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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瓒没想到她的戒备这么深,短促一叹,敛容道,“畹卿,我不知道你竟这么怕我,原以为早前咱们已算熟识,不会有寻常新婚夫妇那种陌生感。现下看来,是我托大了。倘若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咱们既已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坦诚直言的?我这人脾气不算好,但是对你,自问还是有足够的耐心。”
句句都很诚恳,温柔又和缓。
可他越是这样,楼襄越是心烦意乱,还没寻到搪塞的说辞,他又柔声道,“再不然,咱们重新认识一下?今晚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聊聊天说说话,好不好?”
不好!她虽然不谙男女之事,但也知道他如此好性儿,不过是要一步步蚕食自己,和他相比,她太稚嫩,心机手段都不够瞧,唯有在态度上能做到丝毫不动摇。
连连摆首,她下意识昂起头,“我困了,今儿实在提不起兴致,不如改天再聊好了,王爷……”
他眉头倏地一紧,“叫名字,或是诚润都可以,别一口一个王爷的,听着太生分。”
微微一窒,索性都依他罢,只要能让他今夜不纠缠那件事,楼襄从善如流,“好,往后我叫你诚润就是,我这会子真累了……”环顾四下,陌生的环境让她觉得不适应,想着接下来的话,愈发说得结结巴巴,“我有个择席的毛病,换了地方很难睡着……而且,我习惯一个人了,睡品也不大好,你,你可不可以容我缓缓,等过了这个劲儿再……”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来,不无审慎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要分房?让我出去睡?”
说得这么直白,她其实满心惶然无助,更害怕他会生气发作,如果当场冷下一张脸,对她奚落讽刺,她要如何应对呢?
已经够矛盾的了,对着那张心动过的脸,还要压抑自己内心的渴望,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些潜在的危机,对于一个新婚之夜的少女而言,不啻为艰难。
她像是吞了黄连,有苦说不出,心意却愈发坚定,逼着自己迎向他深沉似海的目光,“就三天而已,等去了西苑,我便,便和你同寝同住。”
分明是逃避和推诿,慕容瓒很是无奈。看着她扬起下颌,故作坚强姿态,那份骄傲倔强又不合时宜的展露无遗。
是他喜欢的样子,也许上辈子当真是欠了她的,换一个人,简直不可想象他会做何反应,绝不会这么平静,甚至还带着点甘之如饴的成全意味。
也罢了,真和她睡在一起,今夜必然会心猿意马。他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子,温香软玉就在指尖身畔,他没有自信能咬牙克制做柳下惠。
没弄清楚她到底在畏惧什么,不好对症下药,只能期待时间会解决一切,日子长了她总能感受到他的诚意,他的一颗真心。
按下一丝不快,他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我去书房,你好好睡。要是觉得哪儿不习惯,明天吩咐下去,让她们再改或是再置办都使得。藩王府虽不长住,也算是你在京里的一个家,你是女主人,一切都该按你的喜好来。”
说话间温和的笑着,说完也不纠缠,站起身,慵慵的看她一眼,便即转身去了。
房门阖上,楼襄终于长舒一口气。大婚之夜,新郎被新娘赶出屋子,确实有失体统脸面。然而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守住最后的底线,不会诞育孩子,她日后才能安枕无忧。
不是不想去爱,只是已失先机。既然前路不明,她首先要考虑的当是保护自己。她的亲人,如今看来,各有各的图谋,全都不能尽信,要想不受伤害,终究还得靠自己才行。
打定主意,埋葬心底几分恻然,几许依依不舍,合衣躺下。才开始的爱情就这样烟消云散,她眯着眼,烛火氤氲成铜钱大的红色光晕,放下帷幔,禁不住惘然长叹。
长夜过得缓慢,楼襄几乎难以成眠,那择席的毛病只是随口一说,不成想一语成谶。
早起慧生捧着换洗衣裳,进来伺候她更衣梳洗,乍见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昨儿晚上,您把王爷赶到外头睡了?”慧生咋舌,却不由暗挑大指,“您可真是好本事!话说王爷脾气够好的,竟然能答应了,这可是*一刻值千金的日子。”
楼襄用青盐漱过口,接过帕子抹了抹嘴,“那怎么办?横不能为讨他喜欢,不管不顾了罢?”瞧着跟前没别人,才轻声说着,“你知道的,别的事儿上头还有限,单不能和他有孩子,不然万一有变故,岂不是造孽么。”
她这一晚上干瞪着眼,不光留下两记郁青,还想明白了不少事。干脆就这样凑合过罢,大不了和母亲一样,无情无爱,无牵无挂,乐得一身轻松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端生听了两句,倒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多言语,自退出来命人摆饭。慧生点点头,就手问道,“那这会子怎么着,叫不叫王爷一道用饭?毕竟天亮了,阖府上下都看着,您也好歹顾全点王爷的面子。”
楼襄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纸包不住火,怕是该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这府里全是他带来的亲信,素日调理得极妥帖,哪个敢公然编排他?横竖烂在肚子里,听不见就当不知道罢了,我这头且得装会子不适应呢。”
她有她的考量,慧生也不好再劝。慕容瓒昨晚是歇在了书房,他并没指望瞒过家下人等,特别是亲信如萧御者,看在眼里,自然也不讳言心里的忧虑。
内侍摆了早饭,萧御也随着一道进来,看着慕容瓒形只影单,便着意瞧了瞧他的神情,方温煦笑道,“王爷气色不错,可见昨夜,虽孤枕却不难眠。”
慕容瓒望着他,挑了挑眉,“御哥留神,早起就说风凉话,仔细后晌闪了舌头。”
言罢哂笑一声,比手示意萧御坐下,“既然来了,陪我一道用些罢。”
萧御欠身坐定,一面为他步菜,一面关切的问,“王爷怎么打算?这瞧着似乎不大好相与。要是害羞么,还好说些,要是受了什么蛊惑,听信谣言存了芥蒂,只怕一时半会不好扭转。”
慕容瓒吮唇踌躇,“她不肯说,我料着多半还是长公主的意思,能不和我牵扯出感情最好。真是步步设防,看来日后还有的博弈。”
提及长公主,萧御接口道,“日前调任辽东总兵的杨怀礼,正是长公主举荐的心腹。当年先帝在时,杨怀礼是以庶吉士身份入翰林,按说大有前途。后来不知道怎么,仕途上并没有大作为。臣听说,长公主当年陪同还是储君的今上去听筵讲,曾经为杨怀礼的才学倾倒过。私底下还辗转求过先帝,只是先帝属意从世家里头挑选驸马,到底是没能成全公主一番爱慕之心。”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慕容瓒似笑非笑的,悠悠点了点头,“能教长公主瞧得上眼,当是人才。咱们也不必心急,且让他风光一阵子,赚足了声势,再让他彻底折在辽东。”
他说这番话,声调很是疏懒。目光幽凉,嘴角衔了冷峭的笑,却自有一股成竹在胸的态势。沉吟片刻,忽然将话题一转,“给长公主预备的礼,御哥安排周详了?”
萧御道是,“一副骏马麒漆烟墨,一方玉堂铭澄泥砚,并一尊鎏金老君坐像,皆是合乎礼制之物,并没有太过出挑的。”
轻笑一声,慕容瓒道,“什么样的金山银山,长公主没见过?不过走个过场。反正是我送的,她多半也不会喜欢。”
“这个人难对付,是比皇帝还难顽固难啃的骨头。”萧御摇头一叹,“说回方才的话,臣以为,王爷还是要将郡主稳住,有了她,咱们才好拿捏长公主。臣早前说过,关于朵颜四卫……”
慕容瓒不等他说完,霍然摆手,斩钉截铁道,“一码归一码,男人朝堂间战场上的事,不牵涉女人。区区朵颜四卫,尚不足殚精竭虑。蒙古人不是骁勇么,那就让他们会会自己人。此事我有计较,不必多虑。至于王妃,我还是那句话,绝不会用她来要挟任何人。就算是父王有这个想法,我也不会同意。”
萧御怔了怔,打心里很佩服他一番气度,半晌敦厚的笑笑,“是,臣省得了,往后再不提这话。”顿了顿,为他斟了一盏茶,才又笑着说起,“今日大姑娘携姑爷过府,王爷可得小心些,别叫她快人快语,问出昨儿晚上的事来才好。”
舔了舔嘴唇,慕容瓒轻轻一哂,“这个自然,笑我倒不打紧,别给她惹什么麻烦就好。她到底年轻,有些事还不晓得轻重利害。慢慢来罢,我有耐心,也有时间。”
萧御目光沉沉,看他一眼,禁不住发问,“臣自诩了解王爷,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也不大相信您会有这么好的耐性。臣实在是好奇,您的这份宽怀容忍,当真只为了郡主一人?”
慕容瓒蹙眉淡笑,视线转向窗外,良久低声道,“她是我妻子,是要一辈子相守的。我这个人做不到悲悯博爱,心怀天下。谁待我好,我便以心换心,永不相负。”
萧御思量他的话,默默点了点头。从某种程度上说,慕容瓒的确是感情一旦付出就不懂收回的人。没动情时冷面冷心,动了情则是一腔热血尽数挥洒。
在碰到楼襄之前,他其实不懂男女之情为何物。他生得好,从小到大听惯溢美之词,不过身为男子,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当说嘴,也全不在意这档子事。
待年纪大一些,开始有怀着各色念头扑上来的婢女丫头。内里有服侍他的,也有王妃身边的,前赴后继络绎不绝。
那些人于他而言,只是可有可无,如同物件摆设。高兴了说笑两句,不高兴便不加理会。倒是经历得多了,对那些*的手段见怪不怪,很早就已看得极清楚透彻。
后来有一回,跟了他五年的贴身侍女借着服侍他换衣,欲趁机和他欢好,他震怒之下,将身边伺候的所有女孩一个不留的打发掉,只留下一干内侍近身伺候他。
老王爷慕容永宏听闻此事,曾经玩笑的赞他有定力、有决断,能不受儿女情长牵绊。唯有王妃颇有几分忧虑,说他这样性子倒是随了老王爷,一旦爱上就是死心塌地,自此后唯一人是天,其余人都如同草芥。
知子莫若母,王妃的担忧果然成了真。这会儿那素未谋面的儿媳,在新婚第二天接待了昔日闺中密友,又受了王府中人拜见,溜溜折腾大半日,待人都走了,已是月出东斗,天色向晚。
楼襄喝着茶歇口气,耳中听端生念叨起府里各色人等,说着说着,话头就转到慕容瓒的好处上来。
“王爷跟前连一个丫头都没有,果真和传闻中一样。这么着倒是省心,跟前没那些个妖妖道道的,这才叫爽利。”
慧生正铺床,笑了一声道,“说不准是怕殿下吃心,早早儿都送走了呢?二十岁的人说小也不小了,素日在辽东,竟也没个通房不成?就是自个儿不想,王妃难道不知道给他张罗?”
“你没听今儿慕容郡主说么,王爷擎小就不待见近身服侍的丫头,略大些知道男女有别,干脆连丫头都不叫进屋子,王爷王妃也奈何不得他。凭他怎样,就光这一点比多少人都强呢,是个好男儿做派!再不受那些莺莺燕燕骚扰,弄的失了刚性儿,没有爷儿们该有的样子。”
慧生撇嘴笑笑,“也就你这么说他好罢了。”回头瞧一眼楼襄,一副老神在在神游天外,她不觉摇头轻叹,“得,算是白说这一车话,殿下眼皮都不眨一下的。还是说说今儿晚上,咱俩谁在外间上夜罢。”
三人说笑一阵子,用过饭消了会儿食,楼襄便道乏了,歪在床上昏昏欲睡。四月暮春,正是多雨的时候,到了晚间,只听得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骤然间变天,屋子里多少有点阴冷。
楼襄让人把薰笼挪到床头,还阻不出湿气一点点钻进被子里,弄得指尖上下濡湿冰凉。
她素来畏寒,这会子端着热茶盏暖手,有一搭没一搭听廊下雨打芭蕉,声声缠绵入耳,半天过去,好似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过来,停在廊下。
慧生在外间,趿着鞋自去开门,她听到她呀了声,跟着难掩惊讶的问道,“王爷,您怎么冒着雨赶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