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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正、承远一行走西北,绕郑州东进,二月十九过中牟,此地距京城已是咫尺之遥。
午后用过了膳食面饼,承远迈过马车车辕一足踏镫,而后微一使力,稳稳地跨上了马。经过多日的练习,他已经能够不扶马背仅持缰绳而上马。
“起坐!五百回!”
耳后响起了裘二的大喝,承远蹬着两只马镫站起身子,看起来整个身子歪歪扭扭而摇摆不定。裘二吆喝一声,手中的长鞭一抖,“啪”的一声打在了马颈上,车驾随着马儿疾驰而去。承远时而觉耳旁风声不断,裘二的鞭就像飞舞的龙蛇般在自己的周身游走,有时看来就要抽在自己头上,却总是犹如变戏法般躲过了自己。
“此时我背对着他,未见这家伙的手,而这鞭子简直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承远已将裘二想象成了“触手怪”之类的东西。
“不对!两足不能夹,要靠髀力,脚又沾到马腹了。”
承远眼前的鞭子忽然像活物般拐了个弯,自己手背上已经冷不防挨了一记。这是今天挨得第几鞭子已经数不清了。
两日前为了逃避习字,承远去和裘飞虎学骑术,他是这样说服曹正的:“吾身在中原,若不习马术,安能为男儿身?”
原本永远保持不冷不热表情的曹正居然急速点头,似乎大以为然。然而承远却失算了,认了裘大胡子这种师傅,学骑马真的是一点也不好玩。
“膝盖曲得不够!立得不稳!耳、肩、髋、踝没有在一面上!纵线与地线不够直!又想吃一记乎?”
好不易调整好了姿势和要领,裘二忽然减慢马儿的速度,又大喝一声:“坐!”
承远屈膝,尽量轻巧的坐在马上。
“腿上用力不够,如此乘马一整天,你想让两片屁股蛋开花么?此番是第三次说了,方才有言在先,该打你哪里?”
“脑后勺……”承远无奈的应了一声,随即脑袋又挨了一记,这一下真是一抽一抽的剧痛。但在裘二的力度掌控下却并未留下什么过重伤痕。
第一次听到这个要领时承远还很兴奋,当裘二告诉他踝关节屈张的用处时,他脱口而出了一句令对方瞠目结舌的怪话来:“哎我明白了!这踝骨的好处好比哈雷摩托的避震器!”承远是个贪多之人,除了马术的初步训练,他还听裘二讲解了不少拳理、棍法之类知识,每当车驾一行休憩之时,他也会认真的演练一番。
承远的做法当然没什么稀奇的,宋代之前的士人多是文章武艺都要学一些,像当初曹正劝石守信专精其一的那些讲法,反而是一种高屋建瓴的前瞻性看法了。
“立!”裘二的口令再次响起,承远逐渐心无旁骛,身体的动作也漂亮了些。这些动作不断地往复,终究还是可以熟练最终得心应手的。
他们的两边不断有其他行人超过,路人见承远起立屈膝时微微撅着后腚,皆尽骇然。承远不以为怪,他却不知自己其实被裘二耍了,这些动作不仅仅是普通骑行的要领,而是被加码到了骑兵和驿站骑手的马术……
“二百五十一……二百五十二……二百五十三……”承远周身肌肉酸痛难忍,只盼这种无聊练习赶紧结束,但距离五百个还有一半的数量。
正当气力快到极限时,忽听不远处一个声音叫起:
“是望京槐!望京槐见,大梁城现!汴梁只五里之程矣!”
这骤然而发的声音充满了兴奋之情,承远正练得腿脚发软,险些被他这冷不防的一声喊吓得栽下马来。他向前望去,原来是个大嗓门的小个子行商在提醒身旁之人京城将至。
曹正探出头来道:“莫再练了,赶紧回车厢里来!”
承远如蒙大赦般的下马挤进车厢,心中倒是奇怪的紧:“怎么?何故急匆匆的唤我回来?”
“那棵大树只因距西门恰为五里,故为人道作望京槐,京城快到了,你也不可跨在马上招人注目了。”
曹正又指指后面不远处一队人续道:“更何况还有他们在。”
承远一回头,果见那边为首一个官员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从三品上的紫袍官服,打着开封尹的旗号雄赳赳气昂昂的过来,那官员身后拖着长长的一大串尾巴,路人听到开道的锣声纷纷避让。
承远见那棵老槐树真有参天之势,朝西一边枝条甚秃,树干微微后仰,貌恰似一昂首挺胸的老人远望东边的京城,果然不枉此名。
后面那伙人中,打先开路的人从容从树下走过,但中间骑行的开封尹路过树下时,却忽然勒马放慢了速度,方才的一脸倨傲瞬间收得无影无踪,身后一串尾巴收不住势头,不免使得队形乱了几分,开道锣声的势威浩荡配着忽然乱哄哄的队伍,瞧来不免有些滑稽。
“他们是怎么了?”窦染蓝看得一头雾水,“这一下忽然收住了势,倒像是牵驴时忘了拔橛子。”
王溥失笑道:“那棵槐树有些文章,当年晋主石敬瑭曾在此树下落马,不久即众叛亲离活活愁死。后来我朝高祖率兵起事,辽主耶律德光北归前又在此树下失蹄,不久后死于路上,是以人皆言“望京槐前落,奸雄气数过”。不过开封尹身为皇家宗室,怕这种谶言作甚?”
曹正冷眼一观后,哼了一声道:“那是老黄历了,如今开封尹已经换了,这位即是新任的开封府尹侯益。”
王溥大奇:“侯益?他竟然来了?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此时的承远则回忆着乾祐初年的历史:
侯益本为李存勖麾下猛将,后从石敬瑭,天福三年破范延光叛乱,立下功勋,从而西迁秦州代天牧民。不久后辽主犯中原擒石重贵,为了安抚侯益,耶律德光让他升任了凤翔节度使。辽主退走后,侯益坐拥雍秦,自然成为汉、蜀两方皆要极力争取的势力。
侯益选择了与孟蜀暗通款曲。
刘知远当然大惊,如果侯益真的让出雍秦之地,引蜀军至陇右,那么蜀军可就不光能够出子午谷而入关中了。如此一来,只怕自己的大汉政权反而有成“项楚第二”的风险。于是他机警的密令王景崇率最精锐的八千禁军西进,不但果断弹压了侯益,令其转向抗蜀,而且联合了另一位脚踏两条船的京兆尹兼永兴军节度使(留守长安的军政首长)赵匡赞(注1),最终破蜀于子午谷。
王景崇知道侯益不可信,故而欲杀之。谁知狡猾的侯益、赵匡赞一溜烟跑回开封,侯益趁着刘知远已死是非不明的机会而贿赂朝臣,反诬王景崇跋扈,或有反意。
原本有二心的人回京被委以重任,去收复乱局的人却反被朝廷怀疑,最终真的将要被逼反。如此主客完全易位的结果,简直是历史所造就的最荒唐闹剧。
侯益是一位“关键先生”,他的出现意味着后汉初年又一起大乱,即将拉开序幕。
然而承远心中却略有欣慰:侯益来了,如常的做了开封尹,那么证明自己的穿越虽然造成影响,但尚未造成历史车轮的完全扭转。也许只要努力的矫正事情发展的进程,那么自己也就尚存回到21世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线希望。
“侯益在树下放慢速度,谨慎前行,足见此人心中还是有鬼。”王溥随口道,“叔直以为然否?”
曹正大摇其头,他不紧不慢的招呼裘二,待他如其他路人般让出道路后,才答道:“当此乱世,谁能保自己独善其身?位高者路过此树,只怕皆要胆颤。听说侯益的开封尹是重金贿赂史、杨所得,人若热衷积财,又处处使钱,恰是其对世事看开,已然无甚大志的明证。”
说完这番话,曹正又拍了拍王溥的后背:“你是极尽聪明的,不过老夫毕竟比你多活了几年,这些事吾身当过来者,看得比你明白。”
王溥料想曹正必定是追忆往事而出此言,他怕勾起当年的话题,也就不再言语了。
承远倒是暗暗点了点头:“曹正又猜对了,侯益这只老乌龟从唐僖宗年间一直活到大宋朝,前期武勇,后期长袖善舞,如果有人充分了解他的一生然后写成个小说,那绝对比什么李自成、曾国藩、胡雪岩还好看。”
窦染蓝窝在角落里听得不明所以,只觉得这票人一过,便十分扰民,不免摇头道:“我在潭州时,都城主官向来老老实实的在城内视事,这开封尹倒是架子挺大。”
承远插话道:“这个却是兄台误读了,此时正当初春,却下了那场莫名其妙的大雪,开封尹在京畿周边视事,理所当然。”
“你猜的不错,”身边的王溥微笑道:“侯益刚刚上任,此时也算是代天子巡视了。”
承远想起,自从郑州那次对自己有一番敲打后,王溥和自己的交流还算自然,并无太多尴尬。甚至还像胡刺史那样时而帮自己圈出些练得较好的字。他心中也就松了口气。
车驾又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开封城的西门已在眼前,这城墙如此之高耸,直教来自马楚的窦染蓝咂舌。
承远到是没觉得城墙如何高大,他目测这墙大约有个七八米的高度,换算一下两丈二尺余,历代古城的城墙总是不停的增高加固的,唐的城墙会比隋高些,宋也许又会加高些,而明代的城墙终将超过三丈,是以对于亲眼见过大明山海关四丈三尺余高城墙的承远而言,虽然比邓州和许州要高上一大截,但汴梁城墙的高度并没什么了不起。
然而他却被其千疮百孔的形貌所震撼,承远没有经历过战火,此时身处五代的他不免感慨万分:“也许我从前看过的所有城墙,都不是真正的城墙!他们没有砖石秃却偶而裸露的夯土,没有炮石摧残后稀稀落落的城垛。真正的城墙当似这般的战士,身无完肤却依旧傲然挺立。”
当年面对山海关关墙时,承远只是感叹:“如此的高墙怎么可能为人所攻破?”今天的他却感到一丝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城上的兵丁们正掀开城垛处的砖石,以便再添夯土加高,承远感到,这些笼为一圈的汴梁城墙恰似一位将战士怀抱其中的母亲,城墙不但保护着战士的躯体,也巩卫着他们的心灵,她所生出的安全感正是战士士气的支柱,也是击碎攻城敌人士气的巨锤。
高耸的城墙像战士的母亲,同时却是噬人的恶魔,她挡住了狂暴的敌人,却也和他们一起围困了自己的战士和人民…………
注1:赵匡赞其实就是史书上记载的赵赞,因《五代史》中匡字要避大宋朝太祖皇帝的名讳,故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