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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进盱眙城西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城中六十四坊尚在浅眠,稀稀落落的只能看见一两个行脚的车夫,和挑着水桶的汉子。耳边还有隐约的鸡鸣声,裹挟着冷冽的晨时风沁入人的四肢百骸。
仿佛是为了迎接车马辘辘的轮蹄声,百尺开外的一家稠南布庄张开了门脸。几个人下了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走进那家布庄的门里。
布庄里的布样要么成卷成匹地码在桌子上,要么彼此叠压挂在墙面上。
室内两个人,一坐一立。
坐着的是店老板程叔,立着的是童子打扮的叶辞。
见他们四人进来,坐着的站起身,立着的走近前,向阁主见礼。沈惟雍含笑以应。
谢焕有点惊讶,“小辞,你的脚程这么快。”
叶辞背过身去,从一卷蓝花团纹布下掏出一个小小的带着檀木香的方盒子,“等你们好久了,我在程叔这里,研究了点东西。也许你还能用的上。”
说罢,他含笑回身,带着点得意将那个盒子递给她。
谢焕接过盒子,只觉得严丝合缝找不到开口,心知这是叶辞为难她出的把戏。细细看去,盒子上方歪歪扭扭的刻有“常乐我净”四个字,显然是叶辞自己刻的。
常乐我净,四颠倒现。
颠倒。谢焕将盒子倒置过来,平抽出一块薄木板,果然,小木板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排锁,谢焕用本就不长的指甲拨弄,按“无常为常,苦作为乐,无我作我,不净为净”排列好,盒子中间露出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锁芯。
谢焕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反手从头上抽出簪子,三挑两挑就开了锁。
李百乔“哟呵”一声,“小焕焕!你还有这本事呢?在寺里没少偷人家斋饭吃吧?孩子命苦啊,什么都得靠自己......”
叶辞按按额角,“师出同门,师出同门。”
捏着个小圆银盒,谢焕已经无奈了,“这什么?”
“我配的药膏,七天之内你的发色会保持黑色,这样就没那么显眼了。”
“弄这个挺麻烦的吧?”
“不麻烦,就这么一小盒,没花几天时间。”叶辞摆摆手。
“我说的是外边这层盒子。”谢焕咬牙。
“......有点。”
“让程叔带你去把衣服换了吧,毕竟咱们是去见客的,不是杀人放火的。”沈惟雍语气淡淡地,示意程叔做好安排。
程叔是那种老实生意人的长相,笑起来一团和气,将谢焕领到一面水墨字画屏风后面。这她才发现,原来屏风后面还有一道小门,与内室相连。
谢焕带上了小门,内室格局简单,摆着个极其漂亮的红木妆台,或许是常年被核桃仁打油养着,妆台发出雍容而内敛的光泽,散发着殷实的香气。妆台旁边的高几也是红木的,摆放着飞云髻般斜斜舒展的兰草盆景。高几旁站着个侍女,刚及笄的年纪,身上穿着的是程叔店里最时新的布样,平时想必是用来做活招牌的。
侍女露出和程叔一路的笑容,十分和气。又从匣中取出一套衣裳。
谢焕有些无措,她平日穿的像个和尚,不是禅衣就是黑灰色的劲装。
可是在侍女轻轻提起衣领,将它抖开的那一瞬间,谢焕突然萌生了一种想要换上这它的欲望。
衣裳通体皆绿。却绿的层理驳杂。
天街小雨远看近无的新草绿,风骨劲拔翠色若滴的碧竹青,红木高几抽叶展枝的墨兰色。淡入空濛烟雨,浓如霁绿秋湖,仿佛无数天工织女汇集了百草,萃取了山岚,倾注无数心力,才皴染出这样一件脱俗空灵的衣裳。
侍女微笑着为她整理衣襟,“姑娘可有配饰?”
谢焕低头想了想,指着被换下的衣服堆儿,认真回道,“那下面有剑。”
侍女无语。
还没等谢焕意识到哪里不妥,侍女已经从红木桌上取过了一个小匣子,兰花铜扣,饰以锦缎。侍女玉指翻飞,将匣子弹开,黑稠内衬上,是一对湖色的耳坠。
谢焕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突然觉得庆幸,自己小时候偷偷用针烤火扎开了它们。
侍女动作温柔如打扮自家小妹,将耳针穿过,又将她的脸对向铜镜,随手拾起一枚石黛,浅浅地为她勾画了两道笼烟眉,最后在她唇上略施朱色。
谢焕诚心向她道谢,越过那扇小门,绕出那面屏风,站在众人面前。
叶辞手上还扯着块布角,听见响动,抬眼就是一愣。
李百乔下意识地低头瞅了瞅自己上橘下紫的车夫短打。
缓缓踱步走到沈惟雍面前,谢焕向他施了个闺阁女儿礼。沈惟雍将手掌抚在她的发顶上揉了一揉,笑的温然,“嗯,这才像个小女孩儿的样子。”
他的手心意外的暖,和他外表疏离式的和气简直大相径庭,一瞬间让她忽然有些涌泪的冲动,她觉得有些丢脸,深吸口气硬生生又给压回去了。
“小焕和我一起,李百乔你换件衣服,还当你的车夫。”笑的有些促狭,沈惟雍缩回手掌,五指微拢了个虚拳,冲听雨晃了晃,“叶辞和听雨留在程叔这儿。”
这明显是个暗示性的命令动作,他却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走去。
谢焕和他只在车上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感觉车厢外一阵轻微的晃动。不用想也知道,李百乔换好了衣装,认命地又当起了车夫。
忍不住好奇,她挑了青纱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李百乔一身短褐打扮,将孟盏刀背在背后,叹了口气,高高执起马辔,车马又辘辘前行起来。
沈惟雍忍不住笑了一声,指指靠背后面车夫的方向,冲谢焕眨眼,“‘人刀’。”
谢焕会意。手法利落江湖人称‘人刀’的李百乔,多少未谋其面的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平时穿的花里胡哨的就算了,现在还沦落为车夫。
这落差太大。
大的让她也笑个不止。拼劲全力不让车厢外的人听见。
盱眙城虽大,却架不住车马之快,沈谢二人偶尔谈笑两句,不多时,就听见车外李百乔收敛手劲儿,长长地“吁——”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李百乔也投了马辔整理好衣装跟上。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不是管家,而是一个叫白喙的贴身侍人。
沈惟雍拈着个拜帖苦笑,只好随意插进怀里。
白喙带着他们一路向东,来到一处略僻静的居所,正是话本上“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色。立着块白石,石上朱红阴文篆字,想必是萧三公子的居所。
幽篁里。
真是雅不可耐,酸掉了牙。谢焕暗想。
当煎药的苦涩与回甘味越来越重的时候,他们与萧三公子也只有一帘之隔了。李百乔停在了不远处的外面,白喙为二人打帘,谢焕随着沈惟雍的脚步越过了那道门槛。
房间里倒是十分简约化的雅致,榻上靠着个披厚毯的公子,另有榻桌一具,小小地支在公子身前。桌上一个托盘,盘中四五石榴。虽然已经迫近夏天,但石榴并不是这个季节的水果,想来是萧家富贵使然了。
“你们来了。”这声音散漫虚浮,显得主人病弱不堪。
沈惟雍轻撩白衣坐在小桌对面的榻边上,“司小神医不是说你大好了么?”
对面人抬起头来露齿一笑,声音攥了几分实劲儿,“是比往年好了。不过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倒着。你说是不是?”
谢焕这才看清楚这人的脸。
这个萧三公子眉眼风流,皮相绮丽妩媚如女子。只是骨相却偏偏给人一种坚毅阳刚之感。他眉骨微凸,鼻梁高挺,下颌线锋利如宝剑削成,直插进人的心里。明明生着富家公子的骨骼,淡淡地透着雍容的家韵,气质上却给人一种驳杂不纯的感觉。好像是夹杂着几股叛乱阴沉,狂野冷寂,与这华贵合流在一起,成就了这样一个踩在正邪两界的孤独之人。
萧簌先此时也注意到了她,“你不是天生白发么?”
谢焕一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
沈惟雍倒是笑了,“她是。现在这个样子是用了药。否则就太显眼了,走在街上就是活招牌。亏你还能认出她来。”
拢着手里的热茶,萧簌先啜了一口,“我没见过。看你带来的人,我猜的。”
许是看她年纪颇小,又安慰性地补了一句,“但有得,便有出。你背井离乡,想必未生阁不会亏待了你。”
谢焕沉默一瞬,“如果在我看来,‘背井离乡’是一种得到呢?”
“万物守恒,那可就不太妙了。”微愣过后,萧簌先抱着热茶靠在迎枕上,笑容里有几分得遇知音的意味,仔细看时,又不见了。
“你知道我来找你要什么。”沈惟雍受他感染,也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我知道。”萧簌先口内的热茶刚落到嗓子,吐出的字句也带着暖意和含混,“你别急,我先给你们削石榴吃。”
他将茶杯撂在一边,左手握了个石榴,右手捡起小桌上削水果的刀。
石榴头上顶了个小小的黄色的王冠。
萧簌先横向使刀,干脆利落地削掉了石榴最上面的厚皮层,连同王冠一起。切面露出来的是与殷红血肉相隔的白膜。
在那王冠落盘之时,沈惟雍的脸色微微一动,极力忍耐的样子。
谢焕站在一边暗暗赞叹他的刀法,即使是“人刀”李百乔,也未必能把小刀的分寸拿捏得这样好。这人若不是体弱多病,多半是个武学奇才。
“送你的耳饰,可还喜欢么?”萧簌先一边旋转着石榴,一边用刀尖在石榴皮上划着分割线,抬起头来笑意姗姗,“宝芳阁折了银子不说,你们阁主还把我的人给清了。”
谢焕心中一凛,原来沈惟雍冲听雨示意是这个意思。
清理门户。清的是稠南布庄为她更衣的侍女。
这是萧三公子的试探深浅,也是沈家阁主的不容冒犯。
萧簌先用骨节分明的右手在石榴顶部轻轻一击,已经被刀割了划线的石榴顿时四分五裂,化作红嫣嫣八只等大的小船儿,摆在小桌上轻轻摇晃。
“我当然知道。”青衣公子露齿一笑,“你想要你的家,我想要我的家。我们各取所需。”
沈惟雍的......家?谢焕微愣。
萧簌先从小桌下的暗格取出一个兰花铜扣的匣子,推至沈惟雍面前,自顾自拈起一瓣切好的石榴吃起来。
让人觉得他的唇齿间红的那样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