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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信一路踏着明亮的街灯,穿街入巷。
十多年过去了,他记忆中的街道路口依旧清晰。望着当年老城区的景致,一股亲切之感油然而生。随着离家越近,在那些屋宇密集的地方窗户上亮起点点灯火,也就是传说中的万家灯火的景象。苏信有一丝伤感,特别有一种与家人团聚的冲动。
推开门,家里的白炽灯明晃晃地亮着,不大的客厅里没什么家具,却也显得有些拥挤。
老妈谢小芬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边打着毛衣,见苏信进屋,摆着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又在外面疯到这个时候,还没吃晚饭吧,我去热热。”
看着突然年轻了十几岁的老妈,苏信心里有一股怪异的感觉,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是有些酸。
老妈谢小芬是里津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的护士长,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只是在2003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苏信沉迷网络游戏传奇,具体情况并不清楚,只是听说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的一名护士错误执行了医生开出的医嘱,导致病人死亡,由于连带责任,老妈被免职了。
这件事对老妈打击很大,她认为是自己的疏忽导致惨剧的发生,以至于陷入自责和忏悔之中。心里有死结,人老得也快,刚满四十,本该风韵依旧的脸上已爬满了岁月的刻纹。
见老妈起身,苏信收起情绪,连忙走过去把她按在沙发上,笑着说:“老妈,你这话就冤死我了。今天是初中同学毕业聚会,我可是带着巩固同学友谊的伟大任务去的,怎么能说是疯呢。”
“去。”谢小芬把苏信的手打开,她向来溺爱儿子,说话也随便,不过今晚可没准备跟儿子嬉皮笑脸,“不许没大没小,天天就知道玩,后天就要出中考成绩了,你倒说说看,七中有没有把握?”
苏信入学的事一直困扰着这个家里,他的成绩不上不下,好的中学考不上,差得又不甘心,谢小芬为了给儿子选一个好得学校差点没愁白头。
在苏信中考前一个月,学校必须要填报中考志愿了。一家人为此研究了一晚上。苏信的成绩也就中等水平,市里面最好的中学市一中很难考上,最后稳妥起见,谢小芬下定决心给苏信填报了稍差的七中。现在她只希望儿子能正常发挥,别出什么意外把七中拿下。
其实苏信在回家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自己怎样才能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自己明明考上了一中,却因为志愿填报失误只能去更差的七中读书。这是他前生最大的遗憾之一,在七中那所*丝中学读高中,也可以说间接造成了他悲剧的一生。
苏信很清楚,现在想要去一中读书还来得及,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怎么说服爸妈必须在中考成绩公布之前帮自己修改志愿。仔细思考了下对策,他揉着老妈的肩膀,笑着回答说:“七中啊,还真没把握。”
见老妈霍地转身,一副河东狮吼样,苏信连忙说,“息怒,息怒,我觉着七中完全没问题,可是我这次超常发挥,过得了一中的分数线。”
“你说什么?”
谢小芬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然后带着一点点怀疑,一点点惊喜,“儿子,你说你的分数能过一中分数线?你没拿你老妈寻开心吧?”
苏信很确定地点头说:“是真的,我这次一定能过一中分数线。关键是我之前报考的学校是七中,如果不能修改志愿的话,出了成绩之后就来不及了。”
“这个倒问题不大,你爸的老同学周朝然在教育局当局长,现在成绩还没出来,修改志愿还来得及,问题是修改后分数不够上一中,那就完蛋了,别说一中,你连七中都没得上。”
听了儿子的话,谢小芬心里除了惊喜,还有一点矛盾,一方面担心苏信考上一中却因为志愿的问题不能去一中读书,那就真的太可惜了;另一方面又怕修改了志愿后,他的成绩没有过一中分数线,到时候弄得七中也没得读。但不管怎么样,这事儿还得问清苏信是怎么想的。
收起笑脸,谢小芬很严肃地盯着苏信说:“苏信,你老实跟我交代,你真的就这么有把握自己的成绩过一中分数线?”
苏信不可能跟老妈说自己从后世重生回来,掌握先知,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现在距离公布中考成绩不到两天时间,必须让老妈相信自己的成绩能过一中分数线,然后修改志愿。否则等成绩出来,那就真成了铁做的风筝——白扯了!
苏信道:“那,老妈,我给您分析分析,首先,里津市一中大幅度扩大招生,所以今年的分数线相比往年一定会低上一截。其次,这一次中考数学和物理题目难度很大,会进一步降低一中的录取分数线。但是我擅长数学和理科,有信心拿高分。而且我不擅长的英语历史地理等题目比较简单,也能考个不错的分数。所以我的成绩绝对比平时模拟考试高出七八十分,过一中分数线非常有把握!”
苏信的话有理有据,谢小芬动了心,“好,那我现在就给你周叔叔打个电话,让他给你修改志愿。不过拉弓没有回头箭,娃子你到时候莫要后悔。”
苏信很认真地点点头:“这次您真的得相信您儿子有实力考上一中!”
见苏信言之凿凿,谢小芬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儿子超常发挥,而且这么想去一中读书,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得让儿子如愿以偿去一中上学。
拿起座机,谢小芬拨通了周朝然家里的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她把苏信修改志愿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聊了一会儿家常,才挂了电话,对苏信说:“你周叔叔已经答应帮你修改志愿了,不过你先别告诉你爸,等下他又摆着臭脸说什么乱改志愿。”
“知道了,谢谢老妈。”苏信笑着呼了一口气,能够去一中读书,算是弥补前世自己最大的遗憾之一,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重生回来,自己已经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而考上一中,就是改变命运的支点!
“傻小子,谢什么谢呀,你可是我儿子,以后出息了可得好好报答我。”苏信忽然有很大的机会考上一中,谢小芬心情很好,而且修改志愿的事情已经定了,她现在也没什么好多想的,笑着说:“今天参加同学聚会,玩得开心吧?”
苏信揉着老妈的肩膀,笑道:“再怎么开心,也没跟老妈在一起开心啊。”
“尽知道说些好听的哄我开心。”谢小芬满脸笑意,伸手揉了揉苏信一头浓密的头发。
她恍惚间发觉,儿子懂事多了,知道疼人了!
“哪有,我这可是大实话。”苏信讨好地笑了笑,又问道:“诶,刚才你还说我爸呢,他还没下班吗?”
谢小芬指了指里屋,“他在书房查资料呢。”
“哦,那我去看看他。”
谢小芬楞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苏信,发现儿子今天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得。要是以往,他跟他老爸就是耗子跟猫,躲都躲不及,今天倒好,自动送上门。
苏信轻轻推开书房门,看着伏案桌前聚精会神翻阅资料的父亲,他不忍心打扰,思绪却如泉涌般浮现脑海。
父亲苏炳言是里津市西河区环保所所长,老牌中农大毕业,是个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脾气执拗,说一不二,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前一世,苏炳言的威严给他带来巨大的心理阴影,而母亲谢小芬又过于溺爱自己,巨大的反差导致了他懦弱的性格。
而在父亲眼里,自己一点都不像他,读书读书不行,人又柔柔弱弱,见个生人跟个女孩似得脸红,搞得他在所里很没面子,所以对自己是看那那不顺眼。
前世苏信对父亲苏炳言也是有很大意见的,除开父亲的威严给他造成巨大的心理阴影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父亲苏炳言所在的单位并非是什么清水衙门,所里随便一个环保项目资金动辄百把上千万,环保环保,环境是越保越差,所里一竿子人却个个富得流油。
独独父亲顽固得像个又臭又硬的石头,不拿所里一针一线,每个月领几千块死工资还要献爱心赞助三名贫困大学生,弄得家里的经济状况直逼赤贫。所里那些级别比他低的人全开上奔驰奥迪了,他四十老几的人还骑着个破二八自行车上班。
那个时候苏信还年轻,是很不理解父亲的。他看见所里的孩子穿名牌衣买名牌包,也会羡慕嫉妒。不懂为什么父亲级别这么高,自己还过的这么磕碜,自己说是个官二代,其实活得比*丝还不如。
爷俩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在苏信大学毕业的时候彻底爆发。当时他想让苏炳言给他在所里安排个工作,苏炳言劈头盖脸就是给他一顿臭骂,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书不好好读,上个大学也不用心,现在找工作还要我走后门,你把我这张老脸丢到秦潮河去了。
苏信多年的自卑积郁彻底给苏炳言的这番话给激了出来,当场就掀桌子跟苏炳言干了一架,然后摔门离家,独自南下打拼。
苏信理解父亲的苦心,那是多年后。
2010年,父亲苏炳言在做一个环境调研项目的时候,发现本市明星企业凯威集团旗下的荣欣电池厂排出的废水嗝含量严重超标,导致工厂附近的张家村百姓集体慢性中毒,出现十多例癌症患者,两人死亡。
这本来不是父亲一个科研人员该管的事,可他水泥柱当顶门,还真杠上了。他不停地给上面打报告,给张家村的百姓写材料上访打官司。对于领导而言,不听话的下属就不是好下属,父亲被停职。
这事还没完,父亲停职一个月后,发生了震惊整个南召省的715事件,张家村的张阿柺因为儿子张大柱镉中毒死亡,多次奔走求告无门后,他孤家寡人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背着炸药把里津市中级人民法院给炸了!
南召省省委震怒,下令彻查此事,里津市官场鸡飞狗跳,乌纱帽第一次这么不值钱,像雪花一样下个不停!
张家村的百姓全部得到赔偿安置,但张阿柺因为危害社会安全罪被判死刑,这件事也彻底把苏信全家推向了深渊!
检察官认为张阿柺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里巴人,他怎么可能想出炸法院这种极端恶劣的行为?而父亲苏炳言多次替张阿柺写材料上访,两人关系很好,检察官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是父亲教唆张阿柺做出这种事。
父亲百口莫辩,锒铛入狱!
当时苏信在深圳,是从母亲的电话中知道此事。当晚他抛下了一切,驱车奔赴里津,前往那个三年没回过的家。
在车里面,想起那个坚韧如大山般的父亲,他的眼泪不可抑止的流了出来,他为自己误解一个拥有如此崇高品格的父亲而深深的懊悔。
从那天开始,苏信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漫长的上访打官司之路!
最终,由于证据不足,父亲无罪释放。
苏信至今还记得父亲出狱的那一幕,他看着从看守所走出来的苏炳言,那是一个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老人。穿着一件宽大的旧衬衫,头发花白,满脸枯树皮般的皱纹,身子骨瘦的几乎不成人形。唯一不变的是,他那铁骨铮铮的脊梁依然挺得笔直!
当时父亲问了他一句话,“你会觉得我是你一生中的耻辱吗?”
苏信强忍着眼泪说:“我的父亲,是我这一生的骄傲!”
父亲老泪纵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铁骨铮铮的父亲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
“苏信,你在发什么呆呢?”
一道熟悉且中气十足的声音把苏信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发现父亲苏炳言一脸古怪地望着自己,尴尬的挠了挠头,“爸。”
苏炳言点点头,“有事吗?”
“额,没啥事,就是……”
苏信发现尽管自己在后世职场把嘴巴练得跟弹簧似得见人就能喷,可是重生回来,第一次站在自己最尊重的父亲面前,依然紧张得说不出话。
苏炳言透过眼镜片瞥了眼苏信,然后低头翻阅资料。他已经失去了跟这个连话都说不清的儿子继续交流的兴趣。
苏信苦笑一声,对着苏炳言说了句:“爸,您早点休息。”
苏炳言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苏信转身朝卧室走去,书房里却传来苏炳言淡淡的声音,“你也早点休息。”
苏信的脚步顿了一下,手掌猛地攥紧,嘴角边上露出一丝笑容,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同时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一生,绝不会再让父亲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