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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刘晏僧,眼皮正在剧烈的跳动。于此,他还毫无任何吉凶之兆的想法。
枢密使的私邸位于开封城的西半部位,此时,正在身处此间的刘晏僧尝为此大惑不解。郭威为何愿居于此处,而非地势偏高的东部?那里才应是达官贵人们的聚集地。大梁城内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豪言壮语:“今生早晚迁于城东。”
出身高贵的人与低贱者永远会各聚一处,自古皆如此。平民所处之地的人群复杂,在一个混乱的环境下,落了单的“上等人”如果行于其中,也就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那时的官场,除冯道那样年事已高的老朽,不论文官武官,不乘马而坐轿尚被视为一种耻辱。
眼前却正有这么位语出而不惭的家伙,他指着不远处的轿子对刘晏僧笑道:“节帅你来得辛苦,我整天坐这个娘们的玩意,瞧来真是比你矮了一头。”
“贤侄取笑了,乘马坐轿各人所好而已。”刘晏僧眯起了眼睛,显出一副看起来口不对心的表情,幸亏对方没有发现。
“满城之人皆笑我,说我每一出门要坐轿,还有一帮子家奴团团护卫。这些我早就心中清楚,刘帅也不必隐晦?”
刘晏僧早厌倦了和这个纨绔子闲扯。
先帝死后,各处守将被先后招来京里,一来对朝廷述职,二来也是借此机会对新皇表忠,当然还会趁机给不少人下达调职的命令。乾佑年间各州的调动有如走马灯一般,当然,幽云前线的河朔藩镇依然巍然不动。
刘晏僧此来已经两日,朝廷却没有任何要安排他面君的表示。这个急性人忍不住要来求见枢密使,探探虚实。
郭府门房推脱说:郭威“偶有不适”,然后叫他在门房处坐着干等,上次说的则是“腰伤复发,难以见客”却让这纨绔的侄子郭奉超来暂时接待。刘晏僧虽心急如焚,也只好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作这些无聊对答。
“郭枢密将府邸置于这等不安分的地方,确是让贤侄外出不便了。”
“哎?刘帅这话倒是错了,我对这城西可是喜欢得紧,西南边下风下水,地方便宜,坐商的行商的都把货仓、储库架高了搁在这边,故而西市广布商家,比东市反倒是繁华的多了。我出了大门,坐轿子只走一盏茶的功夫,所见就是些珍玩赏物的极尽所在,吃吃喝喝何等逍遥?反之那东市皆是些骗子,搞些破烂玩意诓那些贵人,城东的人但凡要寻好所在,都要累巴巴的赶到这边,你倒说究竟谁舒坦些?”
郭奉超见刘晏僧连连装作点头,其实一脸走神的若有所思,明显对这些花天酒地之事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是个嘴里闲不住的碎嘴子,全天下最惧之事,便是和人说话时冷了场。于是眼珠转转,正经着脸咳嗽一声道:
“刘帅这回进了京,真是等的够苦啊。朝廷新君初立,叫你们过来随便赐个宴,然后以此辨忠奸?笑话。”
刘晏僧又是眯缝了眼,不过这回那条细缝里闪烁出些亮光。
“贤侄何出此言?”
郭奉超大笑:“紧巴巴赶过来的就是良臣,称病不来的是坏种,嗯,简单明了。于是西北那个侯益抢先赶来京城,朝廷给了他开封府尹的要职,赵匡赞也巴巴的赶来,进了爵位。而那凤翔巡检使王景崇反而就不敢来。”
“侯益做了开封尹?,”刘晏僧一下就摸不着头脑了,“我听说圣上早就有意,让北京留守——皇叔刘崇回京掌大梁城政务,怎么会给了侯益?”
“刘崇回来,河东让谁看着?说回来,朝廷要玩此种韬略,招了这些节将入京,哼哼……兴许是过于自信了,忠奸是辨明了,那些奸的又怎么办?杀了他们?无备而击草引蛇,这就是天天围在圣上身边的李业、苏逢吉的那点能耐。
刘晏僧凝视着对方,那分明是一种强烈的“士别三日”之表情。
“听得此言,真胜读十年书。”
郭奉超忍不住笑意,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抬举我了!抬举我了!这种话也是我能想出来的?拾个牙慧而已。”
“那又是何人所说?莫非乃你家大人之语?”
“巧了,说此言者这就来了!”
郭奉超手指门口,刘晏僧回头望去,却是郭荣刚在门口下了马,急步而入。
刘晏僧心中暗暗比较这两个人:郭奉超继承了郭氏家族的血脉,生得一张四方脸,身形高大面有虎威之相,只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这等的形貌与仪态搭在一起,谁看了都要觉得心中别扭。郭荣体态矮小得多,长着张小圆脸,面颊厚实,虽然貌不惊人但仪态彬彬有礼。
“荣哥怎么又回来了?你们这监卫营告假也勤了些吧?”
“父亲唤我相见。”
郭奉超往里摆摆手:“我是跟你说笑呢,伯父就在里面等着,今日只怕又要责你了。”
当着外人说出这些话,分明会让郭荣难堪,刘晏僧惊异于他的满脸幸灾乐祸。眼见郭荣走进内堂,似乎脚步略有踉跄。忽想到,郭威既然命郭荣入内相见,怎么却将自己晾在这里被一个纨绔小子拖着,莫不是故意要自己等得不耐,自行告退?
回头去看郭奉超,他的目光立即避开自己,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后,他两眼骨碌碌的转来转去,显然又要想些话题慢慢支应自己。
刘晏僧留也不是,告退又不甘,只好就这样赖皮赖脸的等着,自己完全已沦为郭奉超用来谈天消闲的对手了……
郭荣进入后院的一个小阁楼,郭府的下人们都已经被支走,屋子里只有父亲郭威一个人,正稳稳坐在榻前等待着他。烛台只点了一个,正是那种西域进献的奇异之物,燃起时昏黄的光亮下,远观可看到一圈隐隐约约的光晕,更将室内的气氛增添了一丝古怪的神秘。
每当这支烛光燃起时,郭府的人们便,枢密使也许要借机教训自己的义子,他们会远远的躲开这里,无人敢近。
郭威坐在那圈光晕之后,不耐烦的瞅着郭荣那一脸习惯性的的老实巴交,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对面的年轻人双眼一亮,郭威才舒了口气:
“坐吧,荣儿小子。”郭威拍拍自己榻前的几台,郭荣原先满脸的谦谦之色骤然间消失,恍若晨间的太阳逃离霞光而初现,那云霞后红日所放出的柔和的色彩,忽然转为一种耀眼光芒。
他随手拿起案台上一把酒盏。那酒盏乃是玉质,烛光照耀下发出一股淡淡的红光,显然绝非寻常之物。
“嗯,纹饰典雅,鬼斧神工,真是好贵重的杯子啊,却不知天下百姓在那加征的羡耗下,要被压得食不下咽,气不能喘,到时终至乱民四起,若是再添北虏趁而发难,父亲捧起这漂亮的酒盏还能喝得下去什么?”
枢密使轻松地笑了起来:“哦?若我扔掉这个破烂,天下百姓可饱食乎?”
“当然不会。”
“苏逢吉一族皆灭,天下可安否?”
“绝非如此。”
“哦?那么你倒是说说,天下以何可安之?”
“刘氏在朝一日,天下糜烂又一朝夕矣。”郭荣没有一刻的迟疑,犹如话家常般脱口而出。
“谁可掌天下?你要和我把酒纵论天下英雄乎?”
郭威笑盈盈的等着郭荣一个个的评点天下英雄。和这个有趣的养子互相猜闷,原是他日日期盼的乐事。
“我为天子,黄河自清。”
郭威一愣,继而大笑不止:“早就说过了:在这个世上,唯有这把烛台之旁,你我父子才可毫无顾虑,抛却一切俗礼,一切拘束的竭尽畅谈,”他又用食指用力点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不过你的胆子可是越来越肥,我的宅邸早装不下了。”
郭荣的话音依然是冷冰冰的“孩儿此言既非嬉戏之语,亦无悖主反意,只想道出个事实而已。”
父亲的脸色微微一变,但立马又由阴转晴:“从未觉得你爱说笑话,只当是个愣小子而已。”
郭荣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他在那酒盏中满上一杯凛冽的冰酒,一饮而尽:
“就说父亲,您收留那赵弘殷家的小子,当初其兄长死后,赵公欲委其持家,他反倒离家出走,玩些什么“闯荡江湖”的任性作为。如今父亲却最为爱之。父亲自己当初便是个愣子,当然最喜爱者也就是愣子,孩儿若非愣头之人,安能为你相中,继为子嗣?”
郭威叹道:“此话不错,若无你死去的姑母谆谆佑我,我就有如你当年的亲父一般,是个胸无点墨,市肆一言不合即白刃相加之人。说到你亲父,你有几年未曾见之了?
郭荣听到“亲父”两个字后,也并没什么特别表情,而是满脸平静:“父亲当年落魄时被他奚落,如今官至枢密使,他却自以为柴家鸡犬升天,终日花天酒地又仗势欺人。”郭荣摇了摇头,“那人已非我父。”他果断的摇了摇头,“我已是郭家之子,不是柴家之人了。”
郭威听了这话,心中有不悦之意:“即便如此,那柴守礼依礼也算你舅父,见舅若见亲娘,你对他总怀偏念,让你姑母在天之灵,如何自处?”郭威话说的略有激动,说出“如何自处”四字时,忍不住抬起手拍了他四下,却见郭荣眉头微皱,似乎显出一丝痛楚。
郭威微微一愣:“怎么了?是不是皇上又借机整你了?脱下上衣给我看看。”
郭荣见父亲忽然变色,忙道:“无碍,还是老伤而已。”
“脱下来!险些被你瞒过,今日定要让我看看伤势!”
“儿以为绝不可!”郭荣和父亲直接对视:“父亲看了这个惨兮兮的伤势,会扰了冷静之断!”
见郭威皱了皱眉头,郭荣又续道。
“这个伤乃是父亲打的,和圣上毫无关系,父亲,孩儿尽可容忍,只有这样,才能避我郭家之祸啊……”
话未说完,郭威猛地站起身来,伸出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抓住儿子的衣襟,只听“嗤拉”一声,郭荣的锦袍连同内衣应声而裂,这忽然的一下撕裂,引得那刚有愈合之势的皮肉再次扯开,疼得他惨叫一声。
父亲举着那片带着皮肉和鲜血的布帛,随手扔在地上,郭荣浑身颤抖,眼见父亲双眉紧皱,一脸怒容的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