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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末匆匆上马的广爷峡水库建成后被第一场洪水就冲垮了,广爷峡又沉寂了多年。全公社三级干部分期分批去虎头山观摩学习归来,广爷峡水库又被提上议事日程。经过审慎论证,公社党委决定重建拱水坝,拦截广爷河水,灌溉广爷川的万亩良田。
初春的广爷峡,春寒料峭,阴面山沟的结冰还没有消融,穿峡而来的山风不时地将广爷峡拉回冬天。俞致祥随松柏峪大队的民工一起来到重新上马的水利工地。他们只背着单薄的行李卷,行李卷上拴着一个特大号的洋瓷缸子,洋瓷缸子多处掉渣,满身都是露出在外的黑铁皮斑点。这是经常参加改土、修水利的人必备的餐具。迎面走来工地临时负责人故里公社人民武装部长,三十出头,黑黑的脸膛,走路麻利,说话干脆,待人也很和气,不像其他干部那样吆三喝四的。
“你们是哪个大队的?”武装部长问。
“松柏峪大队。”
“怎么没带干粮?”
“队上说我们的回销粮指标在工地。”
“粮食还在粮站呢!你们报到后才能按人造册审批,自己去粮站打回,少说也得一个星期。”部长有点着急,去了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返回来,“我刚才找当地生产队长商量了,从他们队的仓库里给你们毎人借一斤高粱,凑合了今晚,明天回家取干粮。”
俞致祥他们放下行李,来不及歇息,就从仓库背回高粱。红的像猪血一样的粮衣裹在干瘪的高粱粒上,随手一翻,就能翻出小石子、土粒。一天没有行吃饭规程的民工们饥不择食,顾不上簸去杂物,将高粱倒在房东的石磨上,大家轮换推磨,人换磨不停。不大工夫,磨盘上不见了高粱。高粱从磨眼流进去,经过两扇刻有磨齿的石磨研磨,流出磨口时,变成面粉,猪血红色也被稀释成粉色。民工们还不肯罢休,推着石磨空转了一阵,直到磨膛里、磨齿里的面粉全部退光。
太阳升起两三竿高时,两手空空的俞致祥有气无力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
俞致祥的心中曾经也有过一个奢侈的梦想——上大学。
他第一次听到“大学”这个词,还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告诉他,这个世界上除了小学,还有中学、大学,上了大学才算上完了学。对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而言,大学虽然是个虚无飘渺的抽象概念,但听了爸爸的话,他还是暗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上大学。然而就在他小学还未毕业时,大学停止了招生。
上高中后,教学工作开始走向正规,结束了没有课本的历史,有了省编的统一教材。王文贵老师调故里中学,以副校长的身份主持工作。学校举行了首次数理化竞赛,俞致祥名列榜首,在故里公社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波浪。不断有小道消息传来:上大学要考试了。谁知,教育战线的形势就像猴子的脸,说变就变。高中毕业时,一纸没有钢印的毕业证书,外加一张样板戏《沙家浜》英雄人物郭建光的剧照,上写:“奖给毛主席的好战士俞致祥。故里中学革命委员会,一九七二年十二月”,作为母校的赠品,俞致祥和他的同学们一样回到了农村,当了一名有文化的社员。
1973年初夏,王文贵老师捎话说据打听到的消息,上大学可能要考试。允许考试就有希望,要致祥抓紧复习。岂料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使他高考的愿望又一次搁浅。
当他发现自己的大学梦实在有些好高骛远时,不得不调整了自己的目标,盯着那些被推荐上大学的人腾出的民请教师的空位。机会终于来了,离松柏峪约莫十里山路的高梁队建起一座小学,他被批准成了一位民请教师。不到一年,松柏峪初中成立,因为数理化教师短缺,他被调松柏峪初中任教。他的大学梦又开始萌动了。他一边努力工作,使自己符合“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推荐条件,一边翻出线装书,对照报纸上工农兵学员评注的古文,从古籍中吮吸中华文化的营养,为进入自己心爱的大学中文系做准备。一场突如其来的抄家行动就像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使他从梦中彻底惊醒过来。他来到二次上马的广爷峡水库工地。
昨晚那顿高粱面馓饭虽然刺得嗓子眼疼,毕竟还可以填满肚子,早晨起来连高粱馓饭也没有,只好回家。明知家中没有多余的口粮,只能争吃父母的定量。他来到老宅院门,在老地方找见钥匙,打开大门时,大脑“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没东西可供蠕动的肠胃也在咕咕作响。他不得不扶着大门框,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大门还上锁呢,连老鼠沾胡子的面都没,你说有个啥呀,还怕谁背走大门吗?”
致祥的眼前还在发黑,虽然看不见但能听出这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惠萍,是你呀!你这样说我也想呢,曹大门上挂了个锁子,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
“致祥,你昨天才去工地,今天空手回家,一定是工地还没有供上回销粮吧?”惠萍关切地说。
“昨日饿了一天,到晚饭时才吃了顿高粱面馓饭。今天这会子了,水米还没打牙呢!” 饥肠辘辘,英雄气短,致祥也不遮掩,如实地告诉惠萍。
“走,到我家去!”
“到你家去,你有啥方子?”
“先去再说!”
俞致祥休息了一阵,渐渐能看清楚眼前的东西了,跟着惠萍来到世昌堡。这些日子周继愈去了公社,从仓库打来的脱产干部粮还剩好几天的。李晓梅已经为他做好面条,俞致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致祥,你把饭捞了,汤不用喝!”当惠萍边说边从厨房端来第二碗时,他手中已经是空碗了。
“致祥,汤喝多了肚子胀,你吃长面,把汤留下!”当惠萍边说边从厨房端来第三碗时,他手中已经第二次端着空碗了。惠萍不再提醒他,忍不住笑了,不知不觉,已经八碗面条连汤带饭下肚了。他不好意思再吃下去,可长面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不忍心放下筷子,毕竟是过年才能吃上几顿的长面呀!李闯进京,一个月过一次年,想必是想吃面条的不行了吧!
干娘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要是惠萍,他就不客气了,进来的是干娘,还得客气一番:
“好啦,干娘,吃饱啦,没地方装啦!”
“这是最后一碗,你也不用客气,省得占个碗!”
“好来!”又是一碗下肚了。
干娘替他装了几碗红薯面,让他带回工地。松柏峪自从遭灾以后,口粮问题是麻绳见水节节紧,一年不如一年,从缺一、两个月口粮,到缺半年口粮。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上级调来了红薯片,每人每天八两。晓梅娘儿俩饭量小,也是从自己的嘴里匀出一些给他。
“致祥,你是个念书人,应该干念书人的事,念书人看了几本老书有啥错呢?干娘说不上多少大道理,但你不要灰心丧气,像你这样的识字人肯定是有前程的。水库工地上都是粗活,你可要爱惜自个儿的身体,不要学你干爸,白搭了自己一条命!”干娘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走出门去。
惠萍打开一个油漆几乎脱光的皮箱,这是她娘当年的嫁妆箱,掀起上面放着的几件能看过眼的衣服,箱底露出一层白面来。惠萍手中的面碗来来回回好几下,刮得箱底 “哧哧”响,刮了不满两碗,装进娘刚才为致祥盛红薯面的布袋里,“致祥,这是娘从驻队干部的口粮里掐攒下的。”
这年头,最大的秘密莫过于谁家有白面,何况这白面又是从驻队干部的口粮中掐攒的。致祥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看着惠萍。
“你只顾看我干啥哩,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惠萍含笑瞟了致祥一眼,那个伏在牡丹花上的蜜蜂又飞舞起来。
致祥的脸颊红扑扑的,心脏“咚咚”直跳,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大姑娘,兴奋和着羞涩,使他想避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目光,眼睛却迟迟未动。
“哎,致祥,你知道周继愈嘛?”
“咋能不知道呢,他是新来的公社团委书记。”
“谁问你这个,他是我继愈哥!”
“啥?新来的团委书记咋成了你继愈哥?”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是当年我爷爷收留的小红军的儿子。”惠萍白嫩的脸上现出一副神秘的表情。
“有这样凑巧的事?”
“真的。他说来松柏峪驻队,就是为了找我们的。娘很喜欢他,想着要他做女婿呢。”俞惠萍口无遮拦地对俞致祥说出娘的秘密来。
“周继愈是咋想的?”俞致祥似乎明白惠萍的用意。
“是他先提出来的。”
“事是好事,将来咋办呢?”
“他说,他要扎根故里干一辈子革命,为故里贡献青春!”俞惠萍说得有点轻描淡写,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
“如果这样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致祥,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实话告诉我!”惠萍说话的口吻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没问题,你问!”
“你为啥老躲着我?”惠萍目不转睛地看着致祥。
“没有呀?”致祥回答得有点言不由衷,但他已经从惠萍的眼神里读懂了她所要传达的意图,不再躲避她的目光,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还说没有,看你脸红的,说谎了吧?有几次,眼看就要碰面了,走到跟前却不见你的人,你从岔路上走了。你说这不是故意躲是啥?”说到这儿时,俞惠萍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我,我为啥要躲你吗?”
“不是躲,是想见我了?”
“你叫我咋说嘛!”
“致祥,人家是越大越有出息,你是越大越没出息!”
“哎,不是我情愿的,你知道吗?”俞致祥不再否认惠萍的说法了。
“小时候,你还知道写个纸条,‘惠萍:你好!让咱俩的关系更好些,行吗?致祥 ,一九六七年五月’。长大了,别说写纸条,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我把你这个致祥!”惠萍用食指在致祥的额头轻轻点了点。她记得清清楚楚,当看了俞建社转来的纸条时,自己觉得纳闷:一个庄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呢,有啥话当面不说还要写信呢?随着年龄的增大,她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对信里的话语也越来理解得越深刻。
俞致祥一时冲动写了纸条,俞惠萍没有任何反应,俞建社信誓旦旦地说,信绝对交给了惠萍。他一直在等着惠萍作出反应,初中毕业后,俞惠萍因为娘一个实在忙不过来,辍学在家。俞致祥继续上高中,两人接触机会渐渐少了。高中毕业后,牛国璧一番谈话,他才明白是自己陷入了一场单相思的痛苦之中。哪知道石沉大海的示爱信,深深地刻在惠萍的心底,十年时间过去了,她还能说得一字不差!
“惠萍,我也实话对你说。高中毕业后,国璧爸要我对你多多帮助,要注意你的声誉。你说,他说这话的情故在哪里?还不是让我离你远点?你说,除此而外,我还有啥方子注意你的声誉呢?”
“这个国璧爸,我向他求过情,那是为你当民请教师的事,哪会给他说这事呢?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国璧爸也为难着呢,为你当民请教师的事,有人提意见说他阶级路线不清 !”惠萍这才知道,致祥因为国璧爸谈话的事对自己有了误解 。
致祥脸上一下子烟消云散,“明白了!明白了!”
“致祥,你就像个哥哥一样,给我捉松鼠,领我上学,帮我吓唬牛岁旺,这些我都忘不了。有几次想叫声哥哥,就是叫不出口,还是觉着叫名字顺当些。你说这是为啥?”像冲开闸门的激流,记忆中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上俞惠萍的思绪。
致祥的心里热呼呼的,他当然知道叫哥哥和叫名字的区别,嘴里说:“名字就是人叫的嘛!”
惠萍的嘴唇微微翘起,一种略带埋怨的口气,“你就不想想,对啥人才叫名字哩?叫名字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生疏的人,一种是太熟悉的人。你说,你算哪一种呢?”
“生疏当然不是,太熟悉的人……”致祥对惠萍想说的话已经心知肚明。不容易啊,一等就是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啊!整整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
“你说,不是你还能有谁?你知道我时常为你担惊受怕吗?你的社请中教被取消后,我看你心上吃力,想安慰你,又不知说啥。我怕你一时想不通,有啥不测,远远地跟着你,”惠萍的那双丹凤眼里,泪水转着圈儿,“你背了个大瓷缸子去水库工地,我想工地的供应粮没有那么快,还真从我的话上来了!果然,我看见你从松柏坡走下来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家底,才让娘做好饭的。致祥,你说,你为啥要姓俞呢?”
“那是老先人手上的事。说实话,我也不情愿姓俞。”
“我问娘,你为啥不和玉梅婶子指腹为婚呢?娘说,‘你们家要是不姓俞,一切就会如愿了!’我说,‘曹改回魏姓,本来就姓魏嘛!’娘说,‘只怕是户口上姓魏,在人们的心目中还姓俞啊!’”
“惠萍,我娘曾经问我爱谁,我说爱惠萍。她说,曹都是俞家人,俞家是一家,只能做兄妹,不能做夫妻。给你的信就是娘问我的那天,也是爸爸去故里北山定亲的那天写的。”致祥一往深情地说。
“致祥,周继愈来松柏峪后,娘要我和他好,可我总是和他好不起来。我忘不了你,虽然和他坐在一起,心里想的却是你。有几次把继愈叫成致祥,你说这是为啥?”
致祥突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说为社请中教被免的事儿苦恼着,虽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有上顿没下顿的,但终究有一个心上人坐在身旁,向自己敞开心扉,表露心迹,那个即将熄灭的爱,又被重新点燃。顷刻间,世昌堡大了起来,光线亮了起来。
“致祥,你看你,老实巴交的,连女孩子的心思都不明白。你看人家周继愈,不给口话,都动手动脚的,如果听到这话,恐怕早都忘乎所以了!”惠萍不再羞涩, “致祥,我怕是个老天注定的穷命,闻不惯周继愈满身的洋胰子雪花膏味,就爱闻你这身汗腥油脂味。”
忽然,房门“咯吱”一声,走进来的是李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