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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燕瑜,以至于方才看到那个容长的身影时,竟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她。一身黛色的寻常裙子,穿在她身上十分乖巧,就是这两股麻花辫,有些……难以言说。
燕瑜的长相不是寻常南方女子的那种温婉端庄,因为像极了是胡人的母亲,因而美得炙热而炽烈,随着年岁的增长和逐渐的成熟,这么乖巧的发式已经不合适她了。赵夙越看越觉得别扭,索性别过脸去,免得自己忍不住要替她重新捋一捋——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打扮。
枪打出头鸟,那边韩恬已经被狐晏狠狠骂了一顿,这会又被拖下去发落,原是二十大板,因为不巧是第一个,翻了倍。冲着一旁观瞻的诸位分量,这回韩恬不被打成皮开肉绽,就已经是祖上的恩德了。
燕瑜有点心疼,更多的是恨他不争气。前些日子给自己谢恩那么正经,叫他做起正经事来却如此丢人。赵夙伸手捂了她的眼,男人被扒了挨打,姑娘家的怎么能看。他腕上的佛珠带了多年,盘弄地久了,珠子包浆以后泛着绸缎似的光泽,贴得近,檀木的香韵细致幽远就呈了出来。
“唉……四十大板,还能活吗?”燕瑜还是睁着眼,睫毛不经意地摩挲过他的掌心,复叹气道,“他家中还有母亲妹妹。”
赵夙将手稍稍拱成一个弧度,面不改色地在韩恬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中安慰她道:“无妨。”又笑,“他演得那么假,你也没看出来么?”
被掩着的人愕然,举手轻轻扒拉着赵夙的手:“演的?”又是一声声惨叫,吓得她又不敢拨了,乖乖被遮着眼,“为什么要演?”
“树威呀。”平日里他的温柔是不过是例行的恭谦,可对她,是毫不克己的温柔,“军队中的士卒大部分都是征集来的,其中鱼龙混杂,有真一腔热血想报效为国的,也有到了年纪被征入伍的普通的百姓。那些百姓当中,有胸无大志浑噩度日,还有一种则是无所事事为混一口饭吃而入伍的混混们。那一类,就是兵痞。子昱这些年来最年轻的主将,但军中士卒的年纪层次不齐,甚至比他大上一倍或者一轮的,老实憨厚的也就罢了,可那些兵痞,空有力气和一身倔骨头,若是不能先挫一挫势头,管教起来太棘手。”
因为被遮住了眼,嘴巴就格外显眼。燕瑜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唇,松口长长哦了一声,很快抿出一个浅浅的笑:“难怪,我听韩恬的口音,和他从前说得不太像。”
有意为之的惩处,自然带着作戏的成分,一板一眼都拿捏过。她知道了原委,再听韩恬的惨叫,实在觉得浮夸滑稽,额头轻抵着赵夙的手,兀自掩嘴吃吃地笑了起来。整一个没良心的丫头。燕瑜不是个有很多同情心的人,且若韩恬是真的迟到,那怎么挨打都是活该。既然是有意为之,自然有他们的盘算,更多的也不必自己去多事。
“我送你回去等十一爷吧,这里是军营,你本不该来。”赵夙趁着还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她,很是时宜的松了手,转身领着她往原路返回。他的话不多,每个决定都不容置疑,这样让燕瑜很有压迫感,以至于小腹又坠痛了起来。步子越走越慢,最后连脸上的表情也绷不住了。她停在一处不近不远的地方,都已经能看见来时的马车了,却怎么也挪不动腿。
燕瑜觉察到身边人探询过来的目光,羞愤欲死:“我……我……你走开。”
赵夙略会些医术,也不与她争辩,扶住她趔趄的身子,替她把了脉,顿时明白了。这下他也有些尴尬,愣过片刻之后,很快应对过来:“夜里绢风了么,虽说现在入了春,也不能贪凉。”见过世面的人,装起傻来也是一流,茫然又真诚,简直一点儿异样都挑不出来。
刚才他明明是给自己把过脉的,怎么诊出来的是错的?燕瑜对医术一窍不通,转念想想,觉得自己这种当是妇科,他一个男人不懂也是正常。心里大起大落,痛症竟然稍缓解了一些。勉强扯了扯嘴角,就要自己走,后面远远的跑来一个小卒,朝赵夙行了礼,道:“世子殿下叫您先行送谷姑娘回去,十一爷他……怕是要留一会了。”
“知道了。”赵夙转眼去看那边,田知远已经老老实实换过了一身甲胄,跟着田知悠往另一边去了,心中了然。他向燕瑜示意了自己马车的方向,“走吧,你也拖不得。”她是要强的姑娘,也不必自己搀扶。这个时候与其关心殷勤,不如给她留些面子。
燕瑜磨磨唧唧的跟在他身后,小腹那处一会疼一会又不疼,她趁着这会还算舒畅,三步并两步的跨上了马车。坐下之后,她几乎要被自己的毅力和隐忍感动哭了,瑟缩在角落靠着打量起四周来。马车四驾,车辕处绘鹰,后悬玲,两侧挂青穗纱帘,垂缀丝穗上以银线缀满的梅花,车舆内里宽绰,摆设装饰都以素色为主,一看就知道主人是个细致干净的。
赵夙在外面交待了一些琐碎事宜,拖拉了一会才跟了上来。他也不是一定要和她同行,只是想着她今日特殊情况,怕出什么纰漏,这才跟着一起。燕瑜还以为自己掩饰的□□无缝,见人来了,立马挺直了腰杆,愣是装着精神奕奕。他觉得好笑,仍摆出一脸正经:“你平日里坐马车都是这样么?”
“咳……”她也发觉了自己言行太过做作,旋即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一个稍稍惬意但还是十分端正的姿势,又不再说话了。
回府的路不远不近,两人端坐着,气氛愈发向着尴尬发展。赵夙略略扬眉,目光指向燕瑜的腰:“身上的伤如何了?”
“嗯,已经好了□□成。”即便是阳春三月,提起腰腹的断骨,还是会本能的浑身战栗,那个雪夜又历历在目在脑海里重现。她下意识的搭了一把伤处,微不可闻的小声叹气。
燕瑜是个很别扭的人。她心中爱恨比谁都分明,却总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和枷锁因而不愿去表露。柔软而圆滑的壳下面是一颗棱角分明的内核,獠牙尚掩下皮囊之下,因而有了一种难得的禁欲气质。眉梢因为不悦而猛地一跳,唇抿得更紧了。
赵夙难得闲暇,绕有兴趣的看着她:“魏十娘被关了三个月禁足,谷儿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这样的语气,说是明知故问都轻了,简直的就是在怂恿。燕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自己见过的那个谦谦君子么?面前的人懒懒的看着自己,一脸怡然自得,仿佛这句话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她不愿意向别人表现阴暗,更不愿在这种事上与人同流合污,优雅的别过脸,笑得十分有风度:“种因得果,善恶有报,无须我来评说。”
“若我以牙还牙,岂不同她是一类人了么。”赵夙十分明白小公主的套路,替她说了心中的想法,又循循善诱,“也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三月也不过弹指一挥,你能克己,她能吗?十一爷愿意救你一次两次,再多呢?”话是这个理,可依照赵夙一直以来温润如水的为人来说,这样带着些刻意的逼进,已然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也是因为鲜少任性为之,心中竟有些畅快。
燕瑜何尝听不出这话大惊小怪了些,可真的细究,又觉得说得不无道理。自己讲道理,疯子又不讲道理。照着魏灵那无理取闹的程度,光是说过一次话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若是以后再打照面,岂不是要被大卸八块了?她现在不是帝姬,躲又未必能躲得开,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呢。念及至此,神色已然松动了不少,半晌以后,才迟疑道:“你说的不错……可又能怎么办?”
“打蛇捏七寸,而人呢——情最伤人。”
“……情。”她自己才是个情窦初开的毛丫头,尚不曾尝过多少红尘百态,又怎么能以情为刃,游刃有余地任意而为?燕瑜摇头,少女被提起什么情情爱爱总是要羞的,红着脸别过头,“你说的我不懂,也做不出来……况且,那样……多得不偿失。不好!”别人也就罢了。对杜衡,她委实提不起一点好感。虽说乍见惊艳,可自己被他算计了一筹,凭白接了个天大的恩情。即便他是顺水推舟,那也是有意为之!一个人精明算计到这个地步,再怎么有一张惊天为人的脸,也叫人喜欢不起来。心里不顺畅,脸上也拧巴了起来。
赵夙看在眼里,颇有些出乎意料,即便不情不愿,也不该这么抗拒。仅一眨眼,他明白过来,强忍住脱口而出的‘是否心有所属’,三言两语的转过了话题,就此不再提。既然找到了端倪,再往下想,也就不再是什么难事。她独居一府,深入简出,接触的男人屈指可数,除了那个不速之客,还能有谁?
他抬眼看她一脸的羞窘,眼波荡漾,心思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千头万绪,更有千言万语,始终说不得。
一路无言的到了公子府。燕瑜蹒跚着下了车马,连礼也忘记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府上的几个丫鬟是知道隐情的,一早就备好了换用之物。初经月事的姑娘,总嫌弃污秽,差人烧了热水里里外外又洗了一遍,这才好了不少。她来去匆忙,走时也不曾进过食,把自己上下收拾过了一遍,当即在自己屋中吃起小食来。
她胃口不大,起先饿得厉害,几块软香糕下了肚,已经恢复了许多。心思平歇了下来,刚才和赵夙的对话又浮现出来。两人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都能心知肚明。她不懂所谓情爱,自然想不到赵夙能想的那一层,现在这么一点拨,又岂止是茅塞顿开,内心隐隐的,有些蠢蠢欲动。
是啊,不消大动干戈,不用刀枪棍棒,只要在她面前博她心上人一笑,就能胜过千军万马,塞过鸩毒白绫。多好,多叫人痛快?!光是想想都觉得十分痛快。反正杜衡趁着自己傻,利用了自己一回,再回敬一次,也……不无不可吧?
燕瑜又拿了镜子来看,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因为生长在南方,又自幼习地琴棋书画,上一辈美貌中的的凌人已经被软化成了端庄大方,如花一样的年纪,皓肤如雪,浅而淡的琥珀色眸子在暮色中熠熠生辉,美好的都叫人都心尖一颤。她从没发觉过自己在皮相上的长处,这次开了窍,发觉自己果然有些资质,像是发觉了什么宝贝似的,对着镜子左右摆弄。
蒹葭和白露面面相觑,三人年纪差得不多,多多少少都能了解这种少女心思,相视一笑,都退去了一边。
那边摆弄了一会,神色忽然一僵,脸色惨白。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人把镜子一按,双臂圈住自己,就这么把脸埋了进去。
两人一愣,蒹葭嘴快,先问了出去:“娘子,怎么了?”