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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想或者不想,陈秋实在清晨推开那道门的一瞬间,都被那个沐浴在晨曦光芒中的男人惊愕到了。
轻冠薄唇,玄甲褐发,眼眸里总是透着一股冷冽与肃杀。陈秋实强忍着立刻关门的冲动,略有些忐忑的询问:您找谁?
晨光落在土丘上,除了在秋风肆虐下逐渐枯萎的草木,只余一座孤坟、一间草屋。而草屋中,很明显就只有陈秋实一个人。
陈秋实没见过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门前的人,村子里五十几个人,他闭着眼睛只听脚步便能认得出来人是谁,可他真的不认识自己眼前的这个冷冽的中年人。
村里不是没有外人进来过,那些游方的货郎赶着马车不远万里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用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换取村人们最好的皮子,不认识的矿石,漂亮的草药……
而村人也通过那些游方的货郎,了解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了解到人人都谈之色变的妖族,了解到那些只吃云霞便能长生的仙人们住在神都后山的出云峰里。了解到那些已经与帝国大战了好几百年的魔族依然盘踞在北方,无数东周人的鲜血也洒在北方。
陈秋实虽然不认识眼前的陌生人,可他却清楚,能穿着这般服饰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
草屋周围有几节被斩断的木桩,平日里天气好的时候,陈秋实便在那里吃饭、喝水,偶有村人来拜访或者寻求帮助,他都是在这里与他们说话,木桩是可以休息坐人的,可在晨光中的木桩上尽是一夜过后沾染的晨露与枯叶,很明显,若自己眼前的陌生人不是刚巧在自己打开门的瞬间出现在自己眼前,那就是他已经在自己门前站了很久很久……
似乎过了很久,陈秋实感到自己全身的筋肉都已经开始颤栗,感到自己的双脚因为站立时间过久而麻木,终于,那个陌生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你叫什么。”
没有询问的语气,没有开场白,甚至没有考虑过被询问的对象是否会回答,只是平淡而霸道的说出了这句话。
陈秋实皱了皱眉头,压下心中不知为何生出的不喜,沉声道:
“陈秋实”
陈秋实没有注意到的是,当这个陌生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身那一抹看似清淡却几近凝为实质的杀意淡了那么一丝。
“你父母是谁?”
依然是那样的语气,依然是纹丝不动的堵在门口,依然是让自己的阴影全部将眼前的年轻人笼罩住。
陈秋实微微沉默了一会,眼神不再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而是微微下垂,有些酸涩的回答道。
“……不知道。”
其实,陈秋实所知道的并不能仅仅有“不知道”这三个字来概括,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或许姓陈,知道他们在那片无人涉足的大山边缘将自己丢弃,知道阿婆从小就灌输自己他并不孤单,在这山村外面还有自己的亲人在,可他就是说不出,说不出这些,所以只能用酸涩的不知道来回应眼前这个似乎有着无穷威势的陌生人的询问。
陌生人盯着陈秋实那微微下垂的眼睛,眼神似乎可以穿透肉体直抵灵魂。片刻后,陌生人收回目光,扭头看着不远处的坟茔,皱眉道:
“她养你长大?”
阴影中的陈秋实顺着陌生人的眼光看去,那座被自己悉心照料的坟茔依然完好无损的在那里,没少一捧土,没多一株杂草。
“嗯!”
十七岁的陈秋实躲在这个陌生人的阴影里,被问什么就回答什么,像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有时候陈秋实并不想就那么轻易的将自己的想法完全呈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人面前,可每每想要不说,却总是被一种莫名的压力压迫着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简单的询问,持续的时间却很长,陈秋实感到那仿佛山岳一般压在自己身上的压力似乎减轻了许多,他缓缓挪动自己的双脚,让脚上的血液得以活动。
陌生人看着眼前这个扭捏的挪动双脚的年轻人,眼睛微微眯起,那一缕似乎将要散去的杀意却忽然凝重起来,陈秋实冥冥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惊愕的抬起了头,随着昂头的动作,脖颈间的黑木牌子忽然突兀的跳出胸膛,裸露在微微有些凉意的空气中,散发着温暖的体温,那个古朴的陈字在晨曦的光芒中闪烁着,闪烁着……
晨风裹挟着秋叶打着旋儿,吹过土丘,将一片枯叶吹拂到陈秋实的肩头。
两人之间的杀意以一种极为恐怖的方式提升,陌生人缓缓抬手,那半人高的弯刀就那么立在身旁,闪烁着刺目的寒光。陈秋实双目紧缩,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朴实的他终于意识到,意识到。
这个陌生人似乎要杀掉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
陈秋实惊恐的在内心深处问自己。
简单的对话,让陈秋实对陌生人的来意有了大概的认识,他一直以为这个陌生人应该是认识那个只留给自己一块牌子,而自己却从未见过的父母的。他从未想过,这个冷峻的陌生人会杀掉自己!
陌生人的手缓缓抬起,掠过陈秋实那惊恐的眼眸,最终,却落在了陈秋实肩头那片枯叶上。
白净的仿佛玉雕一般的手轻轻捏起陈秋实肩头那片枯叶,枯叶颤抖着随着那双不似人间的手来到陌生人的眼前。
陌生人看着这片枯叶,若有所思的轻语道:
“跟我走,回到那个本该属于你的地方,完成……完成你生来就应该完成的事。”
枯叶在陌生人的手中就那么缓缓的化为无数碎屑,碎屑接着在风中化为更为细小的碎屑,然后就那么小下去,好像风化一般,在极短的时间里消失为看不见的尘埃。
而横贯在两人之间那凛冽的杀意,也随着消失风化的枯叶,消失的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说完那句不知对谁说的话,陌生人转身向土丘下走去,纹丝不动一夜的身躯在行动间却流畅的没有一丝不适与迟缓。
陈秋实茫然的看着那个逐渐走远的身影,脸上的茫然逐渐化为心中的茫然。
他当然知道陌生人的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也当然知道那句仿佛一道军令一般的话,容不得自己有一丝反驳。
于是,他转身回到自己的草屋中,细心的将阿婆留给他的棉袄、棉鞋打包收拾好,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亲手搭建的草屋,慎重的用一把阿婆换来的铜锁,将门锁住。
陌生人就在土丘下远远的看着陈秋实收拾东西,看着他慎重的将门锁上,微微皱眉,复而舒展,自言自语道:
“看见了这人间的奢华,还有可能回到这间破旧的草屋么?真是如他爹一样的执拗!”
草屋前的陈秋实听不到陌生人口中对他,以及对他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的评价,只是一件件的做着自己临走前应该做的事情。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也许是怕那个之前还对自己有杀意的陌生人等的不耐,重新提起杀意将自己杀掉,陈秋实依依不舍的将一块布放在阿婆坟头,然后捧起一捧土,小心的用那块布将其包好,那小心认真的动作,仿佛正在对待一株林子里发现的珍贵草药。
一捧土,代表着一个坟,阿婆的坟。
阿婆喜欢跟熟悉的人在一起,自己要走了,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到这里,只有带着阿婆,阿婆才不会觉得孤单。
这个秋天,大山里的少年站在土丘上,微笑着对布包里的一捧土说:
“阿婆,走,我带你去外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