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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寿宴,来的人可比上回杜夫人家里多的多了。包括杜夫人也在,看到贾茁还微微笑了一笑,杜悦更是跑过来跟她打了招呼。
金九姑娘也在,却只是淡淡看了贾茁一眼,上回在杜家,她是贾兰的堂妹获得些优待也就罢了,怎么今天在周家,竟然也有优待呢。她心里有些不平,对贾茁也就表现的越发冷淡。
看在心细的杜夫人眼里,又是一叹。只有金夫人,久居西宁,早习惯了他们金家高高在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那个戏班的事,查清楚了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老夫人开了口,直指杜夫人。
杜夫人苦笑,这个节骨眼上,谁家敢提这件事。也只有周老夫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问。
斟酌着字句,杜夫人无奈的开口道:“一群草莽,以为自己是英雄,其实谁知道是不是过来祸乱人心的呢。大理寺正在查,看他们是不是和反王有关。”
“不是说是从两府逃出来的戏班子吗?怎么会和反王有关,听说还逃了一个?”周老夫人意外的,很是关心这件事。
“有个年轻人,听说是主谋,大理寺会把他抓到的。”杜夫人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了,更多的不过是自己的臆测,不听也罢。
贾茁心里冷笑,百姓拼死想要上达天听,却被朝廷诬陷是反王的奸细,认定他们是来蛊惑人心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份,只能低下头,并不言语。
她的视线向下,正好看到周老夫人的手紧紧攥到一起,苍老的皮肤上,青筋一根根的爆了起来。
周老夫人没有说话,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周老夫人的儿媳妇,赶紧接了话题,“我听说君家的那个丫头,是不是递信回来说有喜了。”
有知道的便应声道:“可不是嘛,真不容易啊,都嫁过去几年了吧。”
“君夫人日日念经,就是希望女儿能一举得男呢。”
“那头听说有个侧妃,一连生了好几个,这肃庆王府也太没规矩了。”有知情人知道的更多。
“蛮夷之地,住久了,也跟那些蛮子一样没了规矩。侧妃生的再多,那也是庶出,有什么稀罕的。”一位夫人微哼一声,好像是君家的亲戚。
贾茁想起来了,那个喜欢穿一身红裙的君小瑶,当初她的第一桶金还是从她手里赚到的。她还记得君小瑶看肃庆王世子的眼神,应该是非常喜欢他的吧。
当初两人成亲,也慕煞了不少世家的小姐,不知如今她是否后悔当年的选择。
“老夫人,老太爷叫让人把寿礼送进来,请大家品鉴。”一个伶俐的丫鬟进来,福礼道。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吧。”老夫人的拳头慢慢松开了,重新露出了笑容。
周老先生一生致力于教书育人,并不肯在朝廷任职,却迫于无奈在身上挂了一个太傅的虚衔,并不上朝理事。只是他人不在朝廷,朝廷却处处都是他的学生,影响力非同小可。
他自知自己地位特殊,不管年节还是寿辰,不管是学生还是友人,都不收贵重的节礼。他一生唯爱花草,送礼的人便挖空心思投其所好,慢慢的,周老先生的寿辰,成了品鉴花草最好的去处。
周老夫人见此,说没有只让他们在前院欣赏的道理,于是每回送到的花草在前院品鉴一番便会送到内院,往往还附着前头人点评的句子以供内院的夫人小姐们同乐。
贾茁一听,也来了精神,花草只按送来的前后顺序,等闲不提何人所送,让大家尽管畅所欲言。
打头的一盆是一株蝴蝶兰,深紫色的花朵,一串串挂在花叶上,正在怒放。
“开的倒好,热热闹闹的,应景。”老夫人赞了一句,婆子便往下端,这样普通的花草,无非就是让人看一眼,不会停留的时间太长。
后头的婆子抱了一盆粉色的玫瑰海棠,得了老夫人的一声赞,“这个花怪好看的,到底是玫瑰还是海棠。”
“老夫人,是海棠,但花开的象玫瑰。”有人跟着凑趣,应老夫人的话。
贾茁一盆接一盆的看,眼睛都要看花了。有名贵的品种,也有不名贵却养的不错的,老夫人从来不看品种是否名贵,只要好看的,都要赞一句。
再端上来的一盆,吓了贾茁一跳,竟然一盆郁金香。解说的婆子道:“这是安都府的肃庆王世子追击敌人的时候,在一处深谷发现的,特意培育了送进金陵作为贺礼。”
果然是原本没有的品种,许多不认识的人,听了来历都松了一口气,这可不是他们孤陋寡闻。
“肃庆王送来说是要请老太爷命名。”婆子又跟了一句。
周老先生曾是皇子的老师,其中一个现在当了皇上,肃庆王自然也是当时的皇子之一,也是周老先生的学生。
“命了个啥名。”老夫人感兴趣的问道。
“老太爷说,让大家取名,再选一个最好的。”婆子一说,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这种露脸的好事,可不能错过。
轮番端上来的花草,再没有出现郁金香的惊艳。直到一盆鹤望兰的出现,又重新引起了人的兴趣。
“这是一个藩属小国进贡给皇上的,皇上御赐之物,刚刚送到。”婆子说起御赐之物,并无半点波澜,叫人暗暗点头,周家的下人都有这般气度,的确不一般。
“此物属国献上时,说该国的王妃为它命名望乡。”说着不由自主的看了贾茁一眼。
望乡,望乡,贾茁和坐在远处的平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还有惊喜。
就连周老夫人都有些回过味来了,“可是贾家远嫁的那个姑娘?”
“正是。”婆子笑呵呵将花端在中间,供大家品鉴欣赏。
贾茁的手被老夫人握住,然后听得她慢吞吞说道:“只要通了音讯,去鸿胪寺一问便知,莫急莫急,莫慌莫慌。”
“老夫人说的是,是我失态了。”贾茁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并朝平儿投去一个安稳的眼神,平儿见状,也慢慢平下心绪。
“除了皇上御赐之物,我看今年最好的,当属肃庆王所送的新品种了吧。”有夫人看到现在,仍对那盆郁金香念念不忘。
“别急别急,还有呢。”流水一般的花,由婆子们抱进来,再抱出去。
无一不是花期正好的精品,嫣红粉紫红黄蓝绿无所不包,贾茁算是明白平儿今早所说,今天是爱花之人的饕餮盛宴是什么意思了。
终于有婆子抱上来的花引得人议论了,要知道,看到这个时候,除非是没见过的新品种,已经没什么能引得人动声色了。
“哟,这不是去年卖得火热,一株难求的多罗吗?”去年的多罗再难求,也不会缺了周老先生的。周家的暖棚里,到现在还养着,周先生十分喜爱,常自己动手摆出盆景搁到书房,可见其心爱的程度。
“果然是,不对不对,又有新品种。唉呀呀,我家老爷这会儿一定心里痒痒的,恨不得这会儿就飞出去花银子。”有夫人娇嗔了一句,引来不少人的共鸣。
贾茁心知这定是溯云坊送来的,可是定睛一看,不由蹙住眉头。这一盆,根本不是自己做出来的桃李满天下,而是板儿用了自己最擅长的叠形手法,一层一层用不同的场景转折。
婆子念着木签上的名字,“国泰民安。”
这盆多罗盆景名为国泰民安,对于现在的大越来说,不知道是祝福还是嘲讽。大多数人当然认为是前者,只有贾茁明白,这是板儿用自己的方式在发泄他的不满,在嘲讽,在控诉和呐喊。
最下一层是红的如同鲜血一般的玫珠锦,这不是盛世玫瑰,这是鲜血染红的玫瑰。
第二层有潮水和海船,铺满了情人泪,却没有一个微雕的小儿在上头。百姓除了眼泪,什么都没有了,包括他们的生命。
再往上,贾茁已经不敢再看了,她微闭了眼睛。耳朵里听得众人对最上头一层的繁花如景,称赞不已。贾茁紧咬下唇,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将真相说了出来,这繁花如景的下头,都是累累白骨啊。
“这盆多罗仅次于肃庆王送来的名贵花种,告诉老头子,我们选这三盆。”肃庆王和多罗是老夫人最看好的,加上御赐的望乡,是她选出来的最好的三盆。
婆子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传话道:“老太爷说,前头的意见也差不多。”
周家人取了笔墨过来,请愿意取名的,就写上名字,投注到筒里。上头不写自家的姓名,只用编号代替。
笔墨送到贾茁跟前,她提笔写下郁金香三个字,心道我这也不算取名,你本来就是郁金香。
“咱们不等着他们的结果,前头那些老爷们,且有得争呢,一把年纪争的吹胡子瞪眼都有的,不理不理。叫几个小的,带着他们去玩,别都坐在我跟前,难得出来一趟不是,陪我这个老婆子有啥意思。”
众人是哈哈大笑,周家有三个还待嫁的孙女,面带微笑站了起来。
这些夫人们看着三个小姑娘想归想,只能在心里想想,周家人婚嫁都有规矩。豪门世家就是想娶周家的姑娘给自己脸上贴金也娶不到,更不用提嫁进来的事了。
盖因周老爷子给家中后辈定亲,嫁女儿,只找清白的读书人家,还要亲自考较学问,而娶媳妇,只娶平民士绅之女,不与官宦之家联姻。
周家的三位姑娘带了这些小姐们去逛园子,“内院里头有一处花圃,祖父取名冠芳园,倒可以赏玩一二。”
“都艳冠群芳了,那我们自然要去看的。”杜悦也来了,一如平常般快人快语。
贾茁牵着青儿的手,慢慢缀在后头,听三位姑娘讲解这一路之上的趣闻。这一块石头,一颗树木,一株花草,都有典故。
周老先生年轻的时候,也曾游历各方,每到一处都要收集一块石头带回来。于是,他们左侧的路上,一个名为聚灵池的小小水池里,铺满的竟然是来自大越各处,周老先生亲手拾来的石头。
贾茁感觉这三位姑娘的口才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每来一回客人,带着逛一遍园子,这些话说上一遍,就是结巴也能把舌头练直了。
“看,这里就是冠芳园。”
前头出现一个月亮门,里头有座照壁,转过照壁,眼里豁然开朗,绿树荫荫的两排树木,拱卫着一条石子路。沿着石头路走上去,里头分类种植着许多品种的鲜花。
“这处园子依地势做了斜坡,最高处建了冠芳亭,咱们在上头吃茶赏花岂不快哉。若是腿脚快,不喜欢坐的,再携友同行,慢慢在其中探索。”周家姑娘这么说了,所有人便先去了冠芳亭。
亭子里已经有仆妇等着,茶水点心果子摆放好,只等他们入座。
贾茁自觉的带青儿坐到了最末端,其他人更习惯这种场合,依着主次,身份尊贵高低,慢慢往外坐。
金九外来是客,加上她本来身份也尊贵,没人同她争,她便坐到了三位姑娘的旁边。杜悦坐在了更外围一点的地方,要知道杜将军在朝中的地位虽高,但武官比不上文官,而文官又比不过这些家里有爵位的。
杜悦见金九没有挪过来,要和她坐在一起的意思,便干脆张望一圈,起身道:“巧姐,青儿,咱们逛园子去,我可耐不住久坐。”
“我们正准备起身,正好算你一个。”贾茁笑了起来,三个人走了下去。
石子路铺的弯弯绕绕,可以穿梭在花丛中,又不会踩到花草,实在是近距离观赏的好办法。
“快看快看,这盆金蝶兰,别处都当宝贝一样供着的,也只有在周家,不当一回事的当普通花木种在园子里。”杜悦不时指了名贵的花木给他们看,如数家珍。
“幸好有你,不然我们哪里认得出这些。”贾茁感谢她道。
“我也不爱和他们坐在一块品这个品那个的,对了,我一直都说再见面要跟你赔个不是的……”
“这是什么话?”贾茁不解道。
“我大哥说和蒋靖在兰花园碰到你们了,蒋靖那个人,从小就是个管不住嘴的,要不是因为有个好爹,早被人揍了八百回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哥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
“我当是什么呢,这也值得放在心里,我这人可不记仇。”她当场就驳斥了蒋靖,还有什么仇可记,再说本来也是小事。
“那就好,青儿呢,没被他吓到吧。”杜悦友好的看向青儿。
青儿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赶紧点头,“我没关系,我胆子大着呢。”
贾茁轻轻一笑,李纨还真是挑对了儿媳妇,杜悦这样的人,正是贾兰最需要的贤内助。
“你是不是觉得,戏班子里的人,很可怜。”杜悦的话,让贾茁不自觉的抬头,不明白她是怎么发现的。
“你和周老夫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我看的出来。”
原来是这样,定是她观察到了自己当时的表情不对。贾茁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就听杜悦自嘲的一笑,“你一定觉得,我们这些权贵都是吃人的怪兽,不懂民间疾苦,是不是。”
“你觉得不是?”贾茁直视着她,想听听她会怎么说。
“是或不是,都不由被评价的人自己决定,不是吗?”杜悦继续苦笑,“大家都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两府百姓深陷倭寇反王之手,谁不想救。可是府兵早已败坏不堪,还有多少府州是心向朝廷的,多少是会在背后下黑手捅刀子的,根本没人知道。”
杜悦看贾茁听的认真,继续说道:“现在金陵城的兵力只有那么多,贸然出兵,如果这些州府叛变,便是腹背受敌。两府还能指望金陵出兵,而金陵城一旦出现危险,是无人来救的。两府百姓可怜,那金陵城的百姓呢,就能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吗?”
“我父亲已然出兵,先扫荡各州府的反王势力,取得兵权,消除这些危险,再好再举兵南下肃清反贼。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不是光靠几句义愤填膺的话,就能解决的。这个时候到我们府上闹这么一出,如果宣扬出去,闹得民心不稳,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
贾茁闭了闭,又重新睁开,“站在你的立场,这些都是对的。”
可我的立场和你不同,如果我能选择,我立刻派钦差到沿途各州府立下安民告示,让百姓以民告官,查实者就地免职,重新任命官员。
再实地考查受灾的各州府,该免的赋税一并免掉,敢阳奉阴违不执行或变相执行朝廷赋税减免的官员,砍几颗脑袋祭旗。
几套重拳打下来,先安民心,只要民众跟朝廷一条心,就是时局再艰难,反贼再猖狂,只要百姓是你坚实的后盾,解决那些都只是时间问题。
杜悦惊讶的嘴巴张的都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了,只差拿手捂住她的嘴,急道:“你不要命了,这话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
“大逆不道,我没想过推翻大越的朝廷,怎么就叫大逆不道了。”贾茁看着她,“你爹是将军,你该知道什么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大越也一样,没有这个世家,还有那个世家,没有这个官员,还有那个官员,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可惜的是,朝廷已经腐朽不堪,一旦这般动作,罢免问罪的官员要牵扯到多少世家的利益,多少大族的兴衰。谁都只看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收成,哪管外头洪水滔天。
世家大族伸伸胳膊蹬蹬腿,让皇上动弹不得,朝廷命官有多少已经被他们收买,成为走狗。就算仍保持着一颗初心,浊世这下独木难支,又岂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的。
就象杜悦,义正言辞,她是故意编造出来的吗?贾茁相信,并不是。她只是被这一套徐徐图之的虚伪之词欺骗,真心以为这样才是最好的。
“你不懂,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治大国如同烹小鲜,不可妄动。这般激进,只会动摇国本。”杜悦不赞同的摇头,这些激进之语,简直就象是个愣头青。还是个不懂时局的愣头青,若他是个男人,这会儿已经撞的头破血流倒地而亡了。
贾茁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原来真的可以活在想像中。到了这个地步,还以为有时间给他们徐徐图之吗?
但贾茁想的再多,又有何用。
“唉,我知道,有些事是没那么容易理解的,我想你再多呆些日子,可能想法又会有不同。”杜悦看贾茁的眼神是带着同情的,就象一个以为自己掌握了全世界的真理,而看到对方偏执在一件小事上纠结,颇有些优越感。
贾茁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沉默以待。连杜将军的女儿都觉得一切安好,何想而知,那些世家文官,大概都以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吧。
而此时,周老先生的书房里,下人们将国泰民安的盆景小心的安放在桌子上,供老太爷赏玩。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入不了三强。可若说不好,你又搬到自己书房里,御赐之物都没这个待遇吧。”老先生的多年好友推门而入,质问道。
“去去去,明知故问。我已经叫人去请送这盆国泰民安的小家伙过来,你要不要见见。”周老先生负手走到盆景边,细细欣赏。
“我,算了吧,会吓到小家伙的。”此人哈哈大笑,虽然年纪和周老先生相仿,却声若洪钟,腰板挺的笔直,若不是一头银发,倒真不觉得是位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