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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 新鬼

作者:春寒知年少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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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冷的风呼啸着,仿佛恶鬼在哭嚎。幽暗的天空下,一切都形如鬼域,笼罩在惊悚的氛围中。若有若无的阴气纷纷扰扰,在这片鬼域中游荡,一点点细微的响动,都能让人心弦绷碎。

    正当此时,一个人影凭空闪现。隐约望去,是个形容消瘦,衣着落魄的书生。他的衣衫上尽是褶皱与尘土,两鬓上点点衰白一如他现今落魄的模样。但唯独有一样,是他脚上那双长长的黑靴,踏在这片连羽毛都会沉底的沼泽,竟依旧鲜亮如新,不见丝毫泥泞。

    他的掌上还托着一盏玄黑色的油灯,那黑色好似人心最险恶的阴暗,唯有灯沿上一点如豆,暗藏着翡翠似的焰光。那焰光十分微弱,却任凭周围阴风如何呼啸怒号,不偏不倚,不熄不灭。

    这样诡异的景象并未持续下去,书生将油灯收入他那条异常宽大的衣袖中。只见他伸出右手在身上轻轻一掸,所有的尘埃便片刻之间落尽,眨眼间就显得清逸出尘,道骨仙风。这种气质太过鲜明,与周围的鬼域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便是从地脉中遁出的常明,三月的修行,终于让他稳固了自己的幻身,成了实打实的采气境巅峰鬼修。

    将自己的骸骨炼成法宝之后,他便不愿再逗留。纵使那个地方阴气充裕得好似黄泉,十分适合他修行,他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是世间的常理,太过适合往往都是阴谋的开端。

    按照生前所记的地理图形,姑射山在云梦大泽以东数十万里,中途有四座大城,皆是旧时王朝的国都。周的洛都,秦的咸都,商的桀都,夏的启都。

    常明生前是汉王朝的末年,群雄逐鹿,如今大概已有人一统天下,开辟了新的王朝了吧。世间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相比仙道长生,一个王朝也只能算作一季的春秋而已。

    想到此处,他已万分怀念那时金丹成就之后,驾驭剑光,朝至北海暮到苍梧的逍遥。然而如今,他就算没有躯壳可以驾风而行,到达姑射山也要数年的光阴。

    骤然,一声异响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是古旧木门被推开时的瓯哑声。阴风回旋着,将四周的阴气漫卷汇聚,一点点凝结成一道破败的木门。这木门古旧残破,却令常明神情凝重,感到莫大的危机。

    沉重的锁链声响起,木门缓缓打开,一只牛首人身的狱卒大步踏出,猩红的目光中全是冷漠与残忍。

    “牛头!”常明对它并不陌生,这种地府鬼差,专门抓捕逃脱轮回的新鬼,阳气稍重一些的凡人也能感应到它们的存在。

    想想也可笑,生前入世历练的时候,他还协助过不少鬼差收服害人性命不入轮回的厉鬼,如今反倒轮到他自己了。

    “还不束手就擒!”牛头的声音沙哑粗重,如同铁片交错打磨,十分刺耳。常明如何会照它的话去做,既然已经怨念深重沦为鬼物,不将那些因果全部讨回,他怎能心安。

    他的右手高举,翠绿的灵光闪动间,表明了他坚决的态度。

    术法一道,常明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虽然如今只有采气境巅峰的修为,他所能施展的术法也不比一般凝液期的灵修少多少。然而对面的牛头,作为地府鬼差,不仅仅拥有克制鬼修的缚魂索,还有专门应对鬼修的术法,甚至本身修为都在入梦境左右。

    这差距太大了。

    面对这如同云泥之别的差距,常明并不打算乖乖认命。见到牛头,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自己如今的境遇一定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棋局。若想破局,自己一定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纵使与牛头的实力差距再大,也要轻松赢了这局,否则一旦被擒住或者被摸清了底牌,便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而且他也不仅仅是为了摆脱这个阴谋,更是为了心底那份难以消解的不甘。

    他不甘心百年修为一朝尽毁的苦楚,他不甘心身在局中不得自由的憋闷,他不甘心拔剑四顾望影自怜的孤独。所以这局哪怕十死无生,他也要破出一条大道坦途来。

    幻身顷刻之间幻灭,化作无数翠绿的灵光,蜂涌而成一柄三尺的细剑。剑身笔直,与剑柄浑然一体,宛若毒蜂尾后的长刺,这就是碧落剑宗的镇宗法宝——秋水剑的模样。

    牛头身经百战,没有迟疑,满是粗黑硬毛的大手一把将缚魂索甩出,无数锁链的残影立即将秋水剑罩住,如同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留一丝破绽。他并不知道这柄剑有什么神异之处,也不清楚常明有什么诡异神通,但先下手为强,只要被缚魂索抓住,再强的神通也无用武之地。

    然而,常明非常熟悉地府鬼差的招数,他不会傻乎乎地自投罗网。被缚魂索罩住的只是残像,翠绿的飞剑早一步到了牛头身后,刹那间化作了一道碧浪涛涛的剑影洪流,直接将牛头那庞大壮硕的身躯尽数淹没。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云霄,常明的攻势占据了先手,效果十分显著。但他与牛头之间修为差距实在太大,奔流的剑影只是让牛头受了些轻伤。

    这种孤注一掷所占的优势必定不会长久,牛头也趁着他回复幻身的间隙用缚魂索牢牢锁住了他。克制魂魄的秘法随着缚魂索上亮起的铭文开始发动,片刻就让常明还没回复完全的幻身烟消云散。

    忽明忽暗的油灯闪烁,犹如他如今将要分崩离析的魂魄。

    微薄的阴气透出陈旧腐朽的气息,紧接着,方圆百里的天空风云突变,一瞬间便要倾覆。狂风怒号,那响彻云霄的嘶鸣高低起伏,层层叠叠,无数生灵蜷缩畏惧,好似天地欲裂。

    已经奠定胜利的牛头幡然色变,原本庞大壮硕的身躯竟和鼠辈一般缩成一团,在莫测的天威面前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被锁住的常明只剩下一只修长如玉的左手,这只手牢牢托住古旧的油灯,而这由他的骸骨炼制的油灯正是这一切变化的源头。

    地脉涌动,一团黑影骤然窜出,正好与常明掌中的油灯拼合,成了一盏精致典雅的八角宫灯。这才是这件法宝的完整模样,轮转生死,洞彻幽冥的烛龙鬼灯。

    世间法宝五等“凡、灵、玄、道、仙”。

    凡是玄器以上都须经历雷劫方可成型,常明以宗师境界的阵道修为将刻画在法宝上的法阵一分为二,使这件法宝分开便是两件上品灵器,拼合后则是中品玄器。

    天道至公,却被常明钻了空子,玄器所要经历的雷劫成了他翻盘的最好手段。

    “这灯上到底是什么阵法!”惊恐到不能自控的牛头癫狂地咆哮道,他无比清楚这玄器意味着什么,不论是玄器的成型天劫,还是其自带的法术神通,都能轻易地灭掉他。

    常明默然不语,静静地注视着宫灯上灵槽的扣接,法阵中两双诡异的眼眸悄然聚合,仿佛刹那间远古的凶神就要醒来,宣泄出莫测的神威。

    残缺的幻身渐渐回复,依旧是那个落魄的书生,却披上了一身金龙为纽的华美青袍,纹龙的绶带和龙形的玉佩都彰显了他的身份高贵。

    他的神色淡然,平静之中透着一股山岳般的厚重和孤独,仿若上古时的真修再次从历史的古卷中走了出来。一双始终紧闭的双眸被勾勒出两道暗金色的轮廓边界,其中悬着震慑魂魄的古老铭文,好似神明穿越了时空的凝视。

    这才是他生前的模样,碧落八鬼之一的“阵鬼”常明,千年以来最年轻的金丹真人,纵横三界的阵道宗师。

    牛头已经认出了他,却更加惊惧,战栗到口不能言,汗不敢出。

    雷劫正在慢慢汇聚成型,却因为常明真身所显露的威势而变得异常缓慢。无边的阴云之下,常明俯身,伸手拍在牛头的肩上,淡淡问道:“地府鬼差追捕新鬼起码要在七日之后,我想,你应该能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说吧。”

    那声音清脆悦耳,好似金玉相击。虽然常明语气淡然轻微,在牛头耳中却比即将来临的雷劫更令自己恐惧,身上笼罩的浓重阴气,眨眼间便消散了一半。

    “不是我,我只是受无常的命令。百年前……”

    牛头并没有说完想交代的事情,一道金雷顷刻劈下,截断了他的生机。常明没有动怒,他只是抬起头默默地盯着天空中那片快要倾覆的阴云,站直了身躯,轻叹着。

    “人生百年,恍如朝暮”

    青光层层流转,如同韶华凝聚。青袍的文士刹那间变作稚气未消的少年,在这片阴沉的天空下执灯而立,流露着莫名的孤独。这孤独胜过一切,连骤雨般倾泄着的雷霆也无法断绝。苍茫的人世,似乎再无他的容身之所,譬如新鬼,孤影自怜。

    雷声渐渐将息,常明将宫灯收回衣袖之中,像是怕被世间的凡尘浊气所沾染。这件法宝不仅仅是他如今的倚仗,更是他生前的总结和最后的祈愿。

    “我常常在想,这般广阔浩渺的青空,要是有盏灯就好了。”

    “呵,哈哈哈,呵哈哈哈哈哈!”

    掩面也无法抑制的狂笑响彻云霄,稚嫩的脸庞上无尽泪水滑落,摔到地上,碎成晶莹的绿色荧光。他想起了曾经的道侣,那个永远果断坚决的女子,纵使被人当做筹码送到他的身边,也没有失去了自己的主见。甚至在跟随诸魔十道追杀他时,也那样果断坚决。

    然而天道无情,天意如刀,纵使死后,他依旧成了他人摆布的棋子,这是何等的可悲。人心终究难测,成了鬼物,也难以简单而纯粹。

    种种疑惑闭塞了他的神思,让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黑暗,精致的宫灯转瞬随手滑落,再难见到一丝光明。

    这是他的心障,也是他未解也不愿解的执迷。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吟诵之声清越,恍如于梦境中超脱凡尘,一瞬间便击碎了常明的困惑,击碎了束缚在他神思之上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是常明生前的旧识,却也是他此时最不愿见到的那个人。

    “为什么是你,高歌。”常明翻手接住坠落的宫灯,带着漠然到冷厉的语气问道。他的眼中全是怒火,似乎一言不合便要分出生死。

    “你依旧是那般固执,常明。”高歌满不在乎,他略带轻佻地说道,“曲则全,妄则直。这才是世间的真实。八鬼中你是最先成就的金丹真人,然而如今,我为金丹,你却只是个幻身境的肮脏鬼物。这不是这种真实的最好证明吗?”

    “宗门早已覆灭,再顽固地死守着那个废墟,只会是不知变通的蠢物而已。”

    白衣飘飘,高歌一如往昔那般翩然若仙,然而常明却只觉得眼里尽是难忍的污浊。那副风雅高贵的皮囊,早已失了最高贵的魂魄,只剩那无用丑陋的空荡荡的皮囊。

    他记忆中的高歌,是个始终风神俊朗的琴师,以音律入道,天资仅在自己之下。他们曾是龙虎相争的对手,又因为相互认同吸引,而成了高山流水的挚友。然而如今,竟成了怒目相视,恨欲噬其骨的仇敌。

    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寇仇,这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常明愈发地想要去发现其中的真相。

    “那你又何必唤醒我,我不再是过去的常明,你也并非过去的高歌,我们之间可没有什么往昔的情谊。”

    “正是如此,我只是偿还因果罢了。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音,两者相抵,再无相欠。这份因果将我拖在金丹了数十年,如今便再无枷锁。今日一别,以后再见就只会是仇敌了。”

    “我只问你一件事,她,如今可好?”

    “好,当然好。烛龙双目,生死轮转,这样的秘法神通你都交给了她,她如何能不好。想如今,她可是九幽道的道主,金丹已过,半步元婴了。”

    高歌似乎不愿再与常明有半分纠缠,脚下踏音而起,便要乘风而归。然而他却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

    “一年之后,洛帝将昭告天下,纳她为妃,如果……算了”

    常明听到这句话,面色有些僵硬,他无奈地苦笑着,转眼便明白那些人所图为何物,这是要逼他放弃回宗门的打算,迫他就范。

    “你们以为我太过在意她,就可以拿捏住我的死穴了?就算是她,又怎么能让我放弃呢。过去的早已过去,些许思绪不过是对往日那些美好的缅怀而已。”

    叹息着将杂念一扫而空,少年模样的幻身更趋于凝实,他于采气境的巅峰终是再进一步,成就了虚实难测的真正幻身了。

    不过,常明所不知道的是,无边阴云之上,一双漠然的眼睛始终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无论何事也不曾偏移分毫。当常明修为提升之时,那双眼中全是莫名的喜悦与安然,仿佛为他默默庆贺。

    百年的时光,世事浮沉,新的王朝替代了古旧腐朽的汉王朝,原本洛水畔的牧羊少年少年也成了生杀予夺权势滔天的人间帝皇,开创了名为大乾的庞大帝国。

    常明还记得那个少年过去的天真与稚嫩,但他不会认为少年还会保持着当初的情谊,世事变迁,百年足以抹去一切坚持。

    慢慢在幽深的大泽上漂浮,他凝视着清晰到分毫毕现的倒影。愈浑浊的水面平静时就会愈澄清,然而水底的波澜往往则会愈汹涌。常明不会改变自己的目的地,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去碧落剑宗看一看,那是一整个人生的所在,那是所有美好的过往。,只有到达那里,才能真正将过去斩断,不亲手拿起如何能放下,如何能得无量清净自在。

    他还记得那时他与高歌三年不眠不休,只为了创出一套绝世仅有的音杀阵法,筋疲力竭,差点死于困顿。

    他还记得他成就金丹之后,师父了无牵挂地闭死关时,所露出的那个填满心田的温暖笑容。

    他还记得那时桃花盛放下翩然起舞的师妹曾问他,佳人美甚,孰与桃花?

    太多太多的回忆纠缠,开心的,悲伤的,哀愁的,无奈的,愤恨的,纷纷扰扰,不曾断绝。

    见到高歌,就如同清水泄入了滚油,骤然迸发出最灼热的情感,刺痛了心底最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所以他才会那样的愤恨,才会抑制不住那样不理智的冲动,问出了那句话。

    现在,这份情感已经被压制,深埋在了内心深处,但那些难以忘怀地的珍贵回忆依旧像地脉中的火焰一样流转翻涌着,时刻催促着他,无比坚定地走下去。

    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现在更是一个顽固不化的鬼物。这种特质使他纵使是死,也没有丝毫的改变,哪怕在别人眼里,那只是一只不自量的可笑的蝼蚁在妄自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