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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黑色的锦靴踏出一条霜白的小径,常明毫不担心,会有人从大殿出来撞见本该死去的自己。因为,就算有人瞧见,其实也无法改变什么了,已经确定的因果没人能够彻底更改。
漫无目的地前进着,在这段冰霜念境之中,无尽的饥寒刺痛着常明的心肺,然而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正如同他所教导苏若的那样,这饥寒是筑基时最好的磨砺,可以激发出深藏腑脏之中的底蕴。
筑基一成,便可由后天转为先天,这过程不知比那修行武道要简洁快速多少倍。那么灵修的地位在武修之上也就不难理解了,若不是灵修需要远超常人的天赋与心智,这世上大概也就没有武修这种方式了。
放眼这个人世,有人向前是为了名利,有人是为了性命,还有人是为了自由。然而常明却与他们都不一样,他不停地前进,只是因为除了前行,他早已无路可走。
这并不是孤独者的自呓,而是他如今现实的处境。
“跟了那么久,再不出来,我就离开了。”常明叹息道,他一直在等对方现身,可是对方却无法领会他的意图。
不过这样也好,证明对方并不是别有所图,只是单纯的好奇。
“你不是之前的那个妖师。”混混浊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荡而来,有一种身陷迷雾的错觉。
常明沉吟,然后笑着回答道:“当然不是,我是常明,是碧落剑宗的弟子。”
“哦。”对方似乎并不了解常明的名声与过去,或者说并没有认为面前这个奇怪的人会是那个为祸人间的魔头。
常明索性放下了心中暂存的疑虑,微笑着问道:“那么你呢?你又是谁?”
“我叫方红颜,朋友们都叫我小方。”
似乎是不假思索,那个人脱口而出,然后一不留神就因为暗自的懊恼而破坏了自己身上幻术的伪装。
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女,长长的马尾安静而驯服,身上却穿着无比华丽的金衣,一身琉璃华彩,遮蔽了并不浓烈的天光。
常明静静地看着她,打量了那张与荀冰蝉无比神似的容颜,远山的眉眼,精致的琼鼻,还有那薄樱的唇。如果那个女人也曾有过懵懂无知的年纪,大概就应该是现在他面前的这幅模样吧。
“喂,你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了。”
放弃了继续掩盖自己样貌的打算,小方不客气地问道。
常明失笑,却没有拒绝。他点点头,然后说道:“不过,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对妖师出手。”
小方一见常明点头同意,便异常果断地出卖了那个曾经欺骗她的朋友,反正对她而言,请她吃东西的都是好人。
“还不是因为付欣啦,她非说什么那个妖师是一个为祸世间的大魔头,要不然我才不会被那个死老头认出来呢!”
看着面前小方那无比气愤的模样,常明倒是有些无奈了,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可真怪不得别人骗你。
常明大概明白了,面前的小方应该是被魔道的人当枪使了,只不过魔道那些人没有想到,小方没有回去找付欣要解释,而是偷偷跟上了自己。
至于为什么之前自己没发现,常明看着那张脸就很清楚了,还不是荀冰蝉的锅。
这是将自己当成了带小孩的老妈子了,然而常明却没有太多反感的情绪,毕竟这是那个人所希望的。
“其实,他们这么说,并没有错。”
没等小方反应过来,常明骤然转身离去,似乎是笃定她一定会跟上自己。
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长水郡那幽深的城门,常明选择的方向是西,正如他当初所说的,他想去楚江看看。
身后跟了条光芒万丈却沉默寡言的尾巴,常明颇有些不习惯,但随即也就释然了。如果不是这样的高调,恐怕魔道那些人也找不到这样精通幻术的名刀。
通往西边的路平整宽阔,似乎经常有人修缮,但是当常明前行了数百米之后,面前的路就被一大群不知死活的杂鱼堵塞得满满当当。
当初在大殿之中的负剑少年正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似乎早已料到常明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
“虽然魔主说过,你不会死得那么轻易,但是我还是想试试。万一成功了,我恐怕就能够举世闻名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常明前辈?”
负剑的少年眯着一双灵动的杏眼,将身上的伪装解除了,显露了本来的性别。她的态度分外诚实,似乎面前的并非是敌人,而是慕名已久的前辈高人。
常明看着对面那些批量生产的凝液期的傀儡,仔细数了一遍,大致推断出了那个所谓的魔主的原计划。
有了这批战力,只要让小方拖住那个柳真人,基本上长水郡的散修就要覆灭了。之前那些妖兵傀儡恐怕就是为了试探禅月宫的反应,可惜被自己破坏了。
虽说那个计划完全没有成功的机会,但是直接阻止的是自己,他们也只会来对付自己这个残留于世的孤魂。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乎本就不用辩驳,常明自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过其实这些都并不值得在意,就算魔道想要找自己麻烦,也要他们有这个能力才行。
“这世上其实很多人都看不清楚自己,就算看清了,也要强装着自我欺骗。原本大殿之中的那场刺杀让我觉得你不是这种人,但是没想到那并非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计谋,所以当你自行决断的时候,就又暴露了本性。”
常明摇着头叹息着,像是惋惜一颗原本金玉的雕饰实际上已经腐烂不堪。他不会因为面前这虚假的困境而畏惧,他所经历过的困境远比如今难上千倍万倍。
可是这淡然是最让人怨愤的一种情绪,就算是他身后的小方,也不喜欢。
“真希望等会儿你还能这么狂妄。”负剑而立的少女冷笑着说道,她的手断然挥下,十八具傀儡如列军阵,顷刻就要冲杀。
那些傀儡都是体术双修的高档货色,列成军阵之后,便骤然迸发出了一股沛莫能御的惊天威势,好似能够席卷天地的洪流。
虽然被常明嘲笑,但是少女依旧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案,她起码知道如今自己确实是瞒着魔主有所行动,如果能够伤到常明的根本,推迟他恢复的时间,才能将功折罪,不至于被处置。如果没有做到,等待她的,恐怕就不仅仅是一个死字了。
看着那片汹涌而至的洪流,常明依旧淡然,仿若清风拂面,云淡风清。他岂是那种狂妄自大的蠢物,泰然自若自然有泰然自若的理由。
片刻,调动着体内那些半生半死的灵光,随手凭空勾勒出一道符箓。
那一瞬,龙蛇游走,虎雀嘶鸣,天地乾坤尽皆倒转,一片华彩之后,再没有什么傀儡洪流,只余灰烬。
“四相!天地四相诛杀阵!”
少女的冷笑转瞬间成了身在梦境的错愕,她确实听说过“阵鬼”的传说与威名。但是传说毕竟是传说,威名也只能代表过去,他都已经转世重修了,怎么可能还能如此轻易地操纵这样的法阵,这可是金丹真人都无法独自布置的阵法,号称一击之下,可以令天地倾覆啊!
常明只是叹息,依旧是在惋惜。他平静地解释道:“你们也太小看蝉月宫的实力了,纵使魔道如今复兴,可是蝉月宫在十大正道宗门之中也绝非垫底,更何况履岳道宗的巡山使也来了。你到底是要有多愚蠢,才会选择这个时机出手。”
少女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确实像常明所嘲笑的那样,忘却了自己身为棋子的身份。一个棋子想要成为棋手哪有看上去的那么轻易,她的价值还不够。
正当少女已经成功被常明蛊惑的时候,小方突然开口道:“你骗人。”
她的目光澄澈尖锐,就如同她所幻化出的剑气,以虚妄破碎所有虚妄。
她确实看到了真相,常明就是在欺骗那个曾经欺骗过她的少女,一切都只源于荀冰蝉在长水郡外所设置的幻阵,与十大正道宗门并没有关系。
常明颇有点无奈,终于知道为什么虽然是亲生的女儿,荀冰蝉却要将她托付给自己了。这种猪队友,实力再强也是带不动的。
以常明如今的实力,对付那十八个傀儡并不危险,可是终究会受伤,会影响到他的恢复。随着乱世终结,天命已经渐渐偏移,把希望寄托在以战养站之上,只会落入天命的轨迹,再难自拔。
所以他选择以幻阵困住那些傀儡,只要再骗过面前那个并不聪明的少女,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暂时脱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可惜,没有成功。
负剑而立的少女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发现了其中的猫腻,默颂咒令,恢复了与那些傀儡之间的联系。
而小方则是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常明,仿佛在说,我又没说谎,你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就是在骗人。
“小方,我承认是我不好,利用了你。可是现在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少女眼神一转,决定曲线救国,先将小方拉拢过去再说。她并不知道那个人还有多少底牌,但是她觉得把小方拉拢回来,绝对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小方被少女的话吓了一跳,然后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不要!”
“为什么?”
“他还欠我一顿饭!”
常明自然是乐意看对方吃瘪,但是和一顿饭相提并论也令他颇为不爽。他曾经也是属于传说中的人物,就算转世也不该是这般待遇。
可是随即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身为灵修,怎么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记恨,难道又有心魔在影响他的心志吗?
仔细回忆之后,常明盯着掌中那颗荧光闪烁的玉石蝉蛻,才领悟了荀冰蝉的另一层深意。
作为曾经的逆命者,她怎么会真的坐以待毙,这颗“不死壳”就是她为她那个弟弟准备的后手,只要自己带在身上,那么里面留存过的人格就会浸染如今的人格,打破自己体内原本仙人永隔的界限。
就算自己为了不受影响而灭杀鬼,这颗“不死壳”也会成为鬼的分身,让他以另一种方式永存。
常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是他还是不置可否地说道:“蝉姐姐,你还是太小看我们了。”
虽然荀冰蝉曾经是逆命者,可是她的目光仍旧局限在了单纯的世界之中,而他则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诸天万界。
因为知晓太多,方才明了自身的浅薄,也就明白任何对于自我的斗争,都是慢性自杀,都是在抹杀自己强大的可能。
更何况他们之间,并非简单的人格与人格,还有更加深切的联系。
虽然人心变幻譬如梦幻泡影,任谁人也无法穷尽。但他依旧相信自己是颗食古不化的顽石,历经沧海桑田,也终难磨灭。
暂且放下自己的思绪,因为小方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直接简洁,一如她的性格。
“幻心如剑!”
密密麻麻的剑气凭空探出了锋芒,这一招已经无从遮掩,也并不需要遮掩。就像魔道的少女拉拢小方一部分是为了拖延时间一样,小方与她的纠缠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拖延时间准备。
是敌是友,从魔道的少女将她抛弃的那一刻就已经份外清晰了,小方从不是一个犹豫的人,她喜欢简洁直接,就像她的剑气。
一柄剑伤不到人的话,那就十柄、百柄、千柄,乃至万柄,总能够有覆灭敌寇的那天,总有能够胜利的岁月。
所以面对铺天盖地的剑气,负剑而立的少女也感受到那种坚持的恐怖,包括本来无意识的傀儡。
这才是真正的小方,才是真正的蝉宗弟子,就像夏日的蝉鸣,总是壮烈而洪大。
所以小方,是个喜欢美丽和食物的姑娘,是个喜欢简洁的姑娘,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