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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楼的时候已经晚点了。偌大的大厅,宿舍阿姨“啪啪啪”地翻着登记册,周遭显得格外安静。浅浅在旁边拉我的衣袖:“你从左边走,我从右边溜,兵分两路,你觉得怎么样?”
我往那大厅一瞧,很好,宿管阿姨的办公桌正杵左边的开水房门口呢,她倒好,右边一排的器材还搁着,昨个儿后勤部的老李让人送来的,一堆堆,一坨坨,穿过个把人都瞧不见。真是好兄弟啊——
“你可真哥们儿。”
浅浅嘿嘿笑起来,拿胳膊肘顶我:“咱俩谁跟谁啊?”
“滚远点。”话如此说,我自个儿还是担当了先锋,一猫腰就往那左边黑板和廊柱的罅隙里钻。可是宿管阿姨到底是宿管阿姨——
“大半夜的,这是打哪儿来呢?”手里的笔敲着桌子。
我本想装作没瞧见,先溜进去再说,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楼道里两扇门都落闸了。最后,我和浅浅只好灰溜溜地回来。
“哪个宿舍的,叫什么名儿?”阿姨翻着记名册。
我和浅浅对视一眼,浅浅笑嘻嘻凑上去:“阿姨,晚上院办有事,又是听报告又是帮着老师送东西的,这就耽搁了,您看能不能……”
“有报告吗?”
浅浅讪笑:“嗨,这种事儿,还能有什么报告啊。我们都是好学生,真的,阿姨,比珍珠还真。”浅浅拍着胸口打包票,那小眼神可真了,我在旁边都差点被她糊弄过去。要不是早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掐烟喝酒比个大老爷们还熟练,还以为她真是小白兔一只呢。
但是宿管阿姨油盐不进,说不行,让我们报宿舍,报名字。这么为难,我们两个对视一眼,差一点就要沦陷。这时外面却有人走进来,和阿姨打招呼。
这人声音好耳熟,我抬头望去,然后人愣了愣。
“老师让我来送东西。”他第一句和宿管阿姨说,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我,递过来一本册子,“方才你忘拿了。”
他说的老师自然是他的导师、建筑与规划学院的陈院士。
“徐师兄好。”我忙叫了声,声音很甜。他是我的师兄,早我三届,但人家已经硕士毕业在读博了,反观我自己,简直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嫉妒,虽然没打过几次照面,我对他感官俱佳。一来我喜欢有本事少说话的人,二来他长得实在好看。用浅浅的话来说,以徐师兄的长相,就算让我倒贴每天去给他打水我也愿意。
那会儿我还嘲笑过她,真见了本尊,我觉得我的脸已经肿了——真是把持不住啊。
我知道我这人没什么定力,所以低下头,不敢盯着他猛瞧。
徐方寒又回头和宿管阿姨聊了几句,简单交代了一下。阿姨转阴为情,嘴里叮嘱着,以后还是要早点回来,路上小心,云云云云。
逃过此次大劫,我对他可谓感激涕零。师兄不但长得好看,心底也好。他要走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硬是叫住了他:“师兄——”
徐方寒应声回头,眼神透着询问。
他在等我回答呢。
我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直跳,手脚不由自己,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了。好歹我也是深墙大院里长大的,小时候爷爷一根棒子像打小子似的教训我,钻桌子翻椅子爬墙我比谁都溜,也没见我皱过一次眉头啊。这么想着我又得瑟起来,小跑过去说:“礼拜天我哥生日,家宴,你去不?我妈让我问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低头望着我,目光深远,看得我脸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了,脸一阵阵发烧。但是,我仍强装镇定,心里想,还好我黑,他应该瞧不出来。
徐方寒约莫是笑了一下,点点头,转身离开。
晚上我在上铺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把张不到一米的床折腾地“嘎吱”直响。同舍下铺的姑娘忍不住了,爬起来操起一个枕头就往我脸上扔:“沈秋你有毛病啊,大半夜的不睡觉,思春呢?”
我把那枕头抱在胸口,趴在床边望着她。我知道我此刻的目光一定是含情脉脉的,因为我心里还是心花怒放啊,掩都掩不住。但是,这样的目光在另一个女人的眼里一定是恶心的。
“天哪,这是病的不轻啊。”
“别理她,这症状估计还要持续好几天。”浅浅翻了个白眼。
陆离过去推她胳膊:“到底是怎么了?”
“能怎么?”浅浅的语气颇为不屑,“思春了呗。”
我作势要跳下来打她们,俩妞子就这么怂了,齐齐钻回被窝里。论暴力,我还真是一点不比大院里那些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小子差。
星期六回去,门口还有岗哨巡逻。我以为是特殊日子,拉了个正要进去的老兄问,那老兄上下打量我,然后说了一通,原来还是普通巡查,说前些日子勤务连还查出个违规携带通讯工具的,现在要严肃纪律。我算是什么运气?不,这是沈柏南的运气。说起沈柏南,就得说说我俩打小的恩怨情仇了。
在我印象里,沈柏南就是那种平日无所事事,闲着无聊叼根烟,把个妹,然后开个白牌牌的车往泰山路那一带一堵的家伙,没准还能破坏个交通制造个事故。纯属闲着没事儿做,社会的渣宰,装逼的典范。说实话,这家伙虽是我哥,但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特瞧不起。
后来张阿姨出来把我拉了进去,问我怎么杵外面呢?又给我拿手袋暖手。我妈是舞蹈演员,十几岁的时候从地方特招进文工团的,张阿姨是她那时候的舍友,两人几十年的交情了。年轻时张阿姨嫁给联勤部门的一个干部,后来那人出了事故,她成了孤家寡人,膝下也没个子女,我妈就把她接了过来。我拿她当亲阿姨看,她也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老爷子拿皮带抽我的时候,多亏她和我妈给拦着。
虽说是生日宴,来的人倒不怎么多。一堆人围着圆桌吃饭,安安静静的,也没人讲话。这是老爷子立下的规矩,小时候我试图挑战过他的权威,结果就是被他用筷子敲了手顺便赶下桌子蹲去墙角。
老爷子是行伍出身,这脾气真不是一般的臭,简直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后面两代就算不是军绿加身那也是军校里正待着、等着出来还是走这路的。渐渐的,连我们这一代都成了这样的一个调调。其中,我和沈柏南算是两个另类,也是最让人头疼的。
我跟他打小吵到大,不过好的时候也好。
“看什么呢?”吃完饭后,沈柏南走到阳台上推推我胳膊。
我的目光还是往外面望,心里一阵阵失落。夜晚的林荫道,路灯昏暗,横斜的月影疏疏落落。徐方寒没有来。
食言而肥。
我在心里把他捅成了筛子。
沈柏南还在旁边烦我:“你到底在看什么?啊?”
“你烦不烦!没事儿找你的妹子去。”
“怎么说话呢,找打?”
“不知道是谁找打!”我向来不对他客气。
就这样,我跟他大眼瞪小眼瞪了老半晌。这时门铃响了,张阿姨去开门。然后,我听到了我妈的声音:“还以为你不来了?快进来。”
我回头望去。
是徐方寒。沈阳一年四季都鲜少暖日子,现在已经是九月底,他还穿着单薄的衬衫和西裤,腰窄而瘦长,侧影有些清瘦,虽是玉树临风的,但是也让我看得心疼。
我真觉得自己没救了。
以我的脾气,我应该是生气的,应该过去质问他怎么这么晚才过来。但是实际上,我走过去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路上堵吗,有没有出事儿?”我真想给我自己来一巴掌。这温温软软的,真是我吗?
徐方寒换了鞋,直起身来解释说:“老师胃肠炎犯了,我陪他去总医院。”然后,他和我妈、老爷子几人道了歉。
我忙说不用,把我妈的话给抢了。
姿态太殷勤,一帮人齐刷刷朝我看来。我把头转到别的地方去,心里想,还好我黑,他们瞧不出来。我妈和我奶奶对视一眼,都笑了。
沈柏南却很不给我面子,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
我真想一巴掌扇死他。
徐方寒在张阿姨的照顾下吃完了饭。他吃得很少,吃的时候没有声音,吃完还帮着去厨房刷碗了。张阿姨说不必,他坚持。我走过去说:“我来唰吧。”
张阿姨有些惊讶地笑了笑:“秋秋也会帮着刷碗呐?”
她说得我脸红,尤其是在徐方寒面前。
张阿姨见我下不来台,转身离开,还帮我们合上了移门。厨房有些狭小,只有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暖气开太足了,我身上开始流汗。我真瞧不起这样的自己。向来自诩勇气过人的我,其实在他面前是这样不自量力。
可是我还是抬起头来,在玻璃窗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齐耳的短发,鹅蛋脸,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黑,但还是可以看出晕红的脸颊。虽然不是什么绝色,但还是一个蛮可爱的姑娘。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夜色下如此宁静,只有远处阑珊的灯火。
徐方寒在盥洗池里洗碗,水声清晰。我低头去看他,他此刻抬起脸来,乌黑的眼睛落在我发烧的脸上。
头顶的灯光忽然白得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我呼吸滞塞,不能思考,所有的思绪此刻都陷入了他明亮幽远的眼睛里。
那时我尚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