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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覃确实想要个孩子,这才是最大的诱惑,跟着唐牧,也许她此生都不能生养自己的孩子。女人对于孩子的爱似乎是种天性,有些女人并不怎么喜欢孩子,但韩覃属于特别爱孩子的那种。柏舟出生在牢狱里,自幼是在她怀里长大的,她爱那种彼此相依的怀抱,由心想要个孩子。
她硬下心肠不停摇头,仍是一言不发。
忽而大辂车巨大的车体微震,接着是六科都事齐怀春的声音:“皇上!京城有急报!”
接着是黄全的声音:“齐都事,您怎么这么不开眼儿啊?皇上这会儿忙着了,但凡有事,咱们一会儿再说好不好?”
“国都有亡了,难道说皇上就只知沉迷女色而不自知么?”齐怀春吼道:“强掳良家妇女于銮驾上,白日宣淫,不理政事,君王如此,是臣等未能进到规劝的责任,是臣等的死罪。恳请皇上,您若再不肯听报急奏,臣便撞死在这銮驾上!”
昨天在城隍庙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头戴幂篱,腰姿绰越的妙龄女子上了大辂车,一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这些文臣们皆是唐牧提起来的,本就不服李昊,此时自然越发轻看于他。
齐怀春是个暴性,声大如钟,作势便要撞。陈启宇一把扯过劝道:“好歹给彼此留点面子,温言缓语来说不行吗?”
齐怀春吼道:“蒙古兵都破了宣府三卫,直奔京城了,叫我怎么能不焦急?”
这话一出,所有车驾顿停。李昊掀起帘子,目光梭扫一番,白面阴沉接过齐怀春手中的折子,翻了两翻已是疾手:“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怀春道:“这是京城送来的急件!”
“招左都督陈疏父子,并部下武臣等人前来商议!快!”李昊自己也吓坏了。他带大兵出征,本是想到宁武关去与蒙古兵正面相交,谁知他出京才不过短短四天,蒙古兵转而自宣府攻破边防,直奔京师。这时候京城空悬几无守军,若是攻破,蒙古人占了京城,他这个天子何去何存?
陈疏已与京城来此送信的武将交谈过,在銮驾前回道:“启禀皇上,蒙古兵约有五万人巨,听闻是快马骑兵,今天黎明破的宣府卫,此时只怕已经到了官厅水库?”
“从官厅水库到京城需要多久?”李昊再问。
“若是车驾,当须一日,若是快马,只怕今夜就能兵临城下!”陈疏道。
“是谁走漏了风声,叫蒙古人知道咱们京城守备空虚?”李昊厉声问道。
陈启宇忍不住上前道:“皇上,您御驾亲征准备了一个多月,不必有谁走漏风声,蒙古人都会知道的。”
“即刻搬师回朝,救京城之困,快!”李昊挥手吼道。
黄全不知自那里溜了出来,媚声叫道:“皇上,千万不可啊。奴婢小时候听爹娘说过,那蒙古人六亲不认修罗一样的勇猛。您万金之躯怎能抵挡他们?京城叫那些文官们守着去,咱们还是逃吧,逃到南京去,南京城一样有皇宫,您仍还能舒舒服服儿的。”
这个小黄全,自打当上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也有两个月了,满朝能见皇帝的文武官员无不对其恨的咬牙切齿。这时候他还敢出来溜声儿,一朝臣子们的恨便皆要发泄在他身上。
齐怀春学着黄全鸭声怪叫道:“是啊,皇上,您怎能回京城了?那蒙古人凶神恶煞咱打不过的。咱逃往南京,若是蒙古人再追来,臣背着您往扬州逃。若是蒙古人追到扬州,占了咱的山河灭了咱的国家,臣有的是力气,背您到海南岛跳海去!”
宋亡时,丞相陆秀夫便是背着小皇帝赵昺投海自杀的。齐怀春这话将李昊与亡国之君齐论,李昊气的面色惨白,怒目盯着齐怀春看了片刻,生生抑下胸中怒气道:“内侍黄全,身为宦官而妄议朝政,口出丧气之言,将他杀了祭旗,尸首挂到旗杆上曝晒三日,以警所有内侍。从今往后,凡有太监、宦官与内侍们干政、妄言、惑君心者,便是他今日的下场。”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李昊放任黄全欺负够了百官,如今于危急之下却拉他祭旗,众臣虽从心底里也知他不过是作戏,但君王此举给的诚意他们也会感受到。此时文武百官皆跪,齐声奏道:“皇上英明!”
李昊亲手放下帘子,仍坐在车头上,轻声道:“瑶儿,朕不期这江山竟要亡在朕的手里!”
古往今来多少人问鼎九五,真正能称英明神武的并不多。大多数也是庸庸而碌的凡人。并担不起那个位置以及它相应要承担的责任。但无论任何一个帝王,等到要闭眼的那一刻,回顾自己的一生,只要不是将王朝断送在自己手里的,都会觉得自己还不错,不算继往开来,总还算守成有业。而唯有亡国的那一个,要遭万人唾弃,自己也会无颜以对。
李昊总觉得自己还不赖,亲政将近一年,却干了好几件祖辈们都未能干成的大事。他到此时还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出了京,怎么蒙古兵就杀了进来。若是京城被攻破,就算他逃到南京去,耻辱既成事实,历史是不会放过他的。
韩覃直觉蒙古兵从宣府破关而入,应当与唐牧脱离不了干涉,因为宣府自从前年与朵颜人那一战之后,换上的同知与总兵全是唐牧的人。国之九边,并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就算蒙古人知道皇帝御驾亲征,宣府与宁武关离的并不远,只要李昊增援及时,九边围起来打,蒙古人也占不到便宜。
她硬着心肠闭上眼睛,不一会儿銮驾调头,一路疾驰便是要赶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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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牧就在城楼上站着,夜幕已下,蒙古两万骑兵眼看就要兵临城下了。
“宣府闭关了不曾?”唐牧问身侧。
身侧人答道:“总兵大人已然将剩下的蒙古人截在关外,至少两天之内,他拼死还能顶得住。”
唐牧闭眼点头,挥了挥手,那人便退了。
若预计的不差,蒙古兵再有一个时辰就该到了。李昊所带的十万大军,还得两个时辰才能赶回来。李昊亲征时带走了京营的三万常驻军,如今京中唯有三千锦衣卫可挡,顶多也只能挡一个时辰。
“二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许知友问道。
“如今,就看天意了。”天算不如人算,此时人事已尽,只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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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覃与李昊在车上皆是颠的死去活来。李昊心焦过甚,过了片刻下车骑马去了,车上便只剩韩覃一人。去的时候逢山要拜逢庙要祭,一天不过走个一二百里,回的时候却是快马加鞭如有狼追。
再睡一觉,只觉得车身整个儿一声巨震,外面杀声震天。韩覃惊醒过来,也顾不得叫人看见,撩了帘子问一个护在车边的内侍:“外头怎么了?”
这内侍赶过来道:“娘娘,咱和蒙古人的大军的先头骑兵撞上啦!”
车声又是一震,这下奔过来的是李昊。他还骑在马上,隔窗拉过韩覃的手道:“这车驾会护着你一路入京城,周围皆是朕宫里的府卫们,瑶儿,我得去打仗了!”
他虽也提着剑,但于这突如其来的两兵相撞中,文臣们自然不敢叫他轻易去涉险,毕竟京城近在咫尺,只要陈疏带着先到的铁骑们能顶得住,李昊完全可以在蒙古大军全部赶过来之前退回到城里去。
这时候连齐怀春都不再说风凉话了:“皇上,您是千金之躯,臣等先护着您入京城,等大军相接时您在城门上指挥,也胜过如今提剑上阵啦,皇上!”
两方大军仍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半途相遇,此时杀到一起难分难解。李昊摇头道:“错皆由朕一人铸成,朕此时再逃,岂不成了懦夫。”
齐怀春吼道:“并不是逃。打仗是武将的事,他们领着俸粮就该打仗。您是天子,您的事情是管他们。若您去打仗,赢了还罢,若是输了,再说句难听的若是叫蒙古兵给杀了,群龙无首,大历朝才真真叫亡了。”
陈启宇在旁边听边叹:齐怀春这样毒的嘴巴,能活到今天可真不容易。
李昊总算听了齐怀春的话,又赶上銮驾,快马疾兵由府军开着道儿一路奔往京城。
*
唐牧一袭罗衣就在城墙上站着,远远听人来报说皇帝的銮驾就要到了,下城墙梭视过九卿六部三司的文臣们,自许知友手中提过绣春刀说:“按理来说,咱们既提起了笔杆子,就不该再握这刀把子。打仗需武将,治世要文臣,可鞑子都杀到家门口来了。国亡了,谁要你们治天下?三千锦衣卫抵不得半个时辰,京城若被攻破,你们这些年贪来的那些银子,娇妻美妾都得玩蛋,所以,为了六部十年冷板凳贪来的宅子,为了娇妻美妾,这一回是真拼!”
人群中曝出一阵笑声,各部官员皆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在午门外那一回是做给皇帝看,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要保家卫国。说到为皇帝,为朝廷而战,书读的多脑子清醒的文臣们更理智,自然不会拼命,但论起娇妻美妾并祖孙三代,无论是谁都要为此而拼命。
李昊一路奔走,远远迎上三千锦衣卫与唐牧所带的文臣们,火把汹汹,旌旗招展。他跳下銮驾,身后蒙古人的先头追兵铁蹄已在脚后。
锦衣卫已迎了出去,文臣们持剑围护在李昊周围。唐牧提绣春刀挑开那深红的车帘,恰就对上韩覃的眼睛。彼此相视,韩覃抹了把泪,一笑道:“二爷,我又给你丢人了。”
唐牧隔窗伸出手,紧搂着韩覃拍了拍道:“无事,回家就好。我就怕你嫌弃我老了不肯要我,转而要去寻个年轻俊俏的小郎君。”
他回头喝道:“启驾,吊下桥板,送銮驾入城!”
如玉反攥住唐牧的手中道:“二爷,皇上还在外头了,得让他一起入城。”
李昊?唐牧冷笑道:“他可不能走,他得给我留在这里,陪我们一起杀敌。”
韩覃还不及应声,六骑车驾飞纵而桥,才到桥中央,桥板已起。她下了车便直奔城楼,上城楼就见双方已经交战到了一处。李昊由一群府军相围,自然是最显眼的,他几乎成了个活靶子,乱箭飞射长矛横刺。一场乱战,韩覃是眼睁睁的看着,直到黎明将晓时,三千锦衣卫才击退蒙古兵的先头骑兵,而距此三十里开外,陈疏带着大军正在与蒙古兵的大军相交战。
李昊身边的府卫几乎全员被诛,到最后只剩个齐怀春横剑护卫于侧。狼烟遍地,尸横遍野。他横着滴血的长剑,四顾锦衣卫损失大半,文臣皆还在,却衣衫带血混身挂彩。齐怀春道:“皇上,回宫吧!”
“国公爷那里如何了?”李昊问提刀走来的唐牧:“战事可还未定?”
唐牧道:“战事进行的很不顺利,听说死伤惨重。”
“为何?”李昊反问:“蒙古兵不过两三万人,陈疏十万大军竟不能奈他们何?”
唐牧厉声道:“皇上,陈疏虽是大都督兼总兵,可兵权在御马监监正与断事官兼宗人令李显的手里,他们不肯发兵去追,陈疏便只能任敌流窜!”
李昊奉天听政的时候并不懂,此时亲自打过一回仗才算明白兵权这东西的可怕性。你若将它给了某一个人,他只要存有二心,颠覆政权不过几日。可战场情形瞬息万变,若一个大将军手中没有兵权,于战场上遭人制挚无法施展,那关乎的就是成百上千,数万条的人命。
“即刻传朕旨意,撤回御马监兵权,将兵符交予左都督陈疏,着他带大军即刻追击,务必全歼蒙古兵!”
“皇上,回宫吧!”齐怀春仍十分执著的在他身后跟着,于那乱尸中不停的走来走去:“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打仗是武将的责任。您的责任是管理他们,而非自己提刀上阵。”
唐牧仍还不语。李昊本就是为了要与唐牧一争上下,叫齐怀春聒躁了一夜烦不胜烦,厉声吼道:“齐都事,若你再如此碎碎言,明天就给朕重新滚回海南去!”
忽而面前一个仰躺于地,满身鲜血的蒙古兵尖叫着暴立而起,韩覃在城楼上都是一声惊呼,一把尖刀,眼看就要刺入李昊的腹部,他呆立在那里,而齐怀春歪身一挡,尖刀破腹而过,最后停在李昊胸甲前的护心镜上,发出嗡的一声金石之响。
唐牧随即抽刀,将那蒙古兵劈翻在地。尖刀一经抽出,齐怀春腹部随即鲜血飚了出来,摇得几摇亦扑倒在了地上。李昊抱翻过齐怀春转过来,叫道:“齐都事!”
齐怀春两个鱼泡眼往外鼓着,伸手指着不远处的城门道:“皇上,回宫吧,打仗是武将们的事情……”
什么样的臣子,才能真正算得忠臣?这齐怀春自打入了六科,嘴里就没有说过一句好话,可面对危险的时候,却拼力要为他这个君王挡刀。。
李昊站了许久,忽而撩起袍帘,拄剑跪到了地上。他是天子,他一跪,自然所有人齐齐着甲而跪。默了三息,唐牧伸手扶起李昊,带他在初升的朝阳中挑脚于那遍野横尸,狼烟中走着,低声问道:“皇上,此去宁武关,感受如何?”
李昊记得方才隐隐听到一声喊叫,回头仍能瞧见戴着幂篱的韩覃站在城楼上。裙子风摇,影影绰绰。他低声道:“朕从来未曾想过,江山差点就要亡在朕的手上。”
唐牧笑着摇头。他也未曾想过江山为葬在他的手里,宦官为祸,百姓活不下去要造反,他听到的永远是歌颂之词。九边危垂,政令发不出去,直到敌人打到朝堂上时才知自己竟是亡国了。李昊今天的感受,唐牧二十年前就曾感受过,比这还迷茫,比这还痛心,比这还要无助千万倍。
他道:“亡国不是一朝一夕,是王朝,就终将有倾覆的那一天。只是皇上您可知齐怀春为何要心甘情愿替您挡刀?几百府军,人人为您做肉盾,而死掉的一千锦衣卫,保卫的是您江山,您的朝堂,您可知这是为何?”
这也恰是李昊一直以来的犹疑:“朕委实不知。”
唐牧道:“概因我们的子民,从有生以来,开蒙教化,就是要忠君忠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于君王,是信义,是天道,是生身为人不得不遵守的规范。无论那君王是个昏君、暴君,戾君还是明君,他们皆没得选择。”
李昊回头:“那朕若是犯了错,他们也只能跟着错?”
唐牧道:“正是如此。子民被君王几千年的教化蒙上双眼,君王是唯一睁着眼睛的那个人,但若君王昏溃,要带着子民寻死路,那我们只有死路可走。”
李昊不停摇头:“朕一颗诚心,是想治理这天下,并未曾想过犯错,更未曾想过亡国。朕真心实意,想做一个明君。”
“您先是为了臣的妻子而意气用事,在群臣的劝谏下一意孤行仍要亲征,这便是祸事的起端。而之后,您又放纵那些小宦官们抢了臣的妻子,要带她一同赴关,不顾为帝王的德性休养,不顾臣妻子的声名荣誉,您可觉得自己是个明君?”
李昊环顾四野,一场大战,其实皆是由他一人的意气用事而起。而他之所以意气运事,只不过是想在韩覃面前一争,好显得自己比唐牧更强大而已。
他垂头道:“朕委实不是明君。”言罢又辩解:“但是朕与那些亡国的昏君们不一样。朕的脑子里明明有那么一段过往,瑶儿是朕的妃嫔,而你,唐清臣,才是抢走朕妃子的那个人。”
李昊厉目对上唐牧,两人彼此相视着,唐牧冷笑道:“您到如今竟还不自知,情爱事小,家国才是大事。您是君主,是这大历江土中唯一睁着眼睛的那个人。您拿着一朝十万将士的性命要来争风吃醋,若是闹到事发,我家韩覃才是背骂名的那个人。”
李昊持剑抵上唐牧的胸膛,四野还在清理战场的锦衣卫与文臣们齐齐怔住,就连站在城楼上的韩覃亦捂起了嘴。李昊持剑抵着,缓缓前倾着身子,凑近唐牧时咬牙切齿:“你究竟是谁?从朕还在东宫的时候你就盯着朕,从庄箜瑶,到陈九,再到王治,朕废了司礼监,灭了东厂,就连锦衣卫都交给了你们朝廷,如今,你还想从朕手中拿走什么?”
他一声怒吼:“你说!”
残余的府卫们冲了过来,齐齐将唐牧围住。
唐牧问道:“皇上,若是果真曾有那么一世,您于去年腊月二十三出宫,要到唐府找臣的时候,其初衷,其目的又是什么?你可还曾记得与臣的那次长谈?”
李昊回想起那个寒夜,他带着扮成小内侍的韩鲲瑶一起出宫,在唐府那穹顶高深的书楼上,与唐牧的那次长谈。他想做什么了?
因为当时他还不曾主宰权力,还不是上位者,所以他的脑子要比如今清醒的多。他说他不想再受宦官制挚,他痛恨东厂那无处不在的番子们成日梁上梁上监视着自己,他更恨锦衣卫拘限他的人身自由。
唐牧又道:“臣只不过是竭尽所能,想要达成您当年的遗愿,以回报您那份知遇之恩而已。”
李昊缓缓收了剑。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了,在那穹顶高高的书楼中,韩鲲瑶当时就屈膝跪坐在他的身边,那夜她冻的小脸通红,半夜三更偷出宫城,还在自家门外转了一圈儿,有点太过欢喜,于是不停的傻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