一定是一对恩爱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