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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宁连夜进宫,彼时皇帝正在紫宸殿中批阅奏折,见了他来,也不抬眸,“你今天不是替你父亲去王府道贺了吗,怎么又进宫来了?”
仲宁跪倒在地,“微臣的确是替父亲去了谨王府,不过出了一件事,所以连夜进宫禀明皇上。”
“哦,什么事?”
“皇上请看。”
仲宁举起了手掌,鲜血淋淋的伤口触目惊心,“这是谨王私下用刑的结果。”
皇帝瞥了一眼,滞笔道:“他为什么要对你私下用刑?”
仲宁沉了沉声,“是臣酒后糊涂,轻薄王妃……”
“啪”地一声,一本硬面折子飞来,一下击中他的额角。仲宁吃痛又不敢揉,匍匐在地只是顿首道:“皇上……”
“你好大的胆,竟敢动她……他的王妃,别说是剥你两块皮,就算真是砍了两只手也不为过。”
仲宁大汗淋漓。没想到风声传的这样快,皇帝早就知道白天发生的事了,而且听他话中深意,那女子在他心中分量占得不轻。不过幸好,爹聪明,让他连夜进宫请罪,因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抬头时,额上也是沁出了鲜血,“是臣的错,臣总以为她从前与臣有过婚约,是臣没过门的妻子,所以心里放不下,每回见着她,总想与她亲近。”
放不下的何止是他?皇帝怒火稍熄,“从前的事,总放在心里做什么?如今她已是王妃,与你没有半分干系。”“臣知道,但是每回见了她,总是不由自主,难以自禁。这次又有三分酒气上头,所以没能管住自己。”仲宁偷眼看着皇帝脸色,顿一顿又道:“臣想着,当初谨王逼着侯府毁除婚约,不也是为她情难自禁,强人所难么?家父有容人之量,不与他计较,但这一次臣酒后失德,他便大叫大嚷着要砍去臣的双手,半点情面也不留,即使臣搬出皇上,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灯火一烁,仲宁在皇帝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立时低下头去。片刻,皇帝果然问道:“你求过他?”
“是。臣说臣是江麟候之子,皇上的殿前重臣,可他眼都没眨一下,只管让人拿刀。”
“你折辱了他的面子,他气火攻心,一定什么都听不进去,”皇帝眸光一掠,轻描淡写道,“起来吧,既然已受了罚,以后便警醒些,不要再惹出事来。”
仲宁舒了一口气,起身垂手立在一边,“臣谨遵圣谕。”
皇帝摆了摆手,“过会儿下去让人拿瓶伤药,抹了很快就会好的。”
“多谢皇上。”仲宁脸上松快,话也就多了起来,“这次臣的确不对,王爷生气也是应该的,不过皇上说他气火攻心,谁的话都听不进,其实也不尽然。”
皇帝收起他递上的折子,正准备看,这时听说便一挑眉,“怎么,他听了谁的话?”
“听了臣三弟的话。”
“仲衡?”
“是。三弟说王爷砍去臣的手,小事化大,王妃也会难以心安。”
“他听了?”
“所以臣有幸还能留着手为皇上办事。”
皇帝眉心一动,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不顾朝堂倒是顾个女人。”
仲宁低低又道:“臣以为三弟还有一句说对了,小事化大,杀鸡儆猴!他知道皇上看重臣,想让臣去西北,所以这次借题发挥,不仅是为了折辱臣,也是为了折辱皇上啊。”
云雅是在三天后进的宫。这时仲宁被剥皮的事已是传到街知巷闻,她相信太后也早已耳闻,可是相见之下,太后却是面色如常,谈笑也一如往昔。云雅心怀感激,陪着说了许久,因太后又说起宫中寂寞,云雅便笑道:“家妹年少好动,一张嘴好像鹦哥似的,要是母后不嫌烦,妾身带她来为母后解闷如何?”
太后微笑道:“好,好。只要她不嫌哀家年老话多,哀家也不会嫌她烦。”
“母后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家妹多听听是长了学问又长了见识,怎会嫌母后话多?是嫌母后话不够多才是。”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因指着她向跟班的嬷嬷道:“听听,这张嘴也算巧的了,平日你们都话多,可什么时候说得哀家这样高兴过?”
那老嬷嬷立即凑趣道:“太后说的是,奴婢平日听着王妃话虽不多,但句句都像是说到人的心坎里,听着舒服。”
“这才是本事呢。”
太后笑着又赞了云雅几句,看一看天色便催着她去顺太贵妃那里。云雅告辞,老嬷嬷送着出去后回来又道:“王妃模样好,嘴也巧,要是再有一份家世,那可真是十全十美了。”
“这么好,不知是她的福分还是祸事。”
“太后是说侯府二公子的事?”
太后拨动佛珠,点了点头,“这事错虽错在别人,可君宜将它闹得这样大,焉知不是做给别人看的?皇帝……”她眉头紧拢,手中佛珠“嗒嗒”响个不停。
云雅等了很久才有一宫娥出来相告:“太贵妃头风发作,说还是改日再见吧。”云雅颔首,往回走时搓了搓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手。窦弯儿气愤道:“不见就不见,作什么让王妃在廊下等这么久?摆明是作弄人。”云雅嗔了她一眼,“才刚以为你大了,知道轻重了,这会儿又胡嚼什么?她是王爷的生母,连王爷都不敢说她一声不是,你怎好随意评论?”窦弯儿嘟起了嘴,“幸好王爷不像太贵妃,一点都不讨人厌。”
云雅如今一听说“王爷”两字,嘴角不知怎么就会微微上翘,“之前不是说王爷凶得很吗,这会儿怎么又不讨厌了?”
窦弯儿也笑了起来,“王爷凶是凶,不过凶的应该,而且他现在对王妃好,我就觉得他好。”
云雅脸上一红,“哪里好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
“不一样,王爷这会儿话多了,也会笑了,而且……”
“而且他还赏了你一支玉蝶簪,好让你当嫁妆是不是?”
“呀,王妃!”窦弯儿捂起了脸,被风吹得通红的鼻尖却仍翘翘的露在外头,引得云雅伸手想弹。
窦弯儿边笑边躲,冷不丁撞在一人身上。云雅看清那抹明黄,忙拉着她一起跪了下来,“妾身的婢女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是朕自己走的匆忙,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皇帝伸手欲扶,云雅赶忙自己站了起来,“多谢皇上。”
皇帝没做声,只收回手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天凉了,弟妹穿的还是这样单薄。”
“妾身疏忽了,多谢皇上关心。”
皇帝淡淡一笑,“弟妹与朕生疏了呢。”
她什么时候同他熟络过?云雅蹙眉低头,“皇上日理万机,妾身不敢多行打扰,先请告退。”
皇帝却没有让她告退的意思,“朕批阅了两个时辰的奏章,正想找个人走走说说呢。既然遇上弟妹,恰能陪着弟妹走上一段。”
云雅不好推辞,只能缓步趋前。皇帝行的极慢,跟从之人都识趣的拉在了后面,只有窦弯儿扶着云雅,全不顾人时常溜上来的目光。皇帝禁不住一笑,“弟妹,这就是那个忠心护主,被人打昏在地的小丫头了吧?”窦弯儿脸上红潮刚退,这会儿又涌了上来。云雅颔首道:“是的,她是妾身的陪嫁丫鬟,姓窦名弯儿,妾身都叫她弯弯。”
“弯弯?”皇帝瞥一眼窦弯儿弯弯的眉,微微笑道:“人如其名。”突然一顿足,“来人,去拿一枚新制的七巧月牙珮来赏给弯弯姑娘。”立刻有人答应着去了。窦弯儿屈膝欲跪,皇帝摆手道:“这是朕赏你的忠勇,免跪。”窦弯儿听话福身谢赏,过后仍是寸步不离。
皇帝好笑,“真是个实诚丫头。”“不仅实诚,而且知晓妾身的心意,就像妾身的妹妹,甚至比妹妹更为亲近。”云雅说着,侧首向窦弯儿看去。窦弯儿眼一红,低低唤了声,“王妃。”云雅紧一紧她的手,彼此都通晓了心意。皇帝感慨了一声,“弟妹与弯弯不是姊妹却胜似姊妹。朕从前也有个不是兄弟却像是兄弟的伴读,可惜轻薄忘形,枉跟着朕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云雅知道他是说仲宁,不便接口,只是默默。皇帝看着她又道:“弟妹那天受惊了。”
“多谢皇上关怀。”
“朕已经罚去他半年俸禄,降为殿前侍卫留待察看。”
云雅点一点头,并不搭言。
“朕本想让他去西北为朕办事,这次既有此事,朕只好劳动九弟出马为朕去一趟西北。”皇帝顿了顿,略露出几分歉然,“此行路途遥远,弟妹怕要与九弟暂别几月了。”
君宜因为办差的缘故,比云雅晚了一个时辰进宫,这时正在寿宁宫内听顺太贵妃的抱怨。“你看看,你娶的是什么人?到处招蜂引蝶,这回就召出事来了。”
“这不干她的事,是唐仲宁无德。”
“是人家无德还是她有心勾引,哀家看也不一定。”
君宜冷笑不语。
顺太贵妃眉结更紧,“你别以为哀家平日不喜欢她,这次就说一定是她的错。有因必有果,若是行止端庄,哪会惹出这样的事来?你看看听听,从前有谁家出过这样的事没有?”
“是没有,不过儿臣相信她无心招惹,更相信儿臣不会娶回一个水性女子。”
“她是不是水性杨花暂且不论,不过她门第低微,书念得又少,行事总不如那些大家闺秀。”顺太贵妃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原本哀家还寄望于你迎娶语娆,这回出了这事,江麟候怕是要闹一阵脾气了。”
“他闹不闹关儿臣什么事?儿臣并不打算娶唐姑娘。”
顺太贵妃双眉一竖,“难道你就指望她来为你开枝散叶?”
“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她生的孩子,哀家是不会认的。”
君宜挺直背脊,眼中满是嘲弄意味,“母妃当年连儿臣都不肯认,儿臣的孩子自然就更不肯认了。”
在他的逼视下,顺太贵妃不觉有些胆寒,“哀家不是不认你的孩子,只是她……”
“她不得母妃所喜,就像儿臣一样,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讨得母妃欢心,索性不讨也罢。”君宜说着站起,略躬了躬身,拂袖就往外走。
顺太贵妃想要阻止,张口却是道:“你总是以为哀家不对,哪里费过心思来讨哀家的欢心?哀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也没有她这样的儿媳,索性断了干系,大家清净!”
君宜听得清楚,攥紧拳头后蓦然又是松开。也对,既然互相看不顺眼,何必又常来常往的找罪受?断了干系……这可是她说的!大步踏出宫门,回了王府,本想在小书房中再处理几件事务,只是心神不宁,半天也没看进一个字。
青霜自那次后是不太敢在他面前出现了,只有紫陌还如从前,奉上茶后轻手轻脚地为他研墨。君宜抬眸,“王妃回来了么?”
“回了,不过没像往常一样去厨房做菜,就只待在房里。”
没去做菜?看来有人同他一样心神不宁。君宜放下书信,再次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