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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喑

作者:春寒知年少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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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

    常明在犹如泥沼的黑暗中挣扎着,却全是在做无用功。四周无比静默,仿佛无人烟的死地,常明的疑惑不会有人来给他解答。

    他想要叫喊,却突兀地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在这片粘稠的黑暗中发出一点儿声息。恐惧和错愕在漫溢,一边震慑着他的心灵,一边也让他明白,这并不是他过去所处的那个世界。

    不对!“过去”这个词如同一道无比刺目的闪电在他脑中炸响,他竟然记不起他的过去了。明明他知道自己叫做常明,也知道自己是个拥有过去的人,却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想不起来。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如同眼前茫茫无边的黑暗,看不到半点儿希望和光明。

    他蜷缩着,尽力地蜷缩着,仿佛这样便能找回一点点的温暖和安全,但这温暖和安全依旧是虚假的,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死寂的黑暗中时光慢慢流逝着,渐渐模糊了长短,常明沉浸着,渐渐被这分不清长短的漫长安抚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他感知着四周,仿佛蜗牛伸出了纤弱的触角,尽力地摸索着黑暗的边界,做着无奈的微不足道的努力。

    而当恐惧被平息之后,一个声音在他心中轻轻鸣响。

    “无用的东西就该被舍弃。”

    那些带着软弱的情绪如同抽丝剥茧一般从常明身上剥离,一点点地消散掉了。

    那是些无比珍贵的东西,而自己再也无法挽回了。常明骤然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与无力,他有些怅然,却不想后悔。每种选择都有得失,不如平静地接受,何必要后悔呢?

    软弱消散之后,整片黑暗渐渐有了一丝丝光亮,这光亮微弱而坚定,一如常明的心情。

    嘈嘈杂杂的声响由轻微到浩大,无数色彩由单薄到鲜明,他似乎闯进了一个新的世界,充满生机的世界。

    “师兄,此地怨气甚重,你何必选为开坛之地呢?”

    “阴火相生,天鬼蕴藏。方圆千里再找不出比此地更合适的玄阴地了。如不作法引动此地的天鬼与那邪物一战,整个临都都会尸骸遍野,生灵涂炭。为了临都,贫道就算舍了此生修为又如何呢?”

    “师兄……”

    两人的对话常明听得十分清楚,却始终看不清两人的模样,仿佛只是他脑海中残留的关于许久之前的记忆。画面中道士开始登坛作法,而他也开始越来越虚弱。这种虚弱的感觉十分强烈,比之前失去恐惧的感觉更甚。

    漫天剑影四散横飞,天空好似下起了血色的暴雨,无数斑斓的色彩离散又聚合,最后在一声轰鸣之中寂灭成无边无际的无尽黑暗。

    疲惫,难以抑制的疲惫如同潮水一般翻涌着,还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这痛感似针在扎,似斧在凿,但更令常明痛苦的是那个充满色彩的世界回归了原本的黑暗死寂,再无声息。

    他尽力地收摄着自己的气力,不再做多余的消耗。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之后消失,仿佛变化莫测的万花筒。他觉得有些是真实的,有些又太过虚幻。这令他有些无所适从,就像从一个迷梦坠入另一个迷梦。

    记忆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只有拥有记忆才能证明一个人存在过。如果失去了,那就相当于失去了过去,失去了存在的根本,成了无根之木,无土之萍。

    常明突然感受到了这样的难过,就像一种遗世独立的孤独。

    什么是孤独?独自在人世上徘徊,无人关心,无人认同,无人问津,从未有人能够理解,最后终至于无声。孤独的极致是静默,是将一切烦恼和嘈杂都隔绝的万马齐喑。正如此时的常明,陷入了死寂的静默,这是无可逃避的真实亦是无可琢磨的虚幻。

    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这样孤独的存在,他也不想明白。

    “阿明,总是奢求是一种无法治愈的心病,你就不要再犯病了。孤独的人就默默死去好了,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我不甘心,哪怕是无可救药的孤独,我也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燃烧。”

    坚定固执的回答狠狠地撞痛了他的心房,但那样耀眼的回答不会从他嘴里说出来,根本就不像那个脆弱而卑微的他。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是我的样子?我又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到底是……活着,还是说……早就死了?

    常明依旧吐不出一个字,他的躯壳被束缚着,但那远超常人的思维却跳跃到了正确的方向。他摸到了自身存在的一丝线索,混乱的思绪漫无所止,其中一条正好通向了封锁回忆的铁门。

    一幅幅片段短暂混乱并且无序地闪现着,那是最深奥复杂的拼图游戏,并且还是残缺的,怎么拼凑亦是残缺。

    “阿明,你的志向是什么?我想要知道世间的一切奥秘,做最强的神仙!”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片青空太过广阔寂寥,要是有盏灯就好了。”

    对立于山崖间的两人衣袂飘飞,凭虚而立,出尘得好似久避俗世仙神降临。

    “……万物以灵,驱情动性。未采未止,无观无尽。灵焰点心,魂尽天明。不漏不断,续则永持。焰起莲生,性灭莲灭。御灵归墟,以游青冥……”

    “要是有盏灯就好了……”常明喃喃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玄奥却残缺的口诀,伴随这口诀,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故事和来历。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有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

    他,常明,姑射山碧落剑宗的内门弟子,得到了一部举世无双的上古鬼道秘典,并被师门的死对头诸魔十道给传扬得人尽皆知。于是无数阴谋诡计被引到他的身上,纵使他是金丹之下的最强,纵使他的师门是世上十二仙门之首,他还是被诸魔十道和辰雷剑宗的人围杀在了云梦大泽,形神俱灭。

    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常明无比清楚形神俱灭的意思,所以无论他愿不愿意,想不想相信,他都已经死了,现在,大概因为执念未消,而沦为鬼物了吧。

    灵光在心海中迸出,按照那份名为《灵驱心焰》的残缺秘典,常明开始凝神观想。不论如今的自己是何种模样,如果能够多一点修为,恐怕对未来也就多一份把握。面对记忆中的深仇大恨和面前无比迷茫的未来,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凝神聚气,这是他早就驾轻就熟的修行基础,但这一次,他却碰了壁。修行四要,财、侣、法、地,他如今只有一样。然而就算是举世无双的秘典,也和他烂熟于心的仙道法决有极大的冲突,一时半刻,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做不到。

    无尽的黑暗将他包裹得无比严实,仿佛浑然一体,不见一丝缝隙。灵气在这里也如同凝固了一般,不见流动,如何能够吸入体内化为己用。

    难道就此放弃?

    不能放弃!

    人生百载,好似白驹过涧。他不愿就此认命,生也好,死也罢,都无法阻止他追寻名为“长生”的欲望。正因如此,过去的他才会成为碧落八鬼的首位金丹,并且只用了六十年。也正因如此,他就算是形神俱灭,依旧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过去的影像在脑海中愈发清晰,他的心却超然物外,似乎是在观赏别人的传奇故事。见心方能明性,了悟自身之后,一切波澜尽是虚妄。他是常明,却不是过去那个常明,物与我何违,因果与我何加。

    神思抱一而出,如同春雨下的嫩苗,总是顽强地生长着。无声无息的黑暗渐渐薄弱,一点点透出滚烫的赤红,犹如残阳的血色。

    这是一处地脉!常明渐渐肯定了自身所处的环境,他对如今的情况有了大致的猜想。不外乎两种,要么当初被围杀时,残留的骸骨承载着一点神思沉入云梦大泽,那些人认为自己形神俱灭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就没有仔细搜索,漏出了这一点生机。要么就是有大能以灵物摄去了自己死后零散的神念,欲以此炼制法宝器灵。

    若是前者,倒还好说。如是后者,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抛除杂念,潜心凝神,失去了躯壳的束缚,灵气好似大河奔流,不停地冲刷着宛若萤火的神思。无阻无碍,便能不停勇猛精进,在鬼修七境的采气境中,轻易踏破了这第一条门槛。

    地脉之气充盈汇聚,但零散的神思实在不是承载灵气的好容器,气感汇聚转瞬又消散一空。一来一去,除了将神思的杂念筛得一无所有外,再不会有什么别的进益。

    常明有些无奈和懊恼,但这些情绪对于改变面前的难关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无用之物便该舍弃!圣人曾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难道不该是这个样子吗?成就大道就必须绝情弃性,就必须舍弃一切无用的东西,所有的,无用的东西。

    常明骤然警觉,仿佛神思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蛊惑他,诱导他成为无情无性的死物。这就是心魔,常明略一思索,便清楚了那声音的由来。过去的他斩灭了无数心魔,披荆斩棘,于万丈红尘浸染中坚定了自己的道心。但是如今,失去了躯壳的防护和约束,心魔之厉,以致如斯。

    道心唯坚,自视自明。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吾尝以无欲以观其妙,尝以有欲以观其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不停默诵着入门时师尊传授的世间一切道法仙决的总纲,他的神思终于松懈下来,进入了坐忘般的空无。

    心境澄澈成了照见诸界的灵镜之湖,神思漫游而无所终止。一切皆明,黑暗自然就不再是黑暗,既显出了自我,也通透了所在。蜿蜒的地脉延展无际,常明的骸骨如同深藏的碧玉静立其上,一直束缚着他的无尽黑暗,其实,就是地脉之上的深厚土壤。

    神思流转飞逸,他的魂魄渐渐凝聚为一,地脉上的阴火被一点一滴地转化成他那些残缺的魂灵。浅绿的荧光点点,轻舞般勾勒出一个完整却纤细的人形。荧光中的魂魄显露着翡翠的柔和温润,一点儿也没有鬼怪那种阴狠凄厉的感觉。

    灵气映射出的浅绿荧光越聚越多,彼此串联,凝聚出了一座精致而鲜明的莲台。那莲台静怡安宁,仿佛用最好的碧玉雕琢而成,浑身上下折射着青空一样高远广袤的神光。

    这是修炼《灵驱心焰》成功入门而显露的神异之像,是这门鬼道秘典的根源所在。通过这座莲台,常明可以凝聚出堪比真身的虚幻之身,穴窍经脉与人身无异。所以无论是灵修的道法仙术,还是鬼修的血咒邪术,他施展出来都没有任何阻碍,这简直是超越了一切身外化身的无上神通。

    世间诸鬼,莫不是怨恨滔天方才滞留人间,不得轮回。意欲修行鬼道,必须采集人身的血肉阳气,才能抵消轮回的无尽吸引。然而正是由于魂魄属阴,阴阳不全,纵使天资卓绝,拥有种种无上神通,依旧通不过元婴之上的那层天梯,所以世间鬼修只有七境,“采气、幻身、入梦、附身、阳游、司夜、阎罗”。彼至阎罗,便等若灵修之元婴,至于再进一步,要么寻一仙躯夺舍,要么转入轮回重修。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

    常明十分清楚这些,是因为入了师父座下的第一天。他的师父徐公子便以死生为题,教导他了这个道理。“死生事大,可为一生之戒乎。”

    生即是生,死即是死。纵使复活为人或沦落为鬼,魂魄思想一并相同,也不再是过往的那个自己了。所以身处世间,必须谨慎地面对危险,保全自己,修仙之路,哪怕差之毫厘,也会谬之千里。

    感叹归是感叹,幻身凝聚之后,他并未停下引气修行的进程。就算不再是以前的自己又怎么样,他的怨气也不会因为这样想就徒自消解,该了结的终归要了结。

    谨慎地引导灵气在体内流转,一层层地转化成莲台上的焰光。这焰光是常明的命火,凝聚幻身之后,便再无肉身躯壳易伤难补的明显弱点。只有斩灭了他的命火,才能伤到他,甚至再次杀死他。

    不过常明倒不会天真地以此为凭,他的仇敌并不缺少斩杀鬼修的法术,想灭掉一个勉强算作幻身境的鬼修,不比呼吸更难。

    左手持印决,他略带自得地凝视着自己的骸骨。这骸骨洁净如玉,坚如玄铁,甚至还有一丝丝灵光四散游走。纵使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礼,依旧历久弥新。

    这是《煅玉玄功》达到小成的表现,就算成就金丹时的四九天劫也没能伤到他分毫,正是因为他在这部锻体玄功上下的功夫。而今,这副骸骨依旧比较完整,甚至可以说是炼制法宝器具的绝佳炼材。

    思索良久,他无奈地苦笑,曾经的一切已是过眼云烟,无论愿不愿意,都会放下,也必须放下。死后万事消,说的正是这种情形。

    那么,怨恨呢?

    不会忘!至死不忘!欠我的终须偿还!

    此等杀身大恨,倾尽忘川之水亦洗刷不尽!苍梧山的诸魔十道,我一个也不会宽恕。

    怨念翻卷滔天,汹涌得连碧绿的焰光都透着浓重的血色。若非如此浓重的怨恨,他有怎会得到这样清醒的机会,鬼之本性,莫过于此。

    但常明很快便平息了自己的怨恨,他虽恨,却不愿将本心失守,能掌控他的只有他自己,除此之外,谁都不行!

    通透的黑暗幽静玄秘,地脉映照下,总有一种踏入了深渊般的秘境的错觉,让人忍不住探寻的心。常明的幻身虚幻又真实,翠绿的荧光闪烁之中,仿若黄泉之上引渡的神人,高妙肃穆,散发出无尽的威严。

    他右手虚招,一点灵光相随,缓慢而沉稳地勾勒着玄奥阵法。象征离火的铭文向南延伸,既灼热又温暖。

    道家六艺“数、术、丹、符、咒、‘阵”。

    常明的天赋极高,几乎每种都有涉猎,并且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特别在阵法一道,达到了融会贯通、推陈出新的宗师境界,被世人称为“阵鬼”。

    而如今他所勾画的这个阵法,便是四相朱雀阵的简化版本,去掉了所有的赘余,仅保留炼化法宝器具的功能。

    只有宗师,方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操控删减阵法而不受任何反噬。

    这里的地脉已经沉眠千年,自然不会因为这么轻微的诱导而苏醒,但阴气与阳气自发的相互吸引,就成了这个阵法存在的基础。

    紫红色的阴火就像嗅到了猎物的猛犬,争先恐后地汇聚而来,它们漂浮游荡,在地脉中穿行如无物。灼热的阴火泛着刺骨的阴冷,却在游走间间将这个黑暗死寂的世界照耀得无比光明。这种生与死共存的奇妙异景,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造物的神奇,那是穷尽一切言语也无法表达形容的神奇。

    阴火与阳火相互追逐,化作了两条灵动的火龙,随着常明手中的灵光游走嬉戏,仿佛一瞬间成了驯化已久的宠物。它们在金玉般的骸骨中穿行,巧妙地熔炼着这具承载了常明所有过往的最后凭证。这是自然对逝者的哀思,也是常明对自己的悼念和哀思。

    人死如灯灭。生时既然求不得,不如成全了死后的自己,总好过被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再不被人提起。

    叹曰:“人生如烛,唯有燃尽,方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