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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问的可轻可重,若当玩话,彼此付之一笑也就罢了,然而分明不是,她是真的在怀疑他。
慕容瓒牵唇笑笑,可惜笑意不入眼底,“救都救了,现在再行追责,岂非太迟?郡主是想要举发我,无诏入京之罪么?”
楼襄抿了抿嘴,摇头道,“你若不肯实说,我也不必回答。倘若我真要参你一本,谁知你会不会先行杀人灭口?”她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茫茫夜色,挪揄的笑笑,“荒郊野岭,抛尸嫁祸,可都是再容易不过的,王爷说是么?”
他倒也不恼,只是淡笑着看她一眼,“你于我有活命之恩,我不会也不屑做这样的事。何况……”
顿住话,墨眉微不可察的挑了一下,他慢条斯理的说,“郡主玉质天成,小王非铁石心肠,如何舍得呢?”
蓦地里换了副腔调,不吝于挑逗戏弄。她双颊泛红,十分羞恼的瞪了他一记。
这人言谈间的做派亦正亦邪,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她深吸气,冷声回击,“鬼鬼祟祟,必是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既然不可告人,又何必非要问呢?”他凝视她,语气颇有几分真诚,“有时候知道的太多未必是好事,你倒不怕招来麻烦?”
怀中的小人儿这时候略动了动,他垂眸去看,察觉幼弟鬓边有些许细汗。取出袖中的帕子为他擦拭,每一下动作俱是轻柔的,连神态都充满了爱怜。
待掖好了汗巾,他抬首,眼里只余下霜雪的温度,“无论你信与不信,那次入京,我确实没有不轨行径。一则是为舍弟探路,二则是为见一个知交故友。璎哥儿临上路前,父王曾接到秘报,说有人欲劫持世子。敌在暗我在明,辽王府不得不设防。你也瞧见了,对方心思缜密,意图置人于死地,若不加意谨慎些,璎哥儿迟早落入他手,整个辽东也会岌岌可危。”
他娓娓言说,声调平和,她联想发生过的事,一时之间觉得可信度增加了不少。
嗯了声,她点点头,“那次我肯救你,也是因为见你并无害人之意,其实你有能力杀人灭口,但却没那么做,可见你心底还是不愿滥杀无辜的。”
他一字一句听着,脸上的神情有点古怪,“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是个好人?”
不怪他一脸嘲讪,活了十九年,在辽东驰骋纵横,十二岁起上战场杀敌,十四岁领兵击退鞑靼人,七年间经历大小战事无数,死在他手上的亡魂成百上千,忽然被人评价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实在是个再新鲜不过的提法。
可她不过就事论事,听出他语气隐含讥讽,不由哼了一声,“只是今天领教了王爷的手段,才知道当日不过是你一念之仁,做不得准!山寨上下几百人,你竟一个活口都不留,他们当中并不是人人都有份算计你慕容氏,非要赶尽杀绝,是怕他们供出你那封手书,还是怕他们供出你怀中私藏,借以震慑那头领的物事?”
他听罢,皱着眉直笑,“怎么说我也救了你一命,非要这么咄咄逼人么?可见女孩子太聪明,有时候也是一桩麻烦事。”
说话间,细长的手指无意识般,摩挲起披风上的银线,一圈圈,不厌其烦,好像百无聊赖在打熬时间,好像和她这样相对问答,也不过只是穷极无聊之下疏懒的闲谈。
半天过去,他才轻声一笑,“你这么明敏,不该夹缠不清同情贼人,其实还是介意我最初的选择,为我拒绝救你心生愤慨。”
他直指要害,她没法再回避,淡淡道,“如果不是知道我的身份,只怕你也未必愿意救下我。”
毫不迟疑的点头,他承认得理直气壮,“我没有义务救天下人,也救不过来。倘若随意找个人威胁我,我都无可奈何就范,那你也不用指望能出得去贼窝。不过你不同,你是个十分有用的筹码。譬如救了你,可以将功抵过,皇上那么疼爱甥女,一定不忍再苛责我千里奔袭,无诏擅离藩地之罪。”
他停住话,刻意欣赏她脸上堪称恼恨的表情,自得一笑,“顺手为之,做起来一点不亏本,这买卖当真划算得很。”
真是既直白又赤/裸,悉数推翻了他方才所谓诚恳的报恩之说,看来此人全无心肝,救人不过是为了有利可图!
她愤愤然,盯着他那张美得锋芒毕露的脸,脑子里突然蹦出八个应景的字儿来,倾国倾城,无情无义。
至此对他仅存的一点好感业已被荡涤干净,她只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干脆扭过头不睬他,倨傲的望向窗外。
可半日过去,对方竟也没了动静。她等得脖子都僵了,余光奋力捕捉,发觉他似乎还保持着和适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按着酸痛的肩颈,她回过头来,目光不经意掠过他,这才瞧清楚,他阖着双眼,也不知是否睡着了,反正看意态很是闲雅,根本没在纠结是否该找话题继续和她倾谈。
她觉得愈发尴尬,气氛如此局促,下意识咬着唇,目光闪过狠狠的剜了他一记。他却在这时突然睁眼,眸中仿佛有星光跃动,漾起一片澄明光华。
“这么讨厌我?”他扬唇一哂,“其实大可不必,再过一个时辰就到驿馆。咱们就此分手,你也许不会再有机会见到我。”
这前景听上去不错,可堪展望!但他提到了驿馆,她心里骤然一紧,“不知道跟我的那些人如何了,他们是生是死,你有没有确切消息?”
他倒不卖关子,做了一个令她颇为安心的表情,“那夜贼人只用迷药迷倒了她们,并没伤及性命。她们眼下都在驿馆,眼巴巴的等着你回去。”
一颗心悬在半空,这会儿终于落回到腔子里,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高兴一刻,又转而蹙起眉来,“可都过去三天了,广宁府的人竟然还没找到我们,如此效率,说出去也是可笑至极。”
他原本低着头,听她抱怨,抬眼看了看她,仰唇一笑,“也不算太糟,广宁卫派出一千人马,声势浩大,怎奈地广人稠,积年匪患又重。其实也是因为被劫的人里有郡主殿下,如果只是舍弟一人,广宁卫可未必肯这么卖力上心。”
她一怔,明白他是在暗示她,关内有不少人忌惮慕容氏,对他们父子的敌意甚深。如果是从前,她大概觉得有点危言耸听。可这回她亲身经历过,终于知道内中暗流不止汹涌,简直堪称澎湃。
沉默一刻,见他徐徐垫好靠枕,轻轻地将慕容璎挪到上头。注视一会儿,确认他仍在安睡,方才转头低声道,“还有小半程的路要走,你也歇一会罢。”
说着起身撩开车帘,也不命人停车,兔起鹘落一般,矫捷利落的跳了下去,落地轻盈无声。等她再挑起窗帷一角,见他已昂首端坐马上,脖颈挺立,身姿如松。
原来他身手如此了得。她放下帘子,于一瞬间想到一件吊诡的事——既然有这么好的能耐,不可能避不开那一巴掌,她又不是习武之人,动作全然谈不上精准快捷,他不至于察觉不到,就算不拦阻,跳开去两步总不是什么难事罢?
那么为何不避?难道真的是有意受她一耳光?果真如此,这人却又在图谋些什么呢?
她越想越没头绪,脸上倒是渐生灼热,也说不清缘由。没奈何决定放弃揣测,还是安心休息要紧,反正他有句话说得不错,事过之后,他回辽东,她返京城,彼此两不再见,日后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不会有交集,也就不必在意他是什么样的人,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等抵达驿馆。在原地焦急等候多日的人乍见她平安返来,各个喜出望外。
慧生哇地哭出来,扑在她脚下失声饮泣。端生也抹着眼泪上前,先检视她周身上下,见并无伤痕异状,才放下心来。双膝跪倒,哽咽着说,“奴婢等没能照顾好殿下,累殿下被歹人劫去,万死难辞其咎,请殿下重重责罚。”
楼襄叹了口气,拉她二人起身,温言道,“你们也担惊受怕了几日,够辛苦了。贼人早有预谋,防不胜防,出了这样的事也怪不得你们。我不会追责,更不会让母亲为难你们,且宽心就是了。”
端生感动难言,复又跪倒,叩首道,“奴婢今后定当加倍留心,时刻不离殿下左右。若再有看顾不周,也不必等殿下发落,奴婢必以死谢罪。”
她满脸无奈,再度把人拽起来,“没事提什么死啊活啊的,我才是大难不死!就不能说点开心的,哪怕替我驱驱晦气也好。”
说得那二人终是破涕为笑,慧生拉着她上坐,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送您回来的那个是辽恭王不是?他抱小世子下车的时候我瞧见了,好个标致的人儿啊!简直是活潘安在世,京里那么多世家公子,依我说,竟没一个比得上他的。”
楼襄吮唇不语,心中暗道,模样好还在其次,要论心狠意狠,只怕也没人比得上他。
端生正拿巾帕给她擦手,笑着凑趣道,“这位郡王好能耐的,广宁卫派了那么多人分头搜寻,三天下来还没找见,人家从辽东出发风驰电掣的就把您救回来了,慕容郡主还真没说错,她这个哥哥,合该是做大将军的人物儿。”
其实是早得了现报罢,谁知道这一路上他安插了多少眼线,楼襄想起来,慕容瓒亲口承认,辽王曾接过密报知道有人要劫持幼子,既如此还能让贼人得手,再将人全数灭口,这当中或许大有深意,只是谁也猜不透慕容氏父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总之不好相与,心机深沉,算盘精刮,老狐狸身边再配上只小狐狸,只怕天下人都恨不得叫他们算计了去。
她沉吟不语,那边厢已有人过来催请,正是安成公主府派来迎她的长史。经过这么一闹,她姨母安成愈发小心谨慎,听闻她回来又连忙加派几十个护卫,定要让她尽早抵挡广宁府才肯安心。
三催四请之下,只好略做休整,加紧上路,楼襄出了驿馆,瞧见慕容璎也预备登车,奔赴京城。
到底是孩子天性,这会儿已恢复神采奕奕,他跳着朝她跑过来,“襄姐姐,我先上京去了,咱们京里见罢。我跟着姐姐住在太后娘娘的寿康宫里,你到时候来看我好不好?”
楼襄笑着说好,“一定要去的,我在广宁待上两三天就返程,回去进宫给太后请安,顺道好好瞧瞧你去。”
“一言为定。”慕容璎伸着小指与她勾手,约好后不忘张着双臂让她抱抱,亲昵程度俨然已似亲姐弟一般。
挥手道别,看着小人儿爬上车。转顾四下,见一匹通体黑色的乌孙天马朝着她缓步行来,上面昂然端坐的人换了衣裳,天青色箭袖绒衣公服,束小玉带,头上簪玉冠。波澜不兴的眉宇间,藏着引而不发的傲岸,让她想起天边一弯孤月,清冽而卓绝。
她眯着眼睛,抬首望他。他在马上略略拱手,浅浅一笑,“郡主保重,后会有期。”
有期?她侧目,挑了挑眉,“王爷不回辽东去,还要亲自护送世子上京么?”
他点点头,“我私自离开藩地,此事朝野皆知。无论如何都该进京面圣,向皇上解释因由,听后发落。所以我和郡主,应该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说得好像他很期待似的,她嘴角翘起一个冷峭的弧度,“第一次见到王爷,你身重箭伤。第二次见到王爷,我狼狈不堪。好像我们每次遇见,彼此都没有好事发生。所谓八字相冲,大抵如是,所以还是少见面的好。”
迎着他,也迎着初升的朝阳,她昂首,一字一顿清晰道,“王爷珍重,希望今日一别,咱们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