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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天色暗沉,雨势浩大,皇帝携裹着雨水气息而入,颀长的身姿,挡了大半天光。
往常这个时辰,皇帝要么刚下朝,要么正更衣,还从没这样早,来长春宫请安。
太后惊诧地自喻晓夏身上调转视线,便见衣冠楚楚的皇帝,半个肩膀已然湿透。脚自发迈下案阶,身子刚离榻,瞥见殿内众人正向皇帝请安,又坐了回去,急忙唤人为皇帝递绸帕。
李衍向太后请安,又命殿内众人起身,将太后的询问与诘责,略略搪塞几句后,便稳稳坐在高座上,慢斯条理揩拭着身子。
皇帝的到来,打破了满殿严峻的氛围,却无形中令许多人愈加紧张,气氛便变得有丝诡异。
太后见皇帝安然拂拭着,便将心思重放回宫律的整顿上。
太后环顾四周,皇后依旧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淑妃柔弱胆怯地低着头,夏妃皱着眉却似有些惊惶不安。
太后眼里露出丝慈爱,即便无颜没有完成旨意,但总归是得夏妃垂青的宫婢,便再让她多言语几句。
太后将目光放在安静跪立的人身上,放缓了声调:“你还有何话可说?若是遗言,念你服侍夏妃有功,哀家会派人带与你的家人。”
“噫,这个东西,朕瞧着,怎么有些眼熟?”皇帝取过铬棱方案上的香缨,面作疑惑,续道:“朕记得……”
夏妃的脸色更白了一分,喻晓夏别过头,也不敢去看皇帝,只飞快地扫视了皇帝身后人一眼,复低头将手在衣袖中攥紧。
喻晓夏径直打断皇帝,“这个香缨是无颜偷偷制的。前段时间,夏妃娘娘为皇上制作香缨时,因不大熟悉工序,命我修正过。娘娘一片心意,心灵手巧,那香缨很是新颖,我当时见后,便想效仿娘娘,赠与我中意之人,所以偷拿了娘娘的布料,自己仿制了一个。”
殿外喧嚣的雨声渐缓,殿内阒寂无声,有人轻“呀”了声,清脆的声音,能分辨是逐月公主。
太后似是惊讶了好一会才出声,“你接着说。”
喻晓夏仍旧没有抬头,井井有条地继续解释,“当日我为娘娘画了芍药,后也同样为自己勾了花样,但大千世界,叶有千片,花有百种,其形、其状、其径、其香种种,绝不会千篇一律毫无二致,何况人手绘制而出的呢。所以即便我再如何仿制,我与娘娘的,终究是不同的。”
顿然,也不管殿内的人,都是何反应,喻晓夏抬头直直望向皇帝,趁热打铁道:“皇上,您不妨仔细瞧瞧,您手中香缨上的芍药,是否一朵大,另一朵次之?而娘娘送给您那个,上面则是如出一辙的两朵并蒂芍药?”
喻晓夏在一众南皖身份顶顶尊贵的人前,神色自若,言之凿凿,很难令人怀疑,她会拿自己的命做赌注,也不会有人疑心,她当众放了只和平鸽与皇帝。
众人闻言,齐刷刷朝皇帝看去。夏妃脸色犹为凝重。
皇帝合上手,将香缨握在掌中,看着喻晓夏,良久未言语。
喻晓夏与皇帝对视着,眼神坚定又明晰。
昨夜马车上的难题,容不得她逃避了,她现下已做了抉择,择皇帝不选太后。
这天下是谁的,皇宫里谁说了算,显而易见。
她决计不供出皇帝,独自承担。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令皇帝感动,让皇帝承情,多么难得。
皇帝能知晓她心意,顺手解救她么?
皇帝清冷的眸闪过星芒,沉静又笃定,似在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
恍惚间,她以为自己眼拙,否则,皇帝不许她编排故事,自我营救,难不成会有别的法子救她?
须臾,皇帝将手中香缨,放在铬棱方案上,没有丝毫停顿地转身,清俊的面容,依旧似笼着霜华,眸子定定望着喻晓夏,眉目却攒出丝暖意,唇角微勾,似要发话。
喻晓夏紧握着的手开始冒汗,她直觉皇帝的回答,并不是她想要的。
恰在此时,太后身后的逐月公主迈前一步,取过方案上的香缨,似很好奇,讶道:“本殿远观,确实和皇兄昨夜随身佩戴的那只很像,你这样一讲,本殿再仔细一瞧,委实如你所说,两方香缨的确不同,这只的两朵芍药都要比皇兄那只大些,占了香缨极大篇幅,倒显得喧宾夺主,不如夏嫂嫂那只好看了。”顿了顿,两汪大眼望着喻晓夏,声音也是无比清脆,一派天真的模样,“本殿很好奇耶,那你这只,原本打算送给谁的呀?”
喻晓夏只愣了一瞬,不及思考公主是否认错,或是有意替她打掩护。
但公主这个枝抛得很合她意,她当即决定按原计划行事,便飞快扫视了皇帝身后人一眼,近乎一气呵成地交代道:“回公主,无颜自入宫起,听过许多关于钟统领的英勇事迹,便一直心存景仰。无颜私自制作香缨,是想明年出宫时,赠与钟统领留作念想。但无颜与钟统领绝无私相授受的行为,这一切具是无颜一厢情愿,钟统领也对此全然不知情,还望太后、皇上明鉴。”
喻晓夏一鼓作气说完,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众人都讶异她的坦荡与胆识。
殊不知,她心虚地不敢看旁人眼色,生怕露出破绽。
满殿鸦雀无声。
她似跪在殿外的和风细雨里,身子又开始忽冷忽热,她握紧手再用力,指甲嵌进肉中,乍然传来一阵痛楚,她倒清醒几分,借此保持着些许神识。
提醒自己只要再撑一会,再撑一会就好。
“钟大哥?”李曦咂嘴重复着,望向满脸惊愕的黑衣男子,双眼眯笑,掩住眼底流光,脆声声笑道:“没想到钟大哥这样一根木头,也走了桃花运,看来本殿这次回来的很是时候呢,钟大哥,人家已经诉衷情,你该如何表示呀?”
钟昊然峻黑的面容上,难得染成绯红,他望着喻晓夏纤细的身影,想到她适才的一番情义剖明,心中越回味,越是激动异常,竟连话也说不清了,“我我我……”
钟昊然今年二十有四,自皇帝登基起,便随侍左右,为人耿介忠心,克己奉公,尽心竭力,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太后与公主俱很信任他。
只是这人一向情商不足,有时说话不经大脑,宫里生存,容不得马虎,于是他把心眼都掖着,秉持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倒也顺顺当当直到如今。
但如果一个人,总是墨守条规、循规蹈矩,对于逐月公主来说,难免失去了许多乐趣。
如今有件打破常规之事,与钟昊然这个木头,以及她皇兄都有牵连,她心中的激动与兴奋,简直不亚于忽然被表白砸中的钟大统领。
许是被逐月公主打岔,或者见钟昊然窘迫,太后心里倒是清晰了。
因钟昊然常年在大内当值,并不时常回府,家中只得一妻一妾,膝下未育子嗣。
念起钟府的老夫人,太后感同身受,心中涌起丝怜惜,便询问钟昊然的想法,若是有意,太后做主将亲自赐婚。
在太后的允诺下,淑妃跟着附和了几句,夏妃也面色如常,恢复了往日的笑颜,还替无颜说了两句好话。
场中形势大变,峰回路转,从要将她杖毙,到替她与钟昊然做媒,这昭示着她这条命,算是无虞了。
喻晓夏等待了许久,直到夏妃开口,她才虚弱地弯唇,就是这个时刻,不能再任局势蔓延,她得出声阻断了。
李曦却先声夺人,笑道:“钟大哥,你别磨磨蹭蹭了,她既替你绣缨,又当众吐露心声,小小女子都这样果敢,你堂堂男子汉,心里怎么想的便怎样说嘛。若不喜欢,本殿觉得,就冲她的胆识,人家也未必会纠缠你。若喜欢,你大可——”
逐月公主的声音戛然而止,喻晓夏寻声望去,便见一直缄默不语的皇帝,扫了公主一眼。
公主立时止了话头,低头做了个鬼脸。
“公主,卑职想明白了,卑职愿……”陷入自我思绪中的钟昊然,显然慢了半拍,回神后朗声回应,边说着,似要向太后请示。
倏忽,被皇帝冷冷的眼神睨过,钟昊然顿了顿,却发现自己定在了原地,根本迈不动脚步。
钟昊然不明所以,心中却不由陡然升起无限畏惧与胆寒。
天空猝然划过一道天光,几万丈外的云层隐有轰鸣之声,渐缓的雨势,似乎又要卷土重来。
钟昊然为何说话只说半截,站立的身姿又有些僵硬?
喻晓夏拢了拢眉,不及深思,在皇帝望过来时,深吸一口气,抓住时机,连忙表示:昨日收到家中消息,已为她许配了人家,待出宫即可完婚。婚姻大事当前,她才明白,她对钟统领,是景仰之情,之前年轻不懂事,错当做男女私情。请太后与皇帝宽恕。
话毕,还向钟昊然告了歉。
喻晓夏解释完,钟昊然的身子好似又僵硬了些。殿内众人都很气馁,大好的做媒气氛被破坏殆尽,尤其太后,看着喻晓夏的眼神,十分不悦。
苍穹陡然蹦出一声惊天雷霆,而后再无电闪雷鸣,老天爷怒吼后,似沉静了许多,只余滂沱大雨,接天连地般盛大开启。
生气惩罚,总比发怒杀伐要好得多,喻晓夏眼神有些涣散,咬了咬唇等候发落。
却是李衍缓缓拂袖,凛冽的声音,与殿外如注的雨声一般无二,“无颜私仿主物,以下犯上,擅生执念,即日撤其宫职,贬出未央宫,罚至浣衣局。如烟枉顾情义,混淆是非,鲁莽行事,仗责一百,以儆效尤。”
似乎怕众人听得不够清楚,一直隐在身后的杨总管,上前一步,又将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
细嗓合着雨声,一字一字,敲进人心底。
皇帝向来不理后宫之事,今次处理起来,面上波澜不惊,下手却冷然果决。
夏妃身旁的两名得力手下,就这样,一位被发配至极偏僻极苦寒之地,一位被下令仗责整整一百。
一百大板,其实比杖毙还要残忍。
杖毙代表仗责时,受刑人死后便可停刑。
而皇帝既发话是一百大板,即便如烟已奄奄一息,或命丧黄泉,也仍旧要将这一百板捱完,一板也不能落下,一板也不许多余。
今日这出戏,虽是由如烟引出,但一切皆因喻晓夏。
且喻晓夏几次补充说辞,将众人耍弄得有些不快,夏妃早已不再顾念她。
而如烟却是自北尚,与她同来南皖,一条线上的蚂蚱。夏妃不能袖手旁观,于是盈盈跪拜,替如烟求情。
许是皇帝长久不应,夏妃未受过这种冷落,有些经受不住地红了眼眶,太后见了很是心疼,英眉微蹙,欲开口替夏妃出声。
喻晓夏听见身后整齐的脚步声,配着微晃的刀鞘声,从善如流地领旨谢恩,随侍卫离去时,脚步虚浮中踉跄了一下。
那时,耳畔恍如随雨声,传来一把极轻极淡的沉息,低吟沉着,似苍龙盘踞,欲蛰伏出击。
喻晓夏侧耳细听,殿内分明是皇帝淡声应和太后,将如烟的一百大板,减半的话语。
他们是真真切切的一家人,即便吵闹,争执相对,也总能和解。
喻晓夏甩了甩昏胀的脑袋,不再探寻身后的一切,随侍卫步入雨幕中,出了长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