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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迪伦。我很抱歉。他们一看到我放开了你,就把我围了起来,正好堵在我们俩之间。我想追上你,但从他们中间穿不过去。你在飞跑,但是小屋离得太远了,来不及的。”此时他的眼神飘忽,像是在重温当时的情景。
他的口型告诉迪伦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一想到自己重提往事是对他的又一次伤害,迪伦的内疚感顿时强烈了十倍。她开始反思自己这样做的动机。仅仅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吗?但愿不是。
“恶鬼们到处都是。你摸不着它们,但是我可以。知道吗?”
她不敢让自己再说话了,但又不想打断他,只好摇摇头。
“我在后面追你,尽量把它们拽回去,但不能把它们全逼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恶鬼一窝蜂似的涌过来。完全没用,虽然我摸得到它们,但却伤不了它们。每次我刚把它们拽回去,它们就会绕着圈子从另一个方向发动进攻。”
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内心正在挣扎。迪伦不清楚他是在纠结于有些事要不要讲还是在努力思索讲述的方式。她静静地等着。崔斯坦仰望着天空——他们此时正翻越一座陡峭的山峰,此时抬头看天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迪伦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想一边站稳脚跟,一边听他讲话。天空中似乎有他要找的答案,他略略点了一下头,叹了口气。
“在荒原上我可以使一些手段……非常规手段,你可能会管这个叫魔法。”
迪伦屏住了呼吸,这正是她期待已久的坦白,这让她之前说的所有蠢话都变得有意义了。
“我变来了一阵风。”他停顿了片刻,此时满心狐疑的迪伦眉头已经拧到了一起,自己还浑然不觉,“你不会感觉到的。这阵风是专门对付恶鬼的。”
“你变了一阵风?”她惊讶地问,“连这个你都会?”
崔斯坦脸上带着苦相,“这个很难,但我会。”
“你说很难是什么意思?”
“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耗尽了我的体力,但风起了作用。恶魔们控制不了自己的飞行路线,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它们没办法抓住你了。”他叹息道,“但没过多久它们察觉了风是从哪儿来的,所以绝大多数恶鬼开始攻击我。”
“你本该停下来的,”迪伦脱口而出,“你本该让风停下来,然后……然后再和它们打,否则——”
崔斯坦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我必须要保证你的安全。在这个荒原上,你是我的重中之重。”他对着她惊骇的表情笑了,“我不会死。先保护魂魄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自保要放在第二位。”
听到这话,迪伦木然地点了点头。当然他不是只为了她才身涉险境的,这是他的工作。
“它们试图攻击我,挥舞着利爪朝我劈过来。它们径直朝我飞,好像要用身体猛地撞向我。它们能穿透你,但是穿不透我。你周围还有一些恶鬼,但你已经离小屋非常近了。我使出浑身解数继续作法,直到你迈过小屋的门槛。然后这一大群恶鬼就全力对付我了,它们数量太多,我实在招架不住,被它们拖到了下面。”
在他讲述的同时,迪伦在脑海中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恶鬼们向下俯冲,将他团团围住,撕扯着抓挠着他的脸。她脑中浮现了他努力想把它们击退,朝它们抡起双臂,试图冲出重围的样子。密密麻麻的恶鬼们围着他,越抓越紧,把他拖到了地下。尽管在她的想象中,她应该根本无法看到很远处的他,然而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特征却又无比清晰——他的脸上满是惊惧和恐怖,双眼圆睁,嘴因为恐惧而大张着。血顺着脸淌,流进了已经被恶鬼抓伤的左眼里。然后,他在她的想象中慢慢消失了。他受了多少伤啊?它们每打一下,它们的利爪每抓一下,他都要忍受多大的疼痛啊?他所遭受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我最后听你在叫我。我想把它们赶走然后到你身边,但它们太多了。不过听到你的声音至少让我知道你安全了。”他注视着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深深打动了她。她能做的只有满怀敬畏地回望着他,沉浸在他深邃的目光中。
结果没有了眼睛的指挥,她绊上了一块伸出地面的草皮摔倒了。
“噢!”感觉自己朝前栽倒时,她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她眼一闭,等着这重重的一摔,顿时让自己肺部无法呼吸,等着衣服上沾满泥水。她把手护在身前,免得受太重的伤。然而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崔斯坦的手一甩,从后面抓住了她的套衫,就在她的身体快要摔在地面的一刹那,一切都戛然而止了。她睁开眼,偷偷瞄了一眼这条道——真的跟她想的一样,又潮湿又泥泞。她还没来得及如释重负地喘口大气,崔斯坦猛地把她往回一拉,她又好好地站在那儿了。他竭力绷着脸,但尽管下巴绷得很紧,笑声还是渗了出来。
迪伦有些气恼,带着残存的那一点点自尊心大步走开了。她听到身后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你也太笨了。”他故意逗她,轻轻松松就赶了上来。她鼻子朝天继续走路,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再摔跤了。
“也难怪,看看这个地方。难道荒原上就不能铺一条路吗?”
她哼了一声,仍然一副生气的样子。崔斯坦耸耸肩。
“这是你的错啊!”他提醒她,“是你让这地方成了这个样子的。”
迪伦做了个鬼脸。
“我讨厌徒步旅行,”她嘟囔着,“我讨厌山地。”
“苏格兰人不都是以山为荣吗?”他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次轮到她耸肩了。
“我们的体育老师每年都把我们塞进一辆小巴士里,带到乡下,然后逼着我们在刺骨的寒风里爬山。简直就是虐待嘛,我可不是什么爬山爱好者。”
“啊,懂了。”他说完咧着嘴笑,“好吧,要是你知道我们已经走完了一半的路,心里会轻松点的。很快你就要走出这儿了。”
他原意是想逗她开心,但听到这个消息后,迪伦却脸色微沉。然后呢?过了荒原又是什么地方?就是说她以后再也见不到崔斯坦了吗?这个消息比起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更让她心情沮丧。他已经成了她的世界里的唯一,她实在无法忍受失去这最后的亲人。
迪伦想着心事,就这样走到了山顶,经过几次颠簸后,进入了一个天然山洞。这里是小憩的理想场所。她一脸期待地看着崔斯坦,他会心一笑,却摇了摇头。
“今天不行。”他对她说。
迪伦噘着嘴,有些恼怒地盯着崔斯坦。
“对不起,”他说,“我们没时间了,迪伦。我可不希望咱们又被它们抓住。”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迪伦看起来有些愁眉苦脸,但她知道崔斯坦说得没错。他们必须抓紧时间,赶到夜幕和随之而来的恶魔前面。她不希望崔斯坦再因为她受苦了,于是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上满是抓痕和青肿,在迪伦胳膊上已经消失的伤痕对比下格外醒目,但他的手非常有力。他刚带她走出山洞,迪伦马上感到狂风袭来。风势越来越大,耳朵里的刺痛让她有点听不清楚声音。他们往山下走的时候,交谈变得非常困难。迪伦本来还想让崔斯坦接着讲故事,讲讲地下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看来要等更安静的时候才行了。这样的故事不能隔着风声喊来喊去的。
而且,尽管她急着想听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但是又害怕听到他遭受过的更多折磨,为了她遭受的折磨。
谢天谢地,他们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早早地就到了下一个安全屋。又是一间石屋子,迪伦纳闷这是不是又是自己的“杰作”,几乎所有的安全屋都是千篇一律的。难道自己对于避难所和家的概念就是这个样子?她仔细回想着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把这二者联系在了一起。她和琼一起住的(不,是曾经一起住的)公寓是一栋红砂岩楼房,周围全是一模一样的建筑。她的祖母在去世前住在郊外一个孤零零的地方,但是那也是一座现代化的小木屋,屋外是一个精心营造出的美丽花园,里面点缀着一些造型奇特的石狮子和小矮人。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像家一样的地方了。
除了——哦,对了——她的爸爸曾经在电话里提到过他的住处。他说那是一幢样式陈旧的石头房子,只够他和他那只叫安娜的狗容身。眼前的屋子就是那个石屋在她想象中的样子吗?或许她的潜意识想让她看到一点自己期待见到、却又始终无法遂愿的事物。
有时候,她会想象着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在她的想象中,他面容英俊、身体强壮、慈祥和善。想到这些她自己也不禁笑了,然后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的想象也就仅此而已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张父亲的照片,也实在回忆不起来他离开之前的样子。她摇摇头,把这些冥思苦想全都驱散到一旁,跟着崔斯坦向前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