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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迎亲前的一夜,凤莲被悄悄接到大娘身边,哭别了快大半夜。
“别哭了,哭得眼睛肿了,怎么进宫里打扮?”大娘挣扎着坐起来,满是皱纹的手不停抚摸着凤莲白嫩的手背,却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凤莲但哭不止,她从小便是个寡言的女儿,有何心事仅与大娘倾诉,大娘病重卧床不起之后,却只能一人忍受着。本以为自己嫁了京城的哪户人家,还可以时常回家照料,怎知这一去便是山水迢迢,让她不胜难过。
“娘,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回来看您。”凤莲的泪珠流得满脸都是。即便她的夫君就在数丈之外的地方,他俩却如何都没见过面,实在是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你可曾见过,我嫁到黎家二十多年回过几次你外婆家?”大娘苦笑着。“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媳妇,是栽也回来不得了。你啊你,到了别人的家里,不怕你不孝敬公婆,就怕你性子太软弱,遭了别人的罪。”
“我尚不知晓,我的夫君是何许人也。如今盖头都要盖上了,我也唯有听天由命。”凤莲倒对自己未来的命运到没有多少担忧,她听命惯了,早已知道什么是随遇而安。
“你夫君的确是个好汉子,你的小叔子年纪尚小,却也是通情达理。就是不知道他家里别的人,还有族中有什么情况。总之你万不能再想着家里,要替韦家顾好上下。”大娘说到伤心处,竟剧烈咳嗽起来。
凤莲一边替大娘揉背,一边喂她饮水,待大娘喘气匀顺了,便伺候她睡下。
“凤莲,你舍不得大娘我们都知道,但是明日一早就要早起赶去宫里了呀。”二娘走进来,看着母女二人凄凄切切的样子,不禁也有些难过,声调也放低了些。
凤莲答应了,随着二娘回了自己的房里。她回头望了一眼大娘苍老的面容,泪水又一次划过脸颊。
那夜,智先特地让浩源与自己睡在一起。他一边抚摸着浩源刺拉拉的头,一边望着窗外澄澈的星空发呆。
“阿哥以后就要陪嫂子睡了。”浩源倒是平静得很,似乎这一个月来,早已接受了哥哥男大当婚的事情。
“就当作家里多了一口人,你却永远是我的阿弟,如何能有人抢得走。”智先笑了,他不禁想起自己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的时候,那时浩源刚出生不久,从小被宠惯的他总是想着浩源抢了自己的宠爱。他是家中的长子,即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却处处被袒护着,直到浩源出世。
浩源刚生下来的时候,瘦弱得像一只干瘪的猴子,而阿农奶水不足,那时家里便常常跑到村里奶水丰沛的妇人家求乳汁。家里为了这个小生命忙上忙下,却让智先觉得备受冷落。
“真想把他丢到山上喂老虎。”智先曾对昌发这样说。昌发只是笑嘻嘻不当一回事,他的姐姐与他差不多年纪,从小父母对待二人无甚分别,只是一同视之。
那一年,韦存福为了笼络万涯的豪族,与他们换了亲,约定把年弱的浩源接到万涯去寄养。智先发觉他真正舍不得他的小弟弟了。
“他那么瘦,半路就会死的!”他拦着存福,不让别人带走浩源。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手!”存福心如刀割,曲不得不如此。山间僚人互相寄养对方族里的孩子是寻常事,只是若干年后回返,似乎连半点记忆都不存了。
“阿爸不能带走他,他是我的弟弟,是安德村的人!”智先张开双手拦在存福身前,护着身后浩源的襁褓。
存福铁一般的双臂紧紧抓着智先的肩膀。
“让开!”他大吼着,智先只是一动不动,等到存福从门边取过一条粗重的牛绳,一把将智先翻过来,狠狠地抽打着他的背。
智先咬牙忍着疼,他被横举着,身体随着鞭打的频率不断摇晃,直到他胸前的那颗犬牙掉了出来。吊在他幼小的颈脖上。
智先大叫一声,把犬牙插到自己手臂上,深深地穿了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存福气得大吼,他赶紧找来布给他止血,却因为伤口太大,血流不止。阿农走进屋,看到这一幕,不觉目瞪口呆,她也赶忙到房里找来些止血的药剂,给智先处理了。
“阿妈,别让他们带弟弟走。”智先哭的撕心裂肺,身后的浩源似乎被吵醒了,也跟着哭闹起来。
阿农只是忍着泪水,都是自己的骨肉,谁又舍得让那么小的孩子到深山里。
这一番折腾之后,三天过后,韦家长姐替代浩源到万涯当了小新娘。智先不知道竟必须有一人要去,那天他追着轿子,一路踉跄地追着他远去的姐姐。
“姐姐!”他叫着,像是生离死别。
他姐姐却十分冷静,她知道自己即使如今不出嫁,迟早也会像这样一般。她似乎的却留着阿农的血液,坚强刚勇,冷静而沉着。
“阿哥,那颗狗牙是从我一出生就跟着我的了吗?”浩源摸着胸前那个小小的银锁,在昏黑的房间里微微转动着它,好让它淡淡反射些光。
“是啊,那可是我给你的狗牙,跟了我好多年了。你别随便拿去送人。”智先笑了。
“我只是给阿顺交换一下,等回了村里,我就换回来。”浩源突然想起来阿顺,还有师父。
“我开玩笑的,送了你的就是你的了,只要你高兴,送谁都行。”智先摸了摸浩源的脸蛋。“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着,竟胖了不少了你。”
“阿哥,以后我也会这样成亲吗。”浩源声音有些沮丧。
“不会的,阿哥会让浩源自己找喜欢的人。”智先沉思了一会,与父亲抢浩源的记忆愈发明显了。
“任何人吗?”
“任何人。”
浩源闭上了眼睛,他享受着兄弟俩难得的时光。自从不知几年前,智先被命令到各个寨子帮工之后,他便很少与阿哥独处了。但每次智先回来,他都会闹着和智先睡在一起。
他两眼瞬间黑了,黑得那样宁静,然后似乎亮了起来。那是梦,梦里,智先朝反方向飞走了,他叫啊,追啊,怎么也追不上。等到他沮丧地回到原本的地方,他才看见,阿顺和师父在等着他。
“起床了,大少爷二少爷!”昌发粗重的嗓门把两人从睡梦中叫醒,天色还依旧是昏黑。
智先穿上了黑色的长袖衫,套上崭新的长裤,胸前带着红艳艳的花,又修了修胡须,看起来竟像变了一个人。
浩源则也被穿上了黑色的盛装,戴上僚人的布帽子。接亲的众汉子都打扮了一番,看起来的确有些迎亲队的架势了。
众人浩浩荡荡进了皇宫,受了百官和皇帝的拜贺。凤莲被安置在侧殿里,婢女和陪嫁的姑娘给她梳洗打扮,穿上了大红衣裳,又配了些银饰,显得亮堂极了。等到收整完毕,戴着头巾的凤莲被人背着走出偏殿,进了轿子里。
“你看那陪嫁的丫头可真漂亮!”昌发死死盯着那个姑娘,不禁心神荡漾。虽然只是一瞥,却看那姑娘唇红齿白,体态婀娜,虽举手投足之间还存着些少女的青涩,却早已微微隆起胸脯。她那双硕大的眼睛像是蕴藏着什么通灵的神色,透彻得令人遐想连篇。
“他可是南丞相家的,你还感兴趣吗?”岑辉挖苦道。
昌发不禁咋了咋舌,独自摇了摇头,跟着众人接亲去了。
智先朝着皇帝跪拜道谢,又对着老丈人行跪拜礼。他看到今日皇宫里被红色的彩布和纸片装点得格外喜庆,不禁心情大好。
众人由禁卫军护送着出了门。说是近卫军,其实装备也不算精良,只是胸前多了一些护甲罢了。皇宫前的街道被人群拥挤,街道旁的树上被装点着无数鲜花。今日倒像是一个什么节日,引得京城里的百姓兴奋不已。
“我们来的时候冷冷清清,如今却换得那样气派的场面,真是值当。“昌发哈哈大笑。
智先骑着马走在前头,拱手对众人道谢。新娘的轿子在身后跟着,最后面的是文武百官和老岳丈。大娘身体不适,并未跟着,于是黎甲身边的是二娘。
队伍行进到京城最大的港口,津口泊了一艘硕大的木船,白色的帆、五彩的油漆、船头刻着兽首。
“好气派!”浩源不禁叫着。
安德众人与十来个近卫军登上船,智先站在船舷向众人挥手作别,京城的民众在岸上载歌载舞,欢送驸马离京。人群中一人对着智先挥手示意,却是极好辨认。那人穿着灰布长褂,分明是汉人打扮,在短袖短裤的交趾人群中格外显眼。
“是那日的书生,看来他到京城了。”岑辉对智先说道。原来岸上的那汉人便是那书生黄师赴。
“相逢即是有缘,既有第二次相会,想必也有第三次。”智先对着他挥手。
一路上,帆船顺风顺水。这次,即使两岸的风光再如何旖旎,智先等人却不再欣慕了。他们只有一个想法,便是船快些行驶,快些离了交趾,快些回到安德。浩源小小的眼睛里映入了太多的色彩,那些在安德村似乎永远都见不到的色彩,满满地灌着他小小的心脏。只是那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风光却明明是他乡的物件,他还是爱那小小的安德,爱安德的人们。他站在船头,风把他的褂子灌得满满的。他破着风前进,脸上说不出的舒爽。
大约当晚,船到了彭南城,众人被黎老爷接待了,又好酒好菜伺候一番,又送了不少礼品,在黎家大宅子里逗留了一夜之后,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上了山路。
“禁卫军就是不一样,一路上别说行人了,就连官兵都要绕着走。”昌发哈哈大笑。
那几日天气晴朗,像是老天爷也为韦家的喜事添一道彩头。汉子们赶路无聊了,唱起了僚歌,歌声回荡在山间,惊起猿猴四下飞窜。
不知过了几日,安德村开始忙活了起来。僚人宴请往往向众家借了各家各户的木桌,摆了在村里的路上。在东家的院子里支起土灶,请来几十个僚人厨子,烹调起来。韦家大少爷大婚必然不可少了阵势。几乎每家都出了人手,来帮着韦家做活。村子里的广场上也满满当当摆了几十桌,擦干净了,放在广场上晾干。
阿顺和师父也跟着把自己家的饭桌贡献出来,摆在村里的路上。然后又到韦家,给智先的新房写些吉利的话语。韦老爷逢了喜事,精神更是好多了,他也帮着忙里忙外的,嘴上总停不下笑。
阿农更是闲不下来的命,她四处指挥调度,俨然一副女主的样子。他们早就收到了交趾皇帝册封儿媳妇为公主的消息,兴奋之余更佳卖力地操办起来。
“我们家阿勒还捡了个公主。”阿农笑得合不拢嘴。“公主,这个词居然会在我们家出现。”
“公主不公主还不是他们皇帝一句话的事。”存福倒是很冷静。
“这些名分之类的我倒也是不在乎,只是家里多了一口人,终于要有喜事了。”
说话间,一位大着肚子的女人走进韦家,笑盈盈地与阿农打招呼。
“啊呀,阿娥怎么出来了。还有这小娃娃哟。”阿农笑着迎她,还在她的肚皮上拍了拍。原来这是阿川怀了孕的老婆。
“我是来恭喜阿农有媳妇啦。再过不久,也像我一样有娃啦。到时候生下来两个小娃娃还能玩在一块咧。”阿娥打趣道。
“哦哟,你阿娥的肚子要是是个男孩,我们家要是得了个女娃的话,不是得要嫁给你们家啊。”阿农陪着她打趣。
“我倒是想要女娃咧,女娃听话乖巧。”阿娥沉浸在母性的快乐中。
“你这段时间要小心了,趁着智先结婚多吃点补的,不要同我客气。到时候我把剩下的菜包了给你带去,可别亏待了肚子里的娃娃。”说完又在阔阔的肚皮上拍了一下。
阿娥又与她聊了几句,留下贺礼的红布,转身回家了。
“说起来若快的话,我们家孙娃可和阿娥的娃子差不多大咧。”存福说道。
“你这老头,连媳妇都没过门,就想着要孙子了。韦家人都是那么贪心吗。”阿农笑着戳了他一下。
“当年你过门一年,不不就生了女儿嘛。”存福想起过去的事,也哈哈大笑起来。
阿农想起远在万涯的女儿,也不禁有些思念。
“听说女儿今年要回来吃喜酒咧,只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存福说。
“果然?”阿农兴奋极了。果然女儿才是母亲最亲近的人。
“如果这样,我们家就真的全了。”存福想着一家团聚的时光,不禁满脸微笑。
“智先回来啦!”门外传来一声吆喝。
进村的山道上,汉子们哼唱着僚歌,最后跟着几个吹唢呐的艺人,想是半路招来的。众人喜气洋洋,护着轿子走进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