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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白天,喀什的某间小旅馆里,余泽正戴着眼罩呼呼大睡。
一只爪子搭上他的锁骨,紧接着,是另一只。等到整个毛茸茸的身体都压在他身上的时候,即使是旅馆里又薄又硬的床垫,都能看到明显的下陷。
余泽的呼吸在睡梦中也变得沉重起来,肺部呼吸不畅,他本能地想要翻身,只可惜因为身体的负重而被钳制。
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谁都不知道,那双整天在你身边盯着你,想要找机会搞死你的目光,是不是来自于你的宠物。”
最后,当庞大而肥硕的身躯稳稳当当地端坐在余泽面部的时候,他终于被缺氧窒息憋醒了。
年轻人狠狠地将胳膊一挥:“滚开你个蠢猫!”
躯体虽然庞大,但是猫跳跃起来竟然出奇地灵巧,几乎在转瞬间就躲开了他手臂的攻击范围,尾巴稍得意洋洋地扫过他的鼻梁。
新鲜空气涌进肺部。
因为睡觉的时候习惯张着一点儿嘴,余泽不幸地靠在床头呸呸了半天,呸出来几根猫毛,嘴里还有一股猫味儿。
真他妈的!
他充满怨气得想,上次给这傻猫洗澡还是两周前的事儿。
鬼知道现在自己嘴里是不是沾满了这玩意儿的口水、寄生虫、跳蚤等乱七八糟整个猫皮生态系统。
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想的?
自己到底给了它什么错觉,让它觉得用体型憋死自己,它就能当老大的?
好歹是养了三年的猫,余泽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和它谈谈心,一是让它搞清楚到底谁才掌握话语权,二是让它迷猫知返,不要在弑主的道路上一去不回。
然而正当余泽酝酿好说辞,打算把眼罩摘下来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他摘眼罩的手顿了顿,转而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
这时候倒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虽然身在旅馆,但是余泽这人生活习惯异常的邋遢,床头柜上堆满了东西。
两本厚厚的《中国地震资料年表》摊开扔在上面,枯燥无味的书上没有笔记没有标注,却有两三个折痕。书旁边放着半瓶矿泉水,是余泽在火车上花三块钱买的,没喝完,但是盖子早已不翼而飞。
矿泉水瓶子旁边是一个药瓶,看瓶身的标签,似乎是一瓶叶黄素软胶囊。很不幸,这瓶药的盖子也不知道丢哪儿了。瓶子就摆在书页上,半个身子摇摇欲坠,似倒非倒。
而滑稽的是,这药瓶敞着口的脑袋上,还顶着一只臭袜子,同色的另一只半搭在台灯上。
啧啧啧,药瓶顶袜子,也亏他干得出来。
床头柜上剩下的东西则是些鸡零狗碎,什么充电器啦,内存卡啦,半包饼干,半支眼药水什么的。
就在这些东西的下面,埋着余泽叮铃作响的手机。
只见年轻男人戴着眼罩,什么都看不见,右手却又仿佛长着眼睛似的,在床头柜上绕过矿泉水瓶,绕过药瓶,绕过台灯,从手机上扒拉开充电器,顺手塞了一块饼干进嘴里,拿过手机,驾轻就熟地划过接听键。
——仿佛他闭着眼睛就能看到一切,仿佛这一切都已刻进他的脑海。
余泽:“喂?”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你在哪儿?”
余泽:“喀什。”
他说话的声音鼻音很重,一听就是刚起床。
那头的男人:“这都多会儿了,怎么还睡?”
不早不晚,刚好十点半。
余泽半靠在床头,手撑着额头,声音还有些疲倦:“我一路过来两天多,怎么还不能睡个懒觉了啊韩神医?”
韩水很惊讶:“你怎么不坐飞机?”
从北京到喀什是有飞机航线的,但是没有火车,如果坐火车,必须经由乌鲁木齐转车再到喀什。整个旅程加起来,前前后后要近三天。
韩水不禁开始后悔给余泽打这个电话了,应该让他多睡会儿的。
余泽懒得喝水,干吞了一颗叶黄素胶囊:“我在被人跟踪啊大哥,你见过大摇大摆买机票跑路的么?我买火车票已经很可以了。”
而且为了把那蠢猫搞上火车,不知道费了余泽多少精力,呵呵,早知道就该把它留在北京看家,省得它天天筹划着谋权篡位。
韩水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严肃起来:“这次这么急?”
这不是余泽第一次被人跟踪了。
作为一个以贩卖情报为生的人,余泽向来有夹紧尾巴做人的自觉,不该碰的事情绝不碰。
偶尔捅个篓子,就是像这样一溜烟远离是非之地,过它个仨俩月,等事情平息了再回去。
所以他也就一直没遇见过大事儿。
像这么屁滚尿流,连猫都要带着一起走的狼狈逃窜,尚属首次。
余泽回想起过去三天的生活,忍不住抱怨道:“我也搞不清,我到底是触了哪位大神的霉头了,要这么搞我。”
其实回想起来,自己被人跟踪的事,其实在上个月的时候,就可以瞧见端倪。
比如小区门口新开的早饭摊,比如门口公交线路新调来的陌生司机,比如小区保安衬衣汗湿之后露出的刺青轮廓……还有隔壁房子阔绰而神秘的买主,甚至是对面楼业主一改往日习惯,整天紧紧拉上的窗帘。
这一切的不寻常,如果在余泽高度警惕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其中任何一个都会引起他的警觉,更别提同时出现。
只是他这段时间心理状态极差,一天恨不得睡二十三个小时,剩下的一个小时用来喝酒,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眼皮底下的改变。
到他三天前突然发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被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势力渗透,导致他不得不仓皇逃窜。
余泽相信,自己现在也没有完全逃脱这股神秘势力的掌控,他最好早点换个地方,如果可能,尽快出境。
想到这里,他强打起精神来,一手掀开被子,迈下床去,手机开了免提扔在身后。
旅馆的地上也被他搞得乱七八糟的,行李箱敞开扔在地上,东西满得溢出来,运动鞋东一只西一只地乱扔。
还有些稀奇古怪的指南针,绳子一类的东西散在地上,最离谱的是,他还带了一件橘黄色的救生衣来新疆。
啧啧啧,这个可以有。
余泽穿着大裤衩戴着眼罩站在地板上,动作灵巧地绕开地上的东西,从行李箱里拎出来一件白色的大t恤,兜头穿上。
他边穿边说:“我得离开这儿了,想办法从喀什出境。仙人掌刚才差点儿弄死我,我给你托运送回去,你宰了吃肉我没意见。”
韩水知道他在开玩笑,笑了两声:“仙人掌还好吗?”
余泽冷笑:“好得要死,肚子又肥了两公分,快要比我还胖了。我怀疑它背地里出去抓了什么玩意儿当零食吃。”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点儿犯恶心。不过时间不等人,他现在没功夫再漱口了。
余泽就这么边和电话那头的韩水说话,边收拾行李。
只不过这时候他还戴着眼罩,手下的动作不停,却没有丝毫错乱。不大的旅馆标间里,他在两张床之间绕来绕去,却都没磕着碰着,就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睛似的。
“……我出境以前手机就要扔,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给你打电话,或者发邮件。你不用着急。”
韩水:“要我帮你准备什么吗?”
余泽沉吟了一下:“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的地图有吗?”
韩水:“五分钟内发到你手机上,还有呢?”
余泽:“喀什地区的卫星图?”
韩水:“没问题。”
一边答应下来,韩水就开始上网帮余泽找这些东西,过了一会儿却有些担忧地问:“你记这么多东西能行吗?”
“记什么不是记,记地图又死不了人。”余泽回答。
是的,余泽能记下来。
也不知道这种能力是不是与生俱来的,从他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余泽的父母就发现:自家儿子在记忆上有着出众的天分,但当时谁都以为这只是小孩儿脑子好使而已。
直到后来他们才发现,这不是天分,而是一种病——“超忆症”。
资料表明,到2016年为止,这个世界上真正确诊为超忆症的人不超过三十人,而余泽就是其中之一。
超忆症,与其说它是记忆能力的进化,更不如说它是一种遗忘障碍。
正常人的记忆总是漏洞百出,需要不断的重复与修补,背一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要读七八遍;一首《琵琶行》要读十几遍;元素周期表要编成绕口令来背;上班以后见客户,需要先把客户资料看好几次才能避免出错,如果叫错了新单位同事的名字,那更是无比尴尬。
但对余泽而言,这些烦恼都从未打扰过他。
他的记忆就像是一帧又一帧的高清录像带,它们严格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随便调阅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来,都完整、精确、细节详实。
在他过去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没有“记”这个动词,只有“看到”、“听到”。他看到,于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记住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的地图,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扫一眼的事情,再加上喀什的卫星图,至多三秒钟,不需要更多了。
韩水知道他的病,也知道余泽最近的心理状态十分不好,听见他不耐烦的回答,不由得有些担心。
不能让他就这么一个人出国。
这样想着,韩水已经打开网页,准备购买最近的去喀什的机票。
然而还没等他按下鼠标按键,就听余泽道:“你别白费功夫买票了,我马上就走,你追不上我。”
韩水皱眉:“可是……”
余泽:“他们跟踪的人是我,要查的人也是我,你掺和进来就是个累赘,别没事儿找事儿。而且,就算我落到他们手里,也不会有危险,顶多是被……啊!”
韩水突然紧张起来:“怎么了?”
“蠢猫挠我!”余泽骂骂咧咧地说。
韩水这才放下心来,刚才那一刹那,他的心都被吊起来了。
他听见余泽在电话那头把东西放下,嘴上说:“蠢猫别跑!大爷这次非要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韩水的目光落在办公室对面的墙壁上,一副硕大的中国地图占据了半面墙。
他望着西北的位置,几乎可以想象,在那里,余泽是怎么追着他的猫上蹿下跳满屋乱窜的。
而就在他望着的位置,此时此刻。
晴朗的白天,喀什的小旅馆里,余泽站在一堆行李中间,愤怒地扯下眼罩,摩拳擦掌地准备和仙人掌武力解决问题。
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幕,就像一场怪诞的梦魇——
旅馆门窗都关得死死地,封闭而狭小的空间中,却不知什么时候凭空出现三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正坐在沙发上,意态悠闲,仿佛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
那人看到他摘下眼罩,面上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语气和善而熟稔:、
“余先生,上午好,收拾好东西我们可以走了吗?”
就在这男人身前,一只肥硕的黄色土猫端坐于地,大脸上写满了轻蔑:
老子早告诉你房间里有人了!戴眼罩的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