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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蒙蒙的,雪虽然早就停了,太阳却依然藏在阴云后面,只隐约见到乌突突的云层中微有一片灰白,才让行人们得以确认大概的时辰。
几队兵在麦田里艰难地行进,旁边则是农人跪在积雪里,向兵队的长官号哭:
“长官不要踏啊,求求你,不要踏草民的田啊!”
为首者是一位长着死鱼眼的军官,手持马鞭不断挥舞:
“闪开!快给我闪开!”
军官的马术并不甚佳,拦截他的农民只有三个,他却完全绕不过去。
其实这人倒并非缘于性格高傲才死活不愿下马,而是他腰身腿脚俱短,站在地上便要矮常人一头。反之若骑在马上圆睁两只死鱼眼睛,才显出些威风凛凛之姿,故而也就“恋栈马背”了。这个人正是是邓州团练使蒋习捷。
今早正赶上节度副使带威胜军牙土各军野外操演,城里武装力量忽然空虚,这才让闹事的乡民们钻了个空子。节度使府何时出城“拉练“,照常理来讲是军中的机密,怎么会让闹事的人事先知情了呢?
蒋习捷百思不得其解。
团练使所辖的这班土兵乃是军中的“下等人”,连基层军官也大都不服甲胄,少数人身着以方寸丁固定,叠至寸许厚的纸甲,这种东西防御远处偶尔飞过的流矢还有些作用,面对近身刀矛的砍杀攒刺却是无益的,若是遇到骑兵冲击的击杀时,士兵们也就只有一个下场——透心凉。没有军靴,只有赤脚而着的草鞋,比起刘晏僧的精锐衙兵,他们只是些暂时扔下锄头的农民,换而言之,当需要弹压城里闹事的民众时,面对农民的其实也是些农民。
距离城里还有将近十五里地,蒋习捷自作聪明的下令全军横穿民田。自以为可以抄些近道,却没有想到:这麦田里积雪甚厚,不便行进,如此一来速度反而更慢了。
“长官,不能这样!国法犹在啊。若毁了田间作物,朝廷也要治你的罪啊!”
“你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蒋习捷的死鱼眼睛瞪成了死牛眼,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胆子真要贴到天上去了。
“都给我让开!这是城里的紧急军务,依节度使衙门之制,可以从权,再要无理阻挠我执行公务,尔等各个皆不得好死!”
“长官,小人一家只剩这半亩薄田,现今入了二月,马上便要到青黄不接之时了,若连这点庄稼都不能保全,待六月收缴两税夏粮之时,我一家如何活命呀?”
蒋习捷转过头去,士兵们已经有些乱了起来,他们穿着草鞋,更有少数打着赤脚,若继续被阻在雪地里不得行动,只怕双足冻伤而人心浮动。当下再不犹豫,“唰”的一声拔出腰间配剑,就要向那乡民肩头砍去。
忽听一声大喊:“团练使莫急!剑下留人!”
一阵急迫的马蹄声由远而至,蒋习捷抬头看去,却是曹正一乘马飞驰而来。
曹正到田埂上拉住了马,随之翻身而下,他累得气喘如牛,马下这几步走已完全丢了官仪。
“曹县尉不速速回县里理事,到此何干?”
“方才正要拜别节帅回去县里,节帅却教我带个信来迎你,我料定团练此刻必然惶急,怕你作欠妥之事,这才急着赶来。”
“哼,县尉此言倒不大客气啊?何为不妥?”
曹正早知道蒋习捷性子急躁,又不爱动脑子,事急之下一定要闹出些事端来,看看情况果不其然,不由白了他一眼道:
“蒋团练赶到府衙,准备作何处置?”
“副使已经给了我手令,遇此现行的反乱,当然要从权处置,到时我领兵到了城里,有敢顽抗者一概当场诛却,首恶者枭首,从者皆关押起来,还能怎么办?”
曹正又捣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听到这话不由大摇其头:
“万万不可!”
“为何?”
“这个先不消说,你带兵践踏民田,要置节帅于何地?”
“事有从权!刚不是说了!”
“即便处置城里反民须得从权,眼前这几个农人却犯何罪?这又是从了谁的权?杀伤了人命,究竟是给你手令的副使抵罪?还是你来抵罪?”
曹正一口气扔过来一大堆问号,蒋习捷一时语塞。曹正却没有停止的意思:
“你可知冲击州府的人众是谁唆使的?”
蒋习捷像个傻子一样的愣了下来,曹正看了眼左右,探过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言语几句。
蒋这一听立刻大惊:“居然有这等事情,那你说怎么办?”
曹正迅速的掏出一张节度使衙门的公文,哗啦一声展开递给蒋习捷:
“节使的手令,这几队兵暂时归我节制,我这就跟着你一齐进城。”
不等蒋习捷缓过神来,他已经翻身上马:
“前队统领,速派你身边两个能书算的杂胥,给几位老乡估个损失,签押后报到府里申报,以折却夏收之征缴。其余人等听我的口令:前队变后队顺来路折回官道,再速速赶往邓州城内!”
蒋习捷知道曹正表面上是内乡县县尉,实则是被朝廷强制调离的刘晏僧亲信,县里的刑狱司法公务虽是曹正主管,但随时交给后补协理,倒也没出过乱子,反正吏部的考核也都是刘晏僧上报的时候说了算。于是便容那军官报声“得令”,一队人马长龙般浩荡而去。
邓州府衙内,局势依然剑拔弩张。
胡栾者的一句话,令这府衙中诸般人等几家欢喜几家愁。郑茂听来如同晴天霹雳,大惑不解。持刀的衙役们则又加了一份警惕,民众们也十分惊奇,不知道胡刺史的葫芦里究竟卖些什么药。
承远却是喜忧参半:刺史决定放弃拖延,快速的断第一个案子,虽然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却显然要尽快在团练使兵到前解决问题,此其喜也。然而这种做法却为胡栾者自己增添了风险,如果他在接下来的屠牛案中处置失当,那么也就有了被劫持的风险,他暗暗将自己代换到胡的位置上换位考虑,实在感到如履薄冰。
承远对胡这个人是有些好感的,只希望自己能帮他些什么,而眼下却无能为力。
沈家兄弟此时则是一脸紧张,等待着堂官的判决。
“沈章,多年来你一直对前任之判不服,然则时过境迁,事情面目早就难以分辨,本官公务繁忙,难道还真的去给你们两家一一核查清点?”
沈言听他话里之意,似乎要驳回沈章之诉,连忙叩首道:“刺史公明见!刺史公明见啊!”
“沈言,你说当初你主持的分家十分公平,两人各占一半,本官无法核实,也就信你了。”
一旁的沈章听得大急,刚要鼓动徐寡妇帮着他一同抗辩,却听得胡栾者又是一记惊堂木:
“本使今日判决如下:沈家兄长沈言,明日起携一家搬至沈章家中,你弟弟几年中勤俭做事无有挥霍,尔既声称当初家分的公平,那么对换自然不但不亏,反而受益。沈家弟弟沈章,明日起携妻搬至沈言家中,你诉状中说兄长分财时“十得其八”,现在对换一下总不好再闹了吧?”
“使君圣明啊!”
沈章大喜过望,沈言则一脸的哑子吃黄连。对于案件过去多年来拉拉杂杂的扯皮,胡栾者毫不犹豫的将其扫入历史垃圾桶,果断斩断一切旧信息的干扰后,他依据当事人现下的几句证词就做出了合乎情理的判定。堂下民众们旁听了刺史判案的整个过程,此时不由发出了零零星星的喝彩声。
“本官明日即派府衙差役,监督你们搬家,除贴身用品外一应细软皆不可携带。你们吵了三年,两家本就互不来往,如今对换家产后事情解决,更不得互有寻衅滋事之举,如有违者,官府定不轻饶!来人,给他们看刚才记录在案的供状,核实,画押!”
人群中的承远则双眼一亮:“原来《青琐高议》里所记载的事迹,竟是源于他的。”
这个“明断分财”的案件在历史中留下了淡淡的痕迹,记载于宋神宗熙宁年间文人刘斧的《青琐高议》之中,事件细节过程虽并不相同,但判决逻辑大致相仿,连原告被告的人名都没有大变,只不过“沈言”变作“沈彦”而已,兴许是误传所致。
此书本是一本志怪题材之书,也许为了增加故事的传奇性,又或者故事的来源是口耳相传所致之误,刘斧将这个事件安在了张咏的身上,变成了“张乖崖断分财”了。
承远心中不由感慨万分:“胡栾者阿胡栾者,谁叫你活得不甚起眼呢?一个人若是暴虐、苛酷、跋扈、野心勃勃、乃至热衷于“政绩工程”,哪怕是遗臭万年也好,往往得以青史留名。然而如果你温柔平和的了却一生,哪怕所治之政一片祥和,却反而被时代所湮没,荡然无存,只有自己这举世无二的穿越者才能捕捉到你……”
这个事迹被改装到张咏身上,又让承远心中微感欣慰:“哎……刺史公啊,你能和张乖崖攒在一起,也算是历史老人对你的认同了,今后若是有机会回到我来的那个时代,那么一见张咏的史料,我都会牢牢记住:张乖崖的传奇形象中嵌入了你的身影!”
沈章兴冲冲的接过了供状,按下一个清晰的大指印,沈言起初大喊冤枉。堂下的少数民众纷纷冲他喝骂鼓噪起来,此时他只求快快离开这乱局兼是非之地,也只好哀叹一声,画了押。
胡栾者对沈言及堂下的反应来不及在意,而是早早抽出屠牛案的卷宗,快速的浏览起来。郑茂在身旁满腹狐疑只想插话,可是却难以下决心去打断他的思路。
过不多久,胡栾者即合上了案卷。郑茂赶紧追问道:“时间恐怕也拖不下去了,刺史公莫非要严惩屠牛者,以平息民怨?”
“还是先传唤人犯吧。”
胡栾者擦了一把汗,草草端起茶碗咂么口茶水,好歹润一润已经发干的嗓子后,又击下了惊堂木:
“带屠牛案祸首陈宝选崔彦张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