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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房为暗间,只有顶部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一缕阳光。里面陈设简单,仅仅一张圆桌、两个绣墩,一张矮榻,其余的便是整面靠墙的柜子。一看平时就是作为卫襄的换衣间用的。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卫褒和卫襄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模模糊糊的,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江苒屏声静气,在绣墩上坐下,不敢闹出动静。万一让卫褒发现,误会她听到了什么可就不好了。
卫襄回来时,江苒正在抚琴。
泠泠的琴音断断续续,听得出弹者手法的生疏,却不妨碍琴意的表达。
冷寂悠远,不萦风物,但求自在,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
卫襄驻足片刻,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猛地推门而入。
江苒低垂螓首,神情专注,白皙纤柔的手指正缓缓拨动琴弦。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芒。她玉白的肌肤、明亮的眼睛仿佛在发光般,耀人眼目。
卫襄的心却更慌了。他大步走过去,一把按住琴弦,沉声道:“别弹了。”
琴弦发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曲调顿乱。
江苒顺从地停下手,抬头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眸中含着浅浅笑意:“许久不弹,手生了,污了殿下之耳。”
一声“殿下”刺了他的耳,卫襄神情僵住:“苒苒,你不是答应过……”他深吸一口气,缓解心口的窒闷,继续道,“不再叫我这个称呼吗?”
“哦。”江苒似才想起来,若无其事地道,“是我疏忽了,没有叫惯十一。”
什么叫没叫惯?她从前也没怎么叫过他殿下啊,她就叫得惯?卫襄的眉皱得紧紧的,心里隐隐闪过不安。
明明刚刚在马车上,在用早膳时还好好的。她在他身边毫无防备地沉沉入眠,她伸出手来扶他坐下,她因一桌子的江南小食对他灿烂而笑。
怎么只是一转身,就什么都不对劲了?是因为他和她的谈话,还是因为别的?听说刚刚有不长眼的东西跑来冲撞了苒苒。
“苒苒……”他有心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江苒待他落落大方,看似没有什么不同,可就是少了一分……
他恍惚了一瞬:一分什么呢?亲昵,对,亲昵。哪怕是发怒,哪怕是羞怯,哪怕是恐惧,苒苒在他面前也是鲜活地,毫无保留地展现出自己。
可现在,她含着淡淡的笑意,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疏远。
他不过出去了小半个时辰,两人之间就仿佛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看不见,摸不着,他却偏偏过不去。
还有那让他越听越心慌的琴音,她明明坐在那里,明明在他眼前,却仿佛万事不萦心,下一刻就可以离他而去似的。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
江苒站起身来,含笑问他:“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是该出发了,再晚,他该赶不及晚上的婚宴了。
卫襄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下,目中幽深一片。
江苒已经戴上帷帽径直向外走去。经过卫襄身边时,他忽然伸手一捞。她不防备,整个人一个踉跄,跌入他的怀中。
“姑娘!”鸣叶失声低呼,抬头,却触到卫襄冷若冰霜的目光,打了个寒噤。
“出去!”卫襄的声音如淬了冰般。
鸣叶大气都不敢出,小步倒退着快速出了屋子,顺手掩上了屋门。
卫襄不再说话,双臂用力,紧紧地将江苒圈在怀中。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欲要翻腾而出的情绪稍稍平缓。
江苒推了推他,他赌气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十一,你放开我吧。”江苒平静的声音响起,似在叹息。
“不放。”卫襄将头埋在她脖颈旁,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她的气息,闷闷道,“我不喜欢你这样。是不是徐九惹你生气了,我帮你收拾她好不好?”
“不好,”江苒道,“被欺负的人是她,我为什么要生气?”
卫襄眼中闪过一道戾气,冷冷道:“我不管,她来过后你就变了,肯定是她不好。”
这是不打算讲理了?江苒哭笑不得:“不是她的缘故。”
卫襄不语,不接口却也不放松她,十分固执的模样。
卫襄心中也是明白的吧,只是不愿承认。江苒心中微微一酸,口气缓和下来:“十一,放开我吧,你这样是没用的。”
卫襄身子一僵,江苒再推他时,他手臂顺势松开,颓然放下,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苒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唇边挽起极淡的笑意:“你要不想走,正好我有话对你说。”
卫襄低头沉默,没有说话。
“十一,我们……”江苒正要开口。
“以后再说吧,”卫襄眼睑垂下,忽然生硬地打断她的话,“时候不早,我们该出发了。”说罢,霍地转身向门外大步走去。
不一会儿鸣叶进来,担心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我服侍你上车吧。”
江苒回头望了琴案上的瑶琴一眼,心中微叹。她知道,卫襄听懂了她的琴音。
三四辆马车,二十余名护卫组成的车队整装待发。江苒上了马车,直到车队启程,卫襄都没有上车来。
她忍不住掀帘往外望去。
卫襄神情冷然,骑在马上,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车后,偶尔与她目光相触也迅速移开,摆明了拒绝和她交谈。
江苒哭笑不得,心里却微微酸涩:若还是前世那个天真不知事的江苒,她也许还会努力尝试,直到撞得头破血流为止,就像她曾经对陈文旭那样;可是如今的江苒,在那样一场让人心力交瘁的可怕感情中,早就倦了、怕了,只想守住自己的心安稳一世。
毕竟,再热烈的感情都会有燃成灰烬的那天,终将湮灭于现实的种种残酷之处。
卫襄对她,只是一时情动吧。她的拒绝也许会挫伤他的骄傲,但他还年少,时间会磨灭一切,他总会有放下的那一天。
“郑老,陈先生……”谢冕向两人打招呼,后面说了什么,江苒完全不知道了。她只觉眼前发黑,脑中嗡嗡作响:陈文旭,竟然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和谢冕搅在一起?
她想起在莱阳城中看到陈文旭,是不是那个时候,陈文旭趁谢冕落难,趁机结识了他?
陈文旭一向是那种善于抓住一切机会的人。
可她现在该怎么办?陈文旭不可能认不出她。她是冒牌郭六小姐的秘密一旦泄露……她几乎不敢去想那后果。
金豆豆蹦蹦跳跳地过来要扶她下车。
不下去是不可能的。她咬了咬唇,眼角瞥到一旁的帷帽,拿过来戴在头上。
金豆豆一怔,随即不无羡慕地说:“六小姐果然是出身大家,是我疏忽了。”
这小姑娘以为自己是为了男女大防戴的帷帽?江苒苦笑,随即挺直脊背,缓缓下了车。
郑时和陈文旭听到动静都看过来。
郑时一怔:“郭六小姐?”
郑时身旁,青年长身鹤立,桃花眼浅浅蕴笑,对她行了一礼。
她冷冷淡淡,没有理会他们,身子却微微有些僵直。
她没有听错,果然是陈文旭。
陈文旭目光落在她身上,露出令她心惊肉跳的疑惑神情。
她勉力控制住自己下意识加速的心跳,正眼也不看几人一眼,径直往酒肆内而去。陈文旭的目光却如影如随,令她几有无所遁形之感。
他难道认出自己了?不可能,在卢陵驿的时候,他不还是认不出吗?
江苒脚步不停,走入谢冕手下拉起的帷帐中。
酒肆外,郑时清咳一声,陈文旭回过神来,赧然笑了笑:“我和郭六小姐在卢陵驿曾有一面之缘,没想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他容貌俊秀,这样腼腆一笑,倒更有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之姿。
郑时顿时释然,心中也觉得疑惑,郭六小姐不是在齐郡王府吗,怎么会和谢冕在一起?
“说来话长。”谢冕道,“我们进去再说吧。”
重重帷帐隔绝了男女。这边江苒独自一桌,金豆豆站在一旁手脚麻利地帮着传菜、服侍。谢冕几人在另一边分宾主坐下。
谢冕也不卖关子,直接说了前因后果。
“说来也是巧,”谢冕道,“我们本是在李家集打尖,结果听到有人议论说刚刚骑马过去的小郎君看着像是小娘子,长得十分标致。我就起了好奇心,打听了他们打尖的客栈,偷偷过去看了一眼。
“这一看我就乐了,这不是郭六吗,怎么从齐郡王府跑出来了?也不知为什么只带了两个下人,还打扮做那个鬼样子。
“我没看见廖怀孝,也不知他们搞什么鬼,想着她带的人少,正是天赐其便,索性把人抓到手上问问他们究竟搞什么鬼。
“跟着她的两人都是练家子,我怕闹出动静,正巧手上还有上回配的*香在,趁着她其中一个手下出门,就往她屋子吹了些,叫豆豆偷偷把人背出来了。”
“您胆子也太大了!”郑时目瞪口呆,“再不受重视,她也是郭家小姐,您把人掳了,就不怕损了她的名声,惹出乱子来?”
谢冕撇嘴,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大不了到时找个人娶她就是。现在要紧的是知道廖怀孝究竟是不是打着她的幌子,为十一皇子办事。”
郑时问:“五爷问出来了?”
说到这个,谢冕就气闷了:“她一个哑巴,还不会写字,我能问出什么?早知道还不如抓了她的手下问问呢。”
郑时目光闪了闪:“她那两个手下,五爷没派人盯着?”
“自然有盯着,”谢冕更郁闷了,“那两人通知了郭家的暗线,郭家的人不敢声张,正悄悄地满世界找人呢,不过派出的人手并没有很多。”
“这倒是奇怪,难道是怕人多露了风声,六小姐名声受损?”郑时沉吟着,转头问陈文旭,“东阳你怎么看?”
东阳是陈文旭的字。谢冕能从莱阳知府俞世醒那个棒槌手上脱身,他自己能从齐郡王府顺利逃脱,全仰仗这个青年筹谋,因此对方年纪虽轻,他对他的意见却是极为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