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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见王黼面无人色地跪了,便知他的罪十有□□为实,不由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目光找到梁师成,一拍面前的状子斥道:“梁师成,朕素来敬重你!居然敢和王黼结党!”
梁师成还未答话,人徙连忙回道:“孩儿推测,是受王大人所逼,梁大人,是否?”
梁师成满意地点点头上前道:“的确像王爷所说,是王大人长久以来用金钱等利诱逼迫臣与他私通,臣有罪,愿领罚!”说完也跪了。
众臣看戏一般,看着这平日团结的义父子居然冰刃相对,各个心寒不已,但都不敢吭声。王黼难以置信地听着人徙袒护梁师成的话,心如死灰,甚觉人情薄如纸,也更加坚信了自己以往对梁师成的判断。巨痛之下,反而清醒些,脑中迅速回想了一下,不甘心地抬头道:“既如此,敢问昱王,为何与下官同流合污,收了不少下官的银钱呢?下官可一笔一笔都有记录。”
人徙悬着的心放了一半,知道不到最后,他不会拿出那最后的赌注,便笑笑向陛下道:“为使王大人放松警惕,我是收了他不少东西,但都在我宫里好好放着,我的管家曹绅知道在哪里,若有需要,现在便可分文不少的拿来。许多次,皆是王大人逼我做事,包括卖官,都有证据在,盖着王大人的手指头印。”
徽宗听言,便差人去昱王殿,不多时几个小厮搬着一口大箱子重入殿来,打开一看,全是珠宝银钱,并好几张银契,众人皆唏嘘不已。徽宗又翻那些纸张,见有一张和约,上头清楚地记录着‘我替昱王保守秘密,昱王替我买卖官职’等语,不解问道:“什么秘密?”
人徙脸变了变,看看王黼,放弃般回道:“王大人在定罪之后,定会告诉陛下。”
王黼低了头,看不见表情。
徽宗还要追问,人徙在旁指点着那些纸张提醒道:“这是应录局孩儿使法子抄来的帐本的真品,上面一笔一笔都有记录,谁家的家产被占,谁家的宝物被强买,希望陛下在此案了结后,将该归还的物品和家产悉数还给那些人。”
“而这个,是王大人霸占临家许将家宅一案,上头盖着百余个百姓的指印,当年被王大人瞒下,如今终于到了陛下面前。陛下最好出宫亲自查访,顺路看看王大人的家宅。”
陛下越看越震惊,想到王黼素日的好处,不禁痛心惋惜。纷乱中想起□□留下的治国祖训,一阵想做明君的念头久违地传到心间,便决定认真彻查此事。抬头看人徙,吐字清楚,思路清晰,整理出的罪状一条条层次分明,站在自己面前俨然一个帮手,竟比那太子还强几倍,一瞬心内喜不自胜,想想王黼在身边多年,权倾内外,居然被一个十六岁的王爷训斥到跪下,不由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贴着自己站着,拉着她的手道:“徙儿辛苦!朕不知道你受这么多委屈!若查此案完全属实,朕升你的位!”
人徙却毫无喜色,只苦笑道:“孩儿有那个福分还在宫里便罢。”
徽宗不明所以,人徙督促他快将证据都传给各部,依令查办,并再次提出亲自查访许将被侵宅一事。陛下点头应允,命人将王黼先押入天牢,宣布退朝。
此朝一退,宫内外迅速将朝中变故传开。“十六岁王爷告倒权臣”“不出名的皇子出手阴狠”等语,议论纷纷,不几日连宫外百姓都知道了,受过王黼加害的百姓皆拍手称快。
徽宗自那朝后,快速将手头朝务整理妥当,便邀人徙同去查访许将一案。人徙行了礼说道:“孩儿很高兴与爹爹同去。只王大人在牢里几日了,他虽有罪,可对陛下也是十分尽心,孩儿替陛下看看他再去。”
徽宗更加喜悦,便命人牵了好马在宫门等她,自放她去天牢。
人徙换了严肃脸色进入天牢,找至王黼的牢房,欣慰地远远看到依她的吩咐是最好待遇——有酒有肉,人家睡草他睡毛毡,而且彻夜有烛光。正想上前发现旁边居然站着梁师成,便停下了脚步静听。
“……别说义父我坑你。你小子若不防备我,我怎么能害你?本人平生最恨别人对我留心眼。”梁师成皮笑肉不笑地隔着栏杆说道,“你太聪明,聪明到过头,才把自己害了。若傻点,会落到这地步?”
没有听见回答。梁师成笑了两声转身走了,未看到暗处的人徙。人徙走至那牢门前,看着低着头的王黼。王黼只听脚步响,以为梁师成又回来,狠狠抬起头回道:“你的亲侄子怀辛!因为违背你的意愿便被你弄成人不人鬼不鬼——”见到是人徙,后半句“我只是你义子”说得几乎听不见了。
“我明白。”人徙低声道。
王黼头发凌乱,神情颓丧,几乎变了个人。他冷笑一声道:“我天天想你啥时候会来。说罢,想用什么法子来让我不说你的身份?毒哑我?”
人徙叹了一口气道:“请说罢。我不会拦你的。毒哑你?你该知道我心软。我只是履行我被你装成青楼女子受你百般利用时说的诺言——我会让你后悔你玩儿我昱王爷!”
后半句满是朝堂上的狠狠语气,王黼笑笑道:“王爷终究是个人才。可帮梁老贼,你会后悔的。现在先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车上逃回来的罢,现在车队在哪里?”
人徙挑眉一笑,“跟我去的那个小厮,叫全才,是我不久从孙奶奶那里找来跟我的。没瞧,他长得挺白净,穿我的王爷服,那么黑,谁瞧得出来?走不多远,我便说全才要出恭。”
“哼。”王黼不等她说完,全知道了。
那夜人徙和全才在车内换了衣裳。人徙穿着全才的侍从服装做他去出恭,却和暗地里跟着的另一名同全才一起进殿的金豆见了面,骑了他带的马,飞跑回宫,和李邦彦彻夜商议第二日早朝之事。金豆穿着同样的衣服,便装作回来的人徙在没有月光的地方上了车。如今那车队还在行进,即便发现了王爷被换,也会继续执行买城的命令——车上有盖着人徙大印的手谕。
“唉,一次轻信,便功亏一篑啊。你娘怕是也藏好了罢。”王黼猜道,“即便我现在捅出你娘还在人世这一说,恐怕也会因为找不到人而不了了之。”
“王大人说的对。所以王大人尽管捏着我身份这一条把柄,好好使用。另外,各部查证的时候恐怕不会像以往那样偏袒大人了,因为大人在朝堂上的那一跪,以及没人帮大人说话的场面,聪明点的人,便不会往大人这棵没有什么希望的大树上使力了。”人徙说完转身便走,王黼突然站起来抱住栏杆朝她的背影喊道:
“王爷真的不该选择倒我!我待王爷倒有几分真心,是想以王爷为知己助力的!而梁师成却是个没人性的老贼!王爷会后悔的!”
“那么在想让别人成为自己知己的时候,不要用那么恶劣的手段。”人徙小声在心里说道,出了牢门。
把表情换成喜悦的神色,在宫门的轿子内拜见了一身微服的陛下,上了马。一行人缓缓出了宣德楼,至王宅。
陛下出轿一瞧,昔日繁华的王宅已是门庭冷落,下人一听主子入狱,全作鸟兽散,只王家的老母和妻儿在堂前抹泪。陛下无奈地不理他们的哀求,带着人徙出门至临房,这便是被王黼强占的许将家的府邸。
一进院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满院的百姓翘首望着他们,为首的便是那许将之子许卫。许将家宅被占后,一病不起,于政和元年(1111年)病逝。许将打量来人,没认出微服的陛下,倒对王爷服的人徙行了个大礼:“小的是许将之子许卫。听闻朝中十六岁王爷一举告倒王贼,十分佩服。看来就是这位王爷了。知道您这几日会亲临这里查访,小的带领乡里乡亲的日日等着王爷。”说完一招手,身边的百姓手提竹篮包袱齐齐推向人徙,里面净是花生枣子。
人徙颇为感动,但看看陛下十分不悦,便向许卫耳语了几句。许卫看看陛下,慌忙跪下不起。徽宗这才咳嗽两声,笑呵呵命人接了百姓的礼物,便问起案情。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十分详细,还各个伸出手说道:“请老爷看,我们的状子上有手印,说慌的,断子绝孙!”陛下笑着连连点头。
至日头偏西,陛下已确定此案属实,便说打道回宫。至上轿时,却愁眉不展。人徙问时,听陛下说道:“王黼素来待朕十分用心,他如此地步,朕也十分痛心啊!”
人徙点点头不语,慢慢走至队伍最后,向后方招了一招手。片刻,一队小孩拉着手,玩耍着出现在队伍面前挡住了去路。卫兵正要驱逐,只听为首的小女孩唱道:“王啊王宰相,真真贪心眼,三百贯,是通判,五百钱,秘阁换。应录局,大黑店,宝物进了无法还,反找主人要银钱……”
徽宗在轿内听得一清二楚,心道原来市井小孩都知道王黼的事了,百姓还不知道怎么议论皇帝呢!脸上挂也挂不住,心内着实气愤王黼,把那本怜惜他的心思去了个干净,在轿内大喊道:“去去去!赶紧回宫,找姓王的算帐!”
小孩一哄而散。人徙缓缓放慢了马,到个拐角一拐,看见那刚唱歌的小女孩跑过来,便下马一把抱住捏她的脸道:“还是用上你们了!芷儿说,要什么,我替你爹买给你!”
曹芷红着小脸,嘟着嘴说道:“人徙哥哥亲我,然后让我再亲亲!”
人徙哑然失笑,对着那粉嫩的小脸亲了一口,然后换回了两个带响的亲亲。嘱咐她快些回家,便赶紧上马,笑着抹了一把孩子的口水,快跑追上了大队。
不出几日,王黼一案尘埃落定。无部门再敢轻易包庇他,因为梁大人居然都没出手,谁也没和王黼亲到替他冒风险的地步,连余深等人都藏着尾巴不吭不响。
一切齐备,最终对证的日子到了。
由陛下亲自审问,将地方儿设在了辰晖殿里,只请了各部的要人来陈述查案过程。人徙也在场。她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站在陛下身边了。
陛下在台上坐着,说了开场辞,便是各部门冗长细致的陈述。所有的罪证一应俱全,完全属实,王黼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
陛下听完陈述,恼怒地看着台下的王黼说道:“一切证据均在,你还有没有什么分辩的?”
人徙腿肚子有点发抖,虽然做好了准备,但看到王黼抬头望着她的时候,却仍心慌不已。
现在说出了她的身份,也不会挽救王黼自己的命运。然而,他会说,因为她毁了他的余生。
王黼看着人徙,眼神有着发疯般的得意。他嘴角抽出了一个冷笑,慢慢道:
“我要说。昱王她——”
人徙闭了双眼。
“她是个——”
拖着长音,人徙眼皮颤动。
“忠王。”王黼看着她笑出了声。
徽宗莫名其妙,却等不来下文,便拿过笔墨,将罪书一挥而就,交给旁边的费长山。费长山看了看,大声念出来:“查王黼,自入宫以来,阿谀奉承,结党迎私,犯如下罪行……依大宋令,抄没家产,发至通州领通判一职,若无召见,不能入京……”
人徙听不见费上山的声音,愣愣地瞧着王黼。罪状念毕,王黼又笑了两声,咬破中指,走至人徙面前,在她手心写了两个字,哈哈大笑离去。
人徙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字,脑内浮现出她那日站在春风凛冽的城墙上迎辽人,王黼亲手给她披上一件毡毛大麾,搓着手讨好笑着的样子。
手掌上,鲜红模糊的两个字:真心。人徙皱着眉头揉掉了,可被穿堂风一吹,手心仍是冰凉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