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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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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尚未亮透,长安就被从梦中摇醒。

    “什么时辰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

    “才过寅时,老太爷差了胡文大管家来,说是让小姐现在就过去书斋。”玉芽捧着衣服立在床边。

    翠羽走过来给她一件件穿上衣裳,小声抱怨:“也不知老太爷找您做什么,就算是考校功课,也不能这样早啊,小姐这才睡了多久?”

    长安抹了脸,稍微精神了些。

    青纹张罗着摆下早饭,她胡乱喝了几口粥,便匆匆走了出去。

    刚出院子,就见到胡文大管家笔直地立在门前。他背对着长安,在清晨朦胧的薄雾之中,竟隐隐流露出一种肃杀之气。

    “胡管家,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长安举步向前,青纹翠羽跟在身后。

    “小姐,”胡文拦住她,“老太爷想和您单独说说话,老奴陪着您过去,就不要带随从了。”

    长安略一踌躇,吩咐青纹翠羽留在院内,又道:“不知道祖父要与我谈多久,你们守好院子,若是老爷夫人唤我,就说我被老太爷找去,稍后就到。”

    几人点头应了。

    早春时节,处处都弥漫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微香,混着淡淡的薄雾,沁人心脾。

    胡管家似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与长安并肩而行。

    “老奴跟随着老太爷已经将近四十年了,”没走多久,胡文突然开口道:“小姐可知道,四十年意味着什么吗?”

    长安没接话。

    她并不感到讶异,适才胡管家要求她不带随从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就算是祖父有话要单独同她讲,只要让跟随的人在外头守着就是,何必要早早就将青纹翠羽撇下?

    她便猜到是胡文自己有话要同她说。

    “那时候,老太爷初登官场,步步惊心……沉沉浮浮了这几十年,才有今日之安稳……”胡文似是有未尽之言,却住了口。

    长安心思转了起来。胡文是祖父年轻时的贴身小厮。在柳家呆了足足有三四十年。他虽然挂着大管家的名头,但其实什么事都不管。前世里,长安完全没有将这个胡管家放在心上。只隐约记得在出嫁之前一段时间,祖父赐了他良田,让他回家乡安享天年。

    “胡管家有什么话要对长安说,直说便是。”长安笑道:“您跟随祖父几十年,实是值得长安尊敬的长辈。”

    胡文方正的脸上露出笑意:“这些年。老奴冷眼看着,柳府虽然平静,但老太爷却没时常忧心,直到……直到小姐您病了一场之后。”

    长安心中一动。

    胡文继续道:“老奴也不知道这些话同小姐说应不应该。但小姐病好之后,行事作风,倒有几分老太爷当年年轻时的气度。老奴想问小姐一句话。您可知道这个‘柳’字有多沉重?”

    长安滞住。

    胡文摇摇头,笑了:“是老奴忘了。小姐终究还是个孩子。”旋即又收了笑容,正色道:“这个‘柳’字,老太爷一个人扛了四十年,如今,虽然是逼不得已,但却要移到小姐的肩膀上了……”

    长安一头雾水,半句也听不明白。但胡文不再说话,长安也不知该怎么开口询问,就这样沉默着到了柳晏的书斋。

    柳晏正在屋内泡茶,长安进去的时候,他正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桌上两个茶杯里已经倒上了八分满的茶水,热气袅袅地升起,像一层纱幔一样,长安有些看不清这热气之后祖父的脸了。

    “长安来了,”柳晏见到她进来,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试试这杯茶。”

    “孙女不会品茶。”长安小心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好苦。”

    柳晏笑道:“这叫‘皋卢’,是极苦的一种茶,常人都觉得难以入口,我喝却觉得刚好,大概是因为已经喝习惯了罢。“

    长安摩挲着手中的杯子,低头看里面的茶水,明明颜色清凉澄澈,喝到嘴里却是苦不堪言。

    “昨日那对母女,你父亲本是要送官揪办,但我做主,让她们留在柳府。”

    “祖父!”长安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柳晏,一脸的震惊:“这如何使得!”

    柳晏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两个人品行不端,但我却有不得不留下她们的理由。”

    “什么理由?”长安从凳子上跳起来,“不管是什么理由,这两个人都不能留在咱们身边。”

    她心中既气且急,她费了那么多周章,就是为了能早早地将柳微然毁了,决不让她踏入柳府半步。本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怎么会又生了变故?

    “祖父,您不会看不出来,那个微然,根本与咱们柳府没有半分血缘关系,”长安压住心头的焦躁之意:“说什么是父亲的私生女,根本是鬼话连篇,祖父到底因何要留下她?!”

    “记住,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要失去冷静,”柳晏皱了眉头:“一旦失了方寸,便会被人寻到破绽,而你的破绽,就会成为对手的机会。”

    “祖父……”长安不解。

    柳晏把手中的的茶水慢慢喝完,站起身来,对长安伸出手:“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

    这是长安前世今生第一次拉住祖父的手。这位经历了宦海沉浮的老人,有着一双历经沧桑的手。与他的脚步和声音一样,这双手也坚定有力。

    柳晏牵着长安,一路沉默不语,在微微的晨曦之中走到了祠堂。

    祠堂的窗门紧闭,柳晏推开门走进去,又将几扇窗都打开,丝丝缕缕的亮光射进来,照在几排灵位上。

    长安规规矩矩地对牌位行了个礼,见柳晏凝视着牌位出神,便道:“祖父,长安有个问题想问?”

    “你说。”

    “祖父可知道‘柳’这个字的份量?”

    柳晏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表情:“是胡文对你说了什么吗?”

    “胡总管问了孙女这个问题,孙女不知何意,故而请教祖父。”

    柳晏半晌不说话。“青河柳氏,你可听过?”

    “我听父亲提起过,那是本朝的一大世家,也是咱们柳府的本家。”长安点头道。

    “本家?”柳晏微笑着问:“难道你不疑惑,为何咱们和青河柳氏的人从无来往?”

    “这……长安不知。”

    “人多则势重,本朝所有的世家皆是以此为凭,不断地聚集同宗,繁衍后代,壮大自身的力量,最终成为当地一霸。”柳晏望着窗外,似乎是在回忆:“然而人多则心乱,一个世家很难使得上下同心,而有些弱小的旁支,没有什么作为,又或是只剩下老弱病残,便会被本家看作是多余的枝叶,被清理出去。”

    “清理出去?”长安道:“如何清理?是将这一旁支从族谱上划去吗?”

    “不,”柳晏摇头,“有些世家会剥夺走属于这一支的财产土地,逼迫他们改名换姓,移居别处,终身不得回到故土,而族谱上这一支的人会被写成‘暴毙’。”

    “这……”长安讶异不已。

    “这已算是较为仁慈的手段了。”柳晏的声音有些飘渺。

    “难道,难道咱们柳府就是当时被青河柳氏剪除的‘枝桠’吗?”长安小心翼翼地问。

    柳晏沉默了很久,久到长安以为祖父不会回答自己的话的时候,才缓缓地开口。

    “我们这一支,自来就子嗣不旺。到了我这辈,母亲只得我一个孩子。我五岁上的时候,父亲早逝,家中只剩下母亲与我相依为命。所幸祖上留下的产业不少,足够我们二人富足地过活了。”

    长安在柳晏身后立着,只觉得祖父的背影僵硬得像尊石像。

    “后来本家来人了,要求我们将产业交给本家,改名换姓挪到别的地方生活。”柳晏道:“这也是他们常用的手段,用来对付我们孤儿寡母,又有什么难的?偏偏我母亲是个倔强至极的人,不肯相让半分……”

    柳晏的声音越来越低,长安的心也越来越凉。

    “终于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只见到连天的大火,烧毁了所有的一切……”柳晏说着,轻轻拿起神台上的一个排位,用衣袖仔细擦了擦。

    丝丝阳光射来,轻轻拂过“柳文氏”三个暗金色的字。

    长安颤抖着声音问:“是……是青河柳氏的人?”

    柳晏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后来我就立下宏愿,有朝一日,定要将青河柳氏连根拔起。”

    怪不得,怪不得胡文管家会问她知不知道“柳”字的份量……原来这其中还有这样惨烈的缘由。

    长安凝了凝心神,问道:“父亲母亲,可知道此事?”

    “以你父亲的性子,我能告诉他吗?”柳晏转过身来:“原本,我已打算将这一切都带到地下去。我穷尽一生都办不了的事,又何必拖累后人呢?人生百年,不如让他们开开心心地过完。”

    长安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问道:“那么……祖父为何选在今日告诉长安这一切?”

    柳晏深深一叹:“长安,祖父对不住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