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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刺骨的冰冷,把原本在睡梦中的承远冻得醒了过来……
承远睁开了眼睛,这些天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希望自己是被闹钟声所惊醒,然后睡在家中舒适的乳胶床垫上。然而每一次醒来,伴随他的都是这种晨间特有的抑郁感。
原本从小时候起,他都是一个热爱早晨的人。晨间是新一天的开始,也意味着对一天满怀的期待就要开始实现。更重要的是,人在早上会进入一种十分冷静的状态。
古人为什么要在早上坐朝、视事呢?承远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这个问题。
具体的出处他很模糊了,兴许又是《周礼》吧,但此刻他拍脑袋想到的是:也许因为早晨可以让人达到一种出奇冷静的状态。
曾子曰:“吾日三省其身。”从小开始,承远的父亲就用这句话来教育他,让他经常反省自己是否做出了谋而不忠、交而不信、以及传而不习的事情来。现在想来,最可以起到效果的反省,反而是早晨。嗯,人在下午和晚上会变得亢奋,因此去泡酒吧,逛青楼,吟诗作对。作家们则在夜晚熬夜赶稿,只因人在夜晚是最容易激起些灵感的。有些公司谈买卖时给客户洗脑,也习惯在晚间酒席上,更可找几个女人一起,成功率就更高了。
而早上刚醒来时,由于一种生理、心理上的收缩感,人们会感到前一天亢奋之下的某些行为突然失去了激动的感觉,有时回想前一日的愚蠢想法甚至觉得尴尬可笑,这个时候,人们往往会早朝、处理公务,反省以及——抑郁。
承远发现自己是坐在在书案之前睡着的,他掰开自己的双腿费力的爬起来,虽然最近软禁中的他时常练习跪坐,但是坚持不到两个时辰就只能盘腿坐了。他打开窗户,要享受一下屋外清新的空气,却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外面一片雪白,大地、屋顶已经披上了一层银装。昨夜温柔的一夜春雨,不知何时竟然换为了白雪皑皑。
二月飞雪,对于文人自然是咏物言志的好景致,自己从小长于南方,偶尔见到飞雪都会兴奋异常。韩愈那“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佳句,便是对初春之雪的赞美。但此时的承远却感到心中微微一痛。他知道,对后汉农耕文明千百万计的人民而言,二月之雪是不祥之兆,一年中原本被人们视为希望的春耕之雨竟然化为一场大雪,这只能用天地不仁作形容了。
一场冬雪一场财。
一场春雪一场灾……
“南阳离长江已经不太远了,这二月的雪,竟然会来到这邓州,并生出如此的刺骨之寒么?”承远错愕起来,他想,也许这证明了历史上所谓的气候变冷期比想象中来得更早……
院子里的鸟雀飞到树梢上,震落了些许枝条上的白雪,使得沉静的景致添了一忽生机,同时却更加隐隐现出在窗前的承远那孤独之境。
他抻了个懒筋回到书案旁,案台上摆放着一堆“篆书书法”,这些歪歪扭扭的字纸堆积之旁,却有几张极尽古朴和典雅的篆书、落款处的字样乃是:
“保大三年徐铉庭前作。”
昨晚刘晏僧走后,曹正神秘兮兮的掏出了一叠子纸,上面是满满的墨迹。正是前几日软禁中闲的没事时,承远求那大胡子寻来供自己练笔所用。
初来到这个时代时,承远很快想到的就是尽快练笔,当年父亲强逼着他背过不少诗文和古书的要义,此时的他则必须把因常年键盘打字而荒废的毛笔字捡回来。他写下的文字都被那大胡子敛走,交给了曹正。
毕竟这年代能读书、会断句的人凤毛麟角。对比于承远出生的那个时代,古人在文化水平上拥有着极端的“贫富差距”,精英、常人,士民之分野大相泾渭。
本来在和平繁荣的年代,中国人的识字率勉强达到百分之十五,不到百分之二十,比中世纪欧洲要强不少,这些皆得益于组织化的社会教育体系——私塾、义学遍布乡村,缙绅们在地方虽然不承担税赋而有些寄生虫的意味,但他们却像一个个散落在中华大地上的“文明之桩”,而支撑着国家的文教基础。可每逢乱世,乡村的社教体系被打击得摇摇欲坠甚至基本崩溃。承远想起清末废科举后,国人的识字率反而节节萎缩,恐怕就因为旧的教育体系崩溃后,新式教育却难以承担所致。因此留美的学者们从海外归国,首先想到的往往不是留日派的民主自由之类政治口号,而是如何重振民国的乡村教育。
像五代时期北方这种环境下,几十年的乱局使得朝廷从中央至地方的重要官位被武官们把持,贡举科考舞弊丛丛不成体统,民间能识文断字的人也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粗想之,也许这也是刘晏僧当初没有下决心杀他,或是说——觉得他有些利用价值的考虑之一。
曹正指着其中“行与子逝兮”几个字赞了一声:“这几个字看来还算规整。”他却又让承远作行书,这下承远可就露陷了,他本要写“成魁远”三个字,但第一个字尚能对付,第二个立马就顺不下来歪歪扭扭了,第三个远字的字形都几乎散掉了。
承远正尴尬不已,曹正却皱眉道:“这是什么字?”
原来所指者是那个“魁”字。“八成古时是不用这个字的,”承远心道:“魁的本字那就是奎了,对于穿越者而言,不方便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嗯,奎乃形声,而这魁字的异体形意甚佳,却也甚合那奎星点斗之意。”承远胡扯了一番给自己下台阶。
“你每字末尾连笔时写法很怪,”曹正摇头道,“好似少作竖排书写一般。”
曹正发觉他每字收笔向下时有迟滞之感,观察他一瞬间的笔势,倒似是平日里书写经常由左至右横排行笔一般,莫非常为店铺题写匾额?可匾额怎么会由左至右,还出现连笔呢?这可真是奇也怪哉了。
曹正冷冷道:“你的字只怕要过一个大关,这个人笔法苍劲,若是班门弄斧只是自讨没趣,反而须以飘逸来打动之。然你作行书却全然不行。”
承远问他所指之人,曹正却只是摇头。
之后曹正便命人将自己转移到这里——邓州府衙西路的一个小小的后院,随后不辞而去。这里的一片建筑都是州府衙门的客房,而他所处的房子则是一个小小的暖阁。
当邓州府衙的书吏拿来几张篆字书帖要他抄演时,夜晚间的承远只是浑浑噩噩的胡乱抄写并未细观,而后又在倦怠中伏案沉沉睡去,这一天又是观刑,又是和曹刘二人推演那八字谶言,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充实了”。
现在到了早晨,在思维恢复冷静之下,他又翻头看了一眼书帖的开头,昨夜自己困倦中完全的照猫画虎,当时依稀观之,第一个字是“天”,第四个字是“黄”大体是能看出来的。然而他却将第二个字看成了土字旁外加一个“业”字,第三个字看成了“宫”,此时四字连起来细看才发觉,头四个字似乎是“天地玄黄”。
“原来却是一幅《千字文》!”恍然大悟之下,承远自言自语了起来。
《千字文》自己小时候就背过,虽然隔了那么多年已经忘却了个别的字词,不过在这篆书的字形提示之下,过往的记忆又逐渐被唤醒。承远顺着看下去,果然后面依稀便是“宇宙洪荒”四个字。如此一来,这些篆字也就大体能辨别了。
承远提起笔来,继续昨天中断的部分写下去:“弦歌酒宴接杯举觞矫手顿足悦豫且康,嫡后嗣续祭祀烝尝稽颡再拜悚惧……”
写到悚惧二字时他不由得一愣,随即感到心中揪得慌的难受,那个“惧”字仿佛拥有什么魔力,看来怪异无比。
篆字“惧”的字形原本乃上下结构,上面是两只眼睛,心字则以象形写在下面,而非楷体放在左边的竖心旁,看来就如同一张诡笑之嘴的中上部位垂下一只长鼻子。很是狰狞可怖,整个看来倒酷似日本鬼神志怪故事中的天狗。
这个字仿佛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承远,仿佛要将他吸进纸卷之内。
这脸好像老早便烙印在自己的心中,随着这个字的出现,心中的记忆又要被隐隐召了出来。
“这种眼神绝对曾经见过!”承远把笔放了下来,闭目沉思:曹正、刘晏僧、监视自己的大胡子、经常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单位领导、小时候对自己体罚时父亲的脸、甚至一些曾经看过的恐怖影视剧中的人物,许许多多种眼神闪过自己的脑袋。
“不是,都不是!我怎么会想到他们?”
然而这强烈的的既视感挥之不去,就像条恶心的虫子钻进体内,不时啃食着自己的心神。承远回忆了良久,心中越来越烦躁。忽然睁开双眼,纸上那个字依然死死的盯着自己,他只觉额头右侧微微的疼痛,心中一个声音不断的在回荡:“乾祐破五威凌吾土,乾祐破五威凌吾土……”这八个字突然有如满载着幽灵的车厢,一节一节从自己心尖不断的闪过。
“后生,后生?”
他忽觉自己被一只手拍了几下,吓得一个激灵,回过头去,一个衣着玄色的文士不知什么时候进到屋内,正满眼疑惑的看着他。
作者按:
由于网站对贴图有限制,徐铉篆书中的这个惧字没能贴在文中,但大家可以在这里看到。此帖是黑龙****藏徐铉篆书的残卷,虽然只是南宋时期摹本,但对原作毕竟是有所还原的,大家可以找找悚惧的惧字在哪里,提醒一下,在帖子的左下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