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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鄱阳湖边。
绿树葱茏,花事繁盛,姹紫嫣红间,掩映着一道古朴竹篱,三间清雅茅舍。竹篱外,溪流清澈,绕屋而过,潺潺流水声和着清幽的鸟鸣,分外悦耳。
屋内收拾得异常整洁,一桌一椅,纤尘不染;一纸一墨,各归其位,显然得到了精心的照料。
屋后有个小小的庭院,一树梨花如雪,花开烂漫,树下落花堆积,如云如锦。
他在树下停步,俯身拨开堆花,露出一块雪白晶莹的碑,碑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镜花”。
眼眶迅速发热,有滚烫的液体欲满溢而出,手轻轻抚在那两个字上,已忍不住开始发抖。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听到轻轻的叹息:“你终于来了。”
回头,看到一身紫衣的女子立于身后,那样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容竟也是泪流满面。
他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然后听到女子悲伤的声音:“镜花一直在等你,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
他顿住了,手又开始发颤,却再也迈不动步。
镜花,镜花……这个名字带来的伤痕他原以为早已结痂,如今提起,却依然是血淋淋的伤口。
思绪回到了初见时。
那一年,大哥十二岁,他六岁,菱花与镜花都是七岁。
父母早已亡故,大哥靠着江上捕鱼的一点收入养活两人,但渔霸欺市,那一点菲薄的收入也只够他们饥一顿饱一顿。
他记得那天天气很热,他却发起寒来,浑身打战。因下暴雨,那天大哥出去捕鱼早早就回来了,见他忽冷忽热,渐渐神智不清,顾不得暴雨如注,将他送去镇上的医馆。
大夫却不在,说到长风帮总舵出诊去了。大哥二话没说,背着他直闯长风帮。
结果可想而知。长风帮总舵中,冒失闯入的他们遭到了围堵,大哥的拳头虽然硬,但在真正的练家子面前还是很快败下阵来,他又气又怒,想要助拳,还未使上力,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醒来看到了一双又黑又灵活的大眼睛,一个苍白的小女孩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时伸手试试他额上的温度,为他换降温的毛巾。
后来他才知道,大哥的表现意外得到了长风帮主韩长风的赏识,非但原谅了他们的冒失行为,还收了大哥为徒,要加以培养。小女孩叫韩镜花,还有一个妹妹韩菱花,是韩长风的双胞胎女儿。
姐妹两人容貌相差无几,性格却大相径庭,镜花性格温柔,从小就会照顾人;菱花却像个假小子,整天与一帮帮众混在一块,打打杀杀。
镜花身子不好,整天不离药罐,没法和妹妹一样整天在外面跑。而大哥也越来越忙,偶尔回来也是督促他学好功夫,却不许他随便外出。于是,他经常跑去镜花的院子,两个年龄相若的孩子一起玩耍,说笑,倒也不算寂寞。
十三岁那年,镜花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渐渐不能离开自己的院子。韩长风心疼女儿,为她在鄱阳湖边新建了一个院落,有天空高远,碧波万顷,有绿树鲜花,小溪环绕,即使足不出户,也不会错过四季美景。
镜花却犹豫了,直到有一天,吞吞吐吐地问他是不是愿意陪她去住?他关在一个地方,早就气闷,当下欣然答应。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间,她眸中的喜悦,仿佛将整个生命都已燃烧。
新家果然美不胜收,镜花的气色似乎也好了很多,偶尔竟能泛舟游湖,他在湖中如游鱼徜徉,她在船上笑若朝阳。
只是还是离不了药,汤药、丸药,针灸、艾熏,大夫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走。别人是久病成医,他却是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药理药方。
大哥与菱花常来看他们,四人一起坐于梨树下,他耍宝逗乐,菱花讲些江湖趣事,大哥照顾着她们,她却只是温柔地抿着嘴笑,神情幸福而满足。
后来,韩长风死了,大哥继承了帮主之位,他终于不用如履薄冰,而是越来越常地溜出去玩。只是回来便会看到镜花落寞的眼神,听着他兴高采烈地描述外面的世界,虽强颜欢笑却依然止不住悲伤的表情。
为什么菱花说的时候她那么开心,他却让她如此悲伤?他想不通,却意识到了这是对她的残忍,从此绝口不提。但他是那样年轻,又是那样活跃的性子,终究无法一直困守一方,陪着她。
好在大哥经常带着新的医生过来看她,他也就放心地出去,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与菱花一起作弄为恶之人,他便拉着菱花回来讲给她听,可她再也没有从前的笑容。
她这是怎么了,他疑惑不解。
大哥似乎也有点怪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时时出神。
他终于忍不住向菱花请教,菱花鄙视地看他一眼,这你都看不出,师兄喜欢镜花呗。
原来如此,他如梦初醒,心里乐开了花,本来一直担心镜花这个药罐子嫁到夫家人家会照顾不好她,这下好了,大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的;镜花性格又这么温柔,有这样一个嫂子,大哥幸福,他也幸福啊。
他兴冲冲地跑过去告诉镜花,开始掰着指头数这桩婚事的好处,才数到第二点,忽然觉得有滚烫的液体滴落手上,抬头,恰看到镜花泪流满面。
他吓了一跳,什么好处呀,天作之合之类的都忘了,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她却坚定地推开了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荆楚,我想嫁的人是你!
轰!天崩地裂,他一下子懵了,傻傻地看着她。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嫁的人是你!
他跑到湖边,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冰凉的湖水浸没他的全身,他拼命划水,直到精疲力竭,才停止动作,任自己漂浮在湖面。
她说,她要嫁他。
混沌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
这是不对的,她是大哥喜欢的人呀,把嫂子变成自己的媳妇,实在太奇怪了。
可是她哭得好伤心啊,她不喜欢大哥吗?
怎么可能,她以前和大哥一直处得很好啊。再说,大哥那么好的人,她一定会慢慢发现大哥的好处,越来越喜欢他的。
她怎么会想到要嫁我呢?他皱眉苦思。
对了,一定是我们俩在一起太久了,她如果天天跟大哥在一起,一定会想到要嫁给他的。
而且若是我故意多做些坏事,让她失望,她对比之下,自然会发现大哥有多好。
正当他为自己想出的好主意喜笑颜开时。忽然听到远远传来焦急的呼唤声。似乎叫的是他的名字。
他翻身向声音处游去,见孤舟一叶,在湖面飘荡,苍白病弱的少女坐在船尾,狼狈地划着桨,风吹乱了发,她的双颊泛着病态的绯红,晶莹的泪珠却已被吹干。
喂,你不要命了!他大惊失色地翻身上船,夺过她手中的桨。湖中风大,她孱弱的身子怎经得起折腾。
她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许久,一把扑入他怀中,紧紧拥住他,低低呜咽。
那日后,她大病一场。大哥把他臭骂一顿,却始终不明真正的原因。
大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他却开始履行自己的计划,几乎对她不闻不问。他结交了一群少年儿郎,渐渐开始学会闹市滋事,眠花宿柳,湖畔那个家再也不回了。
大哥打也来,骂也来,他却始终嬉皮笑脸以对之,气得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菱花也不理解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劝了几次没效果后,恨恨地说不管他了。
然后听说大哥与镜花定亲了,镜花搬回了长风帮总舵。
他松了口气,决定再接再厉,直到他们成亲。
数日后,他遇到了姜若溪,命运从此改变。
他从不知道,与大哥决裂,受伤最大的竟是镜花,她没有等到成亲,几个月后,香消玉陨,遗愿归葬此处。
镜花水月,一切皆空。
“你可知她为何要葬于此处?”菱花的声音渐渐锐利,几欲刺伤他的耳膜,“因为她说,这里有着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最喜欢的人始终是你……”声音因悲伤的呜咽中断,这个英豪不让须眉的女子终于将最软弱的一面坦陈于外。
“她是大哥的未婚妻子……”
他被菱花愤怒的声音打断:“你可知她为何会答应?她知道只有她答应了婚事,你才会停止做那些荒唐事。可结果呢?你却让她更伤心!甚至为了天月宫的妖女自甘堕落!”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瞒过她,望着雪白梨花掩映下那个孤独的名字,他的心开始一丝丝的疼痛,仿佛有细细的丝线在轻绞慢缠,一点点地抽紧。
“荆楚,我知道你还和那个妖女在一起,你若对镜花还有一分愧疚,就该杀了妖女,脱离魔宫,回到长风帮!”
他苦笑:“我已不是天月宫的人了。”逐日谷中,与月神一战,他早已是天月宫之敌。
菱花的神色微微缓和:“我知道,你从他们手中救下了荆帮主,还派人把他护送回总舵,每个月定期送来治伤的药。可是……”她声音一转,神情肃杀,“姜若溪那个妖女离间你们兄弟骨肉,引诱你堕入魔道,绝不可容!”
他摇了摇头:“我不能杀她!”
菱花的脸色变了,手下意识地探向怀中短剑。
他只是轻轻地叹息:“菱花,我不能杀一个舍命救我的女人。”
她微楞,手慢慢放下:“原来她说的是真的。”
他怔住,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是谁?”
菱花不答,只是看着他,许久,扬眉问:“你愿不愿意回长风帮?”
他迟疑。
菱花冷笑:“你就算不在乎长风帮,难道连自己的哥哥也不肯再见一面?”
他苦笑:“我怕大哥见到我气得伤更重。”
“你……”菱花气恨地看着他,“你是铁了心要和那妖女混一块了?”
他避而不答,只是轻轻道:“等大哥好一点,我会去看他。”
菱花气恼:“跟你说不通,自有人来敲你的榆木脑袋。”跺足,闪身离开。
庭院又恢复了寂静,风吹花舞,溪流潺潺,偶尔有飞鸟的振翅声。
他默默伫立树下,任如雪花瓣飘落,往事一幕幕重现。
第一眼看到的,那又黑又灵活的大眼睛;
年少游戏时,她用柔软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稚声稚气地让他猜是谁;
他答应陪她来这里时,她明亮的仿佛在燃烧的双眸;
梨树下,她含笑听菱花的故事,目光却永远追随着他;
她含泪对他说:我想嫁的人是你!
那一颦一笑,一语一嗔如此鲜活,仿佛六年来从未褪色。
那时年少懵懂,他自以为的成全却是对她最残忍的审判;倘若一切能重来,他虽无法回报,却绝不会让她再受煎熬。
心中蓦地大痛,他再也止不住,掩面泪下,冲出庭院。
溪流尽处,一碧万顷,湖水汤汤。
杨柳树下,立着熟悉的背影,乌发如瀑,身姿若柳,绝世的风华几欲夺去天地光彩。她是……心颤抖起来,竟无法移动一步。
菱花说的竟是她吗?
似是听到了身后的声响,她转过身,眼波盈盈,笑容清浅:“阿楚,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