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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着林统领对凡空的态度过于客气,令得狱头不敢对其无礼,凡空的牢狱生活,倒不显得困苦,每日三餐斋饭送得准时,其余时间皆无人叨扰,她可潜心念经,修身养性。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三日后,凡空被人带离天牢,来到京城正中一个宽阔的空地上。这空地上搭了邢台,判官坐在一旁,仔细查阅凡空的罪状,令这判官颇感不解的是,那罪状除了凡空佛号外,便是空白一片,他抬头看向刑场中央,那不肯下跪,端端站着的小和尚,高声问道:
“和尚!你所犯何罪?”
凡空闭着眼,突然听闻判官询问,便张开眼睛,语调不急不缓地回应:
“贫僧无罪。”
判官眼睛一瞪:
“一派胡言!无罪岂会入天牢上刑场!你速速从实招来,本官可免去你诸多痛苦,让你快快上路!”
说着,他还拍了拍手中的行刑令,示意凡空开口。凡空蓦地笑了,她素来平静淡然的面庞上鲜少出现笑容,唯独有那么几次,还尽都给了姬小白。此时她俊秀的眉眼透出温润与祥和,对判官道:
“非是有罪才会入狱,贫僧这两日明悟了一个道理,这世间事就是如此,任何理由都能成为被杀的借口,只要贫僧的死对那人而言有足够的价值,那贫僧,便是该死之人。”
凡空从容自若,谈笑风生,那判官却是感觉自己有些糊涂了,这和尚丝毫不像是要入刑场的人,那面上的洒脱绝对装不出来,偏生圣旨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此人今日必死无疑。
判官垂下头,不再说话,这和尚大胆,敢肆意开口,他即便心中认同,也绝不会在此时搭腔,毕竟这言及圣上的和尚,今日走不出刑场,而他,全家老小都在京城,他不会为了一时语快,将身家全部搭上。
时间很快到了正午,邢台四周聚了不少百姓,他们围在邢台边,对台上的凡空指指点点,猜测着这相貌清秀的小和尚到底犯了什么罪行。
正午一过,刑场东边突然喧嚣起来,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声唱喝:
“皇上驾到!”
判官浑身一个激灵,立即起身,俯首跪地,在场百姓也都伏地,不约而同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整个刑场,除了凡空,便再无一人站立。秋奕皇帝乘着皇辇来到近前,目光清冷地扫了判官一眼,道:
“今日朕亲自督斩。”
他说着,视线又转向邢台之上长身而立的凡空,眼中杀机暗藏:
“凡空大师,倘若你此刻改变主意,朕可既往不咎,金玉珠宝、高官厚禄任尔挑选!大师年纪轻轻,一身佛修得来不易,何必如此短见!替朕捉拿狐妖乃是利天下之大事,为一作乱妖狐落至如此田地,妖僧名号传世也不甚光彩,大师若出手捉妖,朕便封大师为我祁国护国圣僧,地位等同于王,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秋奕的声音毫不遮掩,在场百姓皆能清晰听闻,顿时邢台边便响起压低的议论声,不一会儿,一个年长的老者走出人群,对着凡空遥遥跪下,神态恭敬:
“大师!狐妖作乱京城,百姓人心惶惶,老夫一独子多年前便惨死于狐妖之手,今京城又见妖狐,大师有除妖之能,若能出手,必可还京城祥和安宁,老夫跪请大师!救救百姓!救救苍生!”
老者话音落下,人群中又走出一年轻妇人,她两眼含泪,对着凡空盈盈一拜:
“大师!民妇夫君前日里入山打猎,彻夜未归,后有亲朋上山寻找,见其惨死于山中,精元尽断,龙延寺老僧言道此乃狐妖所为,民妇肝肠寸断,今恳请大师出手除妖,但凡大师日后有所差遣,民妇莫敢不从!”
“大师,小弟兄长昨日……”
“大师!”
“大师!”
一个又一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脸上无不带着悲痛欲绝的神情,每每开口,大都是家中某某惨死于狐妖之手,望凡空出手除妖。秋奕冷眼看着这一幕,他倒想知道,凡空在京城民愿的压力下,又将作何选择。
前日里的酒宴不过一次试探,真正的目的,却是今日。
一个又一个普通百姓在她身前跪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请大师出手除妖!”,在场所有人同时跪地,齐声高呼:
“请大师出手除妖!”
这声音之大,与之前秋奕来时的呼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凡空的目光始终平静,耳边怨声震天而起,她的视线却越过重重人海,望向青石镇的方向。她的心亦如她的双眼一般澄澈,她突然明悟,佛之所以要渡众生,不是因众生苦,而是因众生迷途。
人间帝王可因一己之私令黑白颠倒,有心人助纣为虐,无知百姓人云亦云……
错的不是狐妖,而是这个是非不分,物欲横流的世界。
她缓缓闭上双眼,低声轻叹:
“阿弥陀佛。”
末了,她的嘴角突然轻轻勾起一抹笑容,所有注视着她的人在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时都愣了愣,此起彼伏的呼吁声渐渐弱了下来,连秋奕也觉出异常,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眉头微微皱起。
凡空神色平和,目光不起波澜,脖子上的枷锁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心境,她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跪伏在地的百姓,缓缓开口:
“贫僧不知在场究竟有几人真正见过狐妖,又有多少人是人言亦言,需知世间善恶因果,天理循环,皆有心定,良心安,则无患,与心背驰,则祸乱生。贫僧孑然于天地,不敬人间帝王,不畏妖鬼神魔,唯信心中佛陀,良善之人自有天佑,万物如是。”
“贫僧如何?狐妖如何?帝王如何?百姓如何?皆不过众生。既皆为众生,又有何高低贵贱之分?诸位何需跪贫僧?贫僧又有何资格可定夺狐妖生死?生而为妖,可是有罪?贫僧之所以驱妖除魔,非是为了芸芸众生,非是妖魔生来该死,却是为心中之佛,佛心尚在,则贫僧无愧,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众生,阿弥陀佛。”
她的声音平缓无波,却似有一股清流荡涤人心,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最先带头出言的老者面色发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呆滞半晌,突然朝着凡空深深一拜:
“枉老夫自以为一生为民,无愧于心,城中有狐妖横行,便应设法除之,却是老夫浅薄了,今日听大师一言,如醍醐灌顶,先前多有失言,望大师莫要责怪。”
秋奕远远看着这突然回转的一幕,眸中透出浓烈杀机,他突然厉声一喝:
“荒唐!众生无高低贵贱之分?妖魔也有良善之辈?此言何等可笑!朕为君,则天下皆为朕动,黎民不过草芥!这天,是朕的天,这地,是朕的地,苍生,亦是朕的苍生!朕之言,便是天理!朕言狐妖该死,她便再无活路!朕道你乃祸乱妖僧,你便再无翻身之日!午时三刻已到,传朕令,此妖僧立斩不赦!”
此言一出,群民哗然,那幡然悔悟的老者因秋奕一番话气得浑身不住颤抖,面色青紫,俯首高呼:
“皇上!使不得啊!”
秋奕闻言冷笑,历声断喝:
“朕意已决!若再有人多言,与这妖僧同罪!即刻斩首示众!”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秋奕面色冰寒,目露杀机地扫了判官一眼:
“还不行刑?!”
判官如梦初醒,只觉后背一片濡湿,已被冷汗浸透,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匆忙抓了一块行刑令扔在地上,颤声道:
“行、行刑!”
那手执大刀的壮汉亦是咽了一口唾沫,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提起大刀走到凡空身后,狠下心言:
“和尚!鄙人一介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求一家老小得过且过,今有皇命在身,不得不为,你死后若心有怨,大可来寻,切莫找我家人麻烦!”
说完,他猛得提了一口气,双手举起大刀,一声断喝有如闷雷炸响,明晃晃的刀光灼痛视线,刑场四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心情沉痛地望着眼前一幕,只需一瞬,这面貌清秀的小和尚便会化作刀下鬼,冤死魂。
所有人在这一刻深切感受到帝王无情,凭一己私怨,生生造就这一出惨案,偏生无人敢怒,无人敢言。
凡空亦是面色不改,她温和的目光恍若能含纳万物,溶解世间百般因果。便是到了这番田地,她仍旧不觉丝毫愧悔,若硬要说有,便是当初,不该离开姬小白。
“若非是我大意,又岂会让你如此冤屈,阿弥陀佛。”
她缓缓闭上双眼,雪亮的刀刃逆风而下,带起刺痛肌肤的寒芒,万籁寂静中,她似乎能听见耳边的呼呼风声,感受到刀刃划开脖颈那瞬间的冰凉与疼痛,但她的心,却仍不能停止颤抖。
这一瞬,她好像想起了些什么,那卧龙山昏暗的洞窟,春风一度,玉面佳人,妖娆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